沈溪所寫文稿並非奏本,而是所修《大明會典》其中一部分內容,從年數上説,建文時期一共才四年,於國朝不過是一個很短的時間拐口,不過在修史人眼中,這期間可是大明朝開國後“精華”之所在。
《大明會典》並非詳細的編年體、紀傳體史書,但建文時期的新政,卻有對大明開國後關於政治、社會制度的反思,有一定的進步意義,反倒是永樂初年恢復洪武舊制,使得大明朝國力發展於很長時間內停滯不前。
沈溪把文稿交上去,如同以往一樣在翰林院中正常作息,最多是受到同僚的冷遇……很顯然,經過朱希週迴去一傳揚,沈溪立即被當成翰林院的“叛徒”,從私人角度來説,這些人有嫉妒沈溪的理由,可從公事上來説,沈溪其實是幫他們做了沒能力做且不敢做之事,等於是沈溪把弘治皇帝的壓力一個人扛到了肩上,他們不該憎恨而應感激。
可惜這些翰林現在********想的是,沈溪會將剩下的侍講位置給奪走,而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無論沈溪是否能當上侍講,以他們的官秩、貢獻、能力、經驗,都無法勝任侍講這個職位,不是沈溪當,也會有翰林出身的官員來補位,不會直接在翰林中拔擢。
沈溪自己並未想去爭取什麼,正常的上下班,不會早到也不會遲到,更加不會主動加班,到了下班時間他就回家,免得被人認為他要掙表現邀功請賞。
六月初七這天,沈溪打聽了一下程敏政的狀況,得知程敏政病入膏肓,程家人已經開始做準備為其發喪。
徐經的情況就好多了,他受的皮肉之苦甚少,稍微調養下便沒有大礙,唐寅那邊情況則很不妙,獲得自由後,他一直卧病在牀,缺醫少藥。
唐家並非官宦人家,到了唐寅這一代其實家境已經沒落,父親唐廣德是個小商人,唐寅進京鋪張高調,基本是沾徐經的光,如今唐寅決心跟徐經分道揚鑣,以至於生活突然變得窘迫不堪。
沈溪得知情況後,讓宋小城和唐虎給唐寅送去一些銀兩和慰問品。
宋小城回來稟報:“狀元大人,我看那姓唐的不領情啊……我們把錢送去,他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你説跟他非親非故,幹嘛要送銀子給他自討沒趣?我看他病死了才好呢,你不知道,他身上的傷……嘖嘖,估計痊癒不了。”
時值盛夏,從北鎮撫司大牢裏出來,身上的瘀傷、創傷很難痊癒,程敏政就是死於癱毒不治,唐寅雖然年輕,但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沈溪略一沉吟,又開了個藥方,然後拿出獨門的“狗皮膏藥”,讓宋小城買好藥後一併送去,宋小城老大不情願。
回到家中,沈溪把事情跟謝韻兒一説,謝韻兒也有些不理解:“那唐寅涉及買題泄題,影響到了相公的功名和前途,幾番擔驚受怕。怎麼也沒想到,相公竟會出面幫他,別好心當作驢肝肺……再者説了,相公不怕與他走得近,讓人懷疑相公與泄題案有關?”
沈溪輕嘆:“怎麼説也是名聞天下的大才子。”
謝韻兒不屑一顧:“他是大才子嗎?我還真瞧不出來,連擅長的詩畫也不及相公,妾身看此人徒有虛名。”
沈溪瞥了謝韻兒一眼。
要説女人跟了男人後,確實變得盲目,這話誇得沈溪都有些飄飄然。但沈溪心裏多少有些愧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屆會試鬻題案會發生,若他在進京趕考的路上派人點醒唐寅,又或者在合適的時候加以規勸,或許唐寅的命運便不至如此。
沈溪還有件事沒對謝韻兒説,謝韻兒一直最喜歡的那首《桃花庵詩》,其實也是唐寅之作,只因他比唐寅早作十幾年,這版權便落在了他手上,到底是剽竊了人家的詩詞,問心有愧。
……
……
有些事,終歸沒有逃出歷史的發展,六月初八,程敏政暴卒,消息傳到朝廷,人人哀嘆。
程敏政算是一代名儒,若無此事,他將來有很大的可能位極人臣,可惜因為一場從頭到尾都顯得荒誕不經的鬻題案,不但被迫致仕,出獄後更是抑鬱而終,令朝野上下無不覺得惋惜。
尤其翰林院這邊,眾翰林開始自發為程敏政寫祭文,畢竟程敏政在禮部會試之前擔任翰林學士、掌院事,且是《大明會典》的副總裁官。
消息傳到宮裏,弘治皇帝大為惋惜,除了派人前去弔喪慰問,還追贈程敏政為禮部尚書,祭葬一切按照正二品官員的規格。
在京士子以及名士大儒,開始有組織地進行弔唁活動,就算之前有人為程敏政鬻題而心中不忿,不過故人已去,國人一向講究死者為大,對於程敏政以前犯的那點兒“過錯”似乎也“既往不咎”。
朝野上下,很多人兔死狐悲,認為程敏政遭小人誣陷,替程敏政叫屈不已。
沈溪也隨眾翰林一道寫了篇祭文,不過他跟程敏政之間並無交往,他的祭文最多是感慨一下程敏政以前的功績,在眾祭文中顯得很不起眼。
程敏政病逝後幾天,程家成為京城讀書人蜂擁而聚之所,一些有心人甚至利用程敏政的死,對朝中官員展開反擊,許多讀書人被人利用尚且不知,在為程敏政弔唁時作出一些不恰當的言論,矛頭直指朝廷核心,內閣和六部七卿都不得幸免,甚至對弘治皇帝不能明朝秋毫也加以批評。
沈溪沒去湊這熱鬧,他只是隨了份子給程家送去一點慰問金,代表翰林院去弔喪的是新晉侍讀朱希周。
在這幾天時間裏,沈溪一直關心唐寅的情況,得知唐寅在吃了藥並張貼狗皮膏藥後,傷情日漸好轉,心裏稍微好受些。
沈溪非常清楚,歷史的走向便是如此,他沒有去挽回一件既定的悲劇,並不能算是一樁罪過,在這件事上,他沒有對不起程敏政和唐寅等人,其實他自己也險些落進鬻題案而成為受害者。
到六月十五,沈溪休沐時,特地去探望唐寅。
因唐寅與徐經決裂,此時唐寅身邊只剩下隨他進京城趕考的唐府小廝,本有兩人,其中一人回鄉報信去了。
沈溪的到來,並沒得到唐寅的好臉色,此時他仍舊不能下牀,趴在牀上冷眼打量沈溪,臉上到處都是瘀傷,鬍子拉碴的顯得特別滄桑。
唐寅冷聲道:“用不着沈修撰大發善心!”
這話説出來,頓時讓旁邊的宋小城不滿意了,大有上去揍唐寅一頓的打算。
唐家小廝正想阻攔,但被宋小城一瞪,那小廝嚇得趕緊讓到一邊,最後還是沈溪擋住宋小城。
沈溪道:“在唐兄心目中,或許是在下奪了你狀元之位。唐兄若不領情,那就罷了!”
聽到沈溪這話,唐寅多少有些羞愧……就算他是江南鄉試解元,自詡有狀元之才,但也清楚自己距離中狀元尚有差距。
單單一道四子造詣考題,整個禮部會試中只有三人能作得出來,其中就包括會試會元沈溪,而沈溪殿試的文章,唐寅出獄後也找來看過,那真的是精彩絕倫,他每次看到都有一種自愧不如的感覺。
更可甚者,在唐寅自詡獨樹一幟的書畫造詣上,在跟沈溪相鬥後,他也自認稍遜一籌。
這分明是處處都不如人家,哪裏有臉在別人面前耀武揚威?
唐寅抱着枕頭,道:“沈修撰不忙於公事,前來我這兒作什麼?難道不知道如今朝中人,人人避忌與我有瓜葛,之前尚且有人懷疑沈修撰也與鬻題案有關……”
沈溪笑道:“清者自清,唐兄或許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害你的吧?”
唐寅臉色有些奇怪,正要發問,此時店夥計進門來送上一封拜帖,唐寅看過,掙扎着坐起來,看樣子來人對他很重要。
“是玄敬兄來了……”唐寅説了一句,就聽門口傳來聲音。
“伯虎,你可受苦……嗯?”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舉報了徐經和唐寅涉及鬻題案的都穆。
這都穆一直以唐寅好友自居,可以説沒有都穆這個重要的“人證”,唐寅斷不會被下獄問罪,更不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沈溪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這個無恥小人,當日在北鎮撫司,若非他自辯及時,李東陽又沒聽信這無恥小人的攀咬,或許他跟唐寅的下場一樣。
都穆見到沈溪,大吃一驚,身體本能地往回縮。
倒是唐寅在小廝相扶下,下地相迎,一臉高興地説道:“玄敬兄,可算見到你了,別來無恙?”
都穆臉上露出個尷尬的笑容,他知道沈溪在場,準沒他的好事……別人或許不知道是他都穆舉報唐寅和徐經的事,沈溪可是清清楚楚,都穆心裏已經在盤算怎麼開溜了。
不過此人頗為狡詐,心想你沈溪當初説跟唐寅沒什麼交情,還拿這件事讓我在李大學士面前下不來台,現在我可抓住你跟唐寅有私交的證據,看我回去後不參你一本,説你涉及鬻題!
都穆見沈溪站在一旁,用滿是奚落的目光打量他,有些悻悻然,卻依然硬着頭皮攙扶唐寅上牀,然後讓身後跟着的僕從把禮物送進房間。
唐寅滿臉感激之色:“玄敬兄真是太客氣了。”
“無妨,無妨的……”都穆強裝笑顏,沒説兩句話,趕緊藉故告辭。
等人走了,唐寅不由讚歎:“玄敬兄真乃是吾之知己……沈修撰,你之前説有人害我,不知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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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章,天子再發些雜言……都穆舉報徐經、唐伯虎,明代許多典籍都有記載,但奇怪的是唐伯虎本人卻一無所知,“會試案”了結南歸蘇州後,唐伯虎還與都穆合作《故怡庵處士施公悦墓誌銘》,天下之奇莫過於此。不過至少説明,案子結束到唐伯虎歸家後一段時間,唐伯虎確實矇在鼓裏,但想必過了幾年,真相終於大白,此後史籍未再見二人相交的記載。
如果説都穆沒從舉報中獲得好處誰都不信,此人秀才、舉人、貢士和進士,在短短兩年內達成,而且都是在吳寬向巡撫何公推薦後才取得的成績,取進士後更是青雲直上,觀政結束不久便授予工部主事,這可是正六品的官職,到正德三年時已經是正五品的禮部郎中,若非吳寬去世傅瀚致仕,估計官職還會向上升。
好了,鬻題案就此了結,故事進入新篇章!
最後吆喝一句,今天天子已經更新了十章,大家不來一波訂閲、打賞和月票鼓勵,給天子個連續爆發的理由嗎?
謝謝!(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