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等了一夜,到第二天天剛矇矇亮,他便趕到約定的茶樓包廂裏等候,誰知道一直等到天大亮,彭餘才急急忙忙過來。
“沈大人……出了一點不太好的狀況。”
彭餘有些着急地説道,“昨天深夜刑部大牢着火,人好歹給置換出來了,但凌晨時分刑部就有專人來勘察現場,三法司衙門還會派人進行第二輪、第三輪複查,在最終確定死的就是陸孫氏之前,人不能送出來。”
沈溪本以為計劃失敗了,現在聽到只是在進行核查,心裏稍微鬆了口氣,問道:“幾時能完成?”
“短則一兩日,長則三五日……情況很不好説,畢竟刑部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更不要三法司衙門,現在就看查驗結果如何了。”彭餘有些緊張地説道,“聽説廠衞的人也會來,到那時,恐怕瞞不住……”
沈溪點了點頭,但他能做的已經做了,剩下的全看天意。
若惠娘命中該有此一劫,那他真的沒其他辦法,最好的結果,反倒是惠娘死在獄中,那可能她經受的磨難會少一些。
想到這裏,沈溪忽然覺得自己很自私,難道由自己的意志來決定生死,對惠娘來説不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嗎?
“彭兄弟,全靠你了。”
沈溪拍拍彭餘的肩膀,鼓勵地説道。
“沈大人言重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小人也是私心使然。還望沈大人別忘了對小人的承諾,如果小人有什麼三長兩短,請務必照顧小人的家小,下輩子結草銜環也不忘沈大人的恩德。”
説完,彭餘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給沈溪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又匆忙離去。
沈溪一時間有些失魂落魄,在茶博士好奇的目光中結完賬,獨自一人回家,剛到府邸門口,卻見朱山坐在門前的台階上,靠着門框呼呼大睡……分明是在這兒等了他一個晚上。
沈溪上前碰了碰,朱山伸出手就想打人,等看清楚是沈溪,她揉揉乾澀的眼睛,嘟起嘴委屈地説道:“老爺,您怎麼才回來啊。嗚……好睏,呃,這天都亮了?”
朱山任何時候,都是個迷糊的樂天派。
“我不是讓你爹回來通稟,我昨晚不回來了嗎?”沈溪有些驚訝地問道。
“我爹?我爹昨晚沒來啊,夫人擔心您,讓我出來等着,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朱山“吧嗒”“吧嗒”嘴,打着哈欠站了起來,下意識想把燈籠提起來照亮,卻發覺裏面的蠟燭早就燒得乾乾淨淨。她搖了搖頭,轉身幫沈溪推開大鐵門。
沈溪埋怨:“我沒回來,家裏連門都不插上,萬一有什麼歹人……算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沈溪覺得對朱山説這些都是廢話,朱山天生無所畏懼,想起當初一羣衙差都近不了她的身,就不能把這女人看作是普通婦孺,而是一個“怪獸”,沈溪有時候會想,到底王陵之跟朱山打一架,誰會贏?就算王陵之是武舉人,甚至有武狀元的潛質,但最多是跟朱山半斤八兩。
到了院子裏,沈溪自行打水,正要洗臉,謝韻兒匆忙出來,看得出謝韻兒也擔心了一宿沒睡。
“相公?”
謝韻兒見到沈溪,臉上多少帶着寬慰,卻也有些委屈。
沈溪還是第一次未跟家裏人留話,在外面徹夜不歸。
由於朱起莫名其妙地沒有回家告之,沈溪臨時改了個藉口:“昨天和朋友在外面喝了點兒酒,居然睡着了,酒肆的掌櫃沒叫醒我,這不,到天亮了我才發現居然趴在桌子上對付一宿,全身痠痛,於是趕回來補個回籠覺……不過我先聲明,昨晚我讓朱當家回來知會一聲,誰知道他竟然沒聽從疏忽了……”
謝韻兒對沈溪的話深信不疑,為沈溪整理了一下衣襟,道:“相公,妾身知道您心中煩悶,妾身這就去準備解酒茶,相公早些安寢吧。”
“嗯。”
沈溪點了點頭,本來他已經很困了,可人到了牀上,依然睡不着,腦子裏揮之不去的就是惠孃的身影,包括以前相處的點點滴滴。
喝過解酒的茶水,謝韻兒親自為沈溪寬衣,又幫他蓋好被子,這才去照顧沈平。
沈溪看着謝韻兒忙碌的身影,忽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妻子。
幾天都沒休息好,沈溪好不容易睡着,不過朦朧中他卻能明顯感覺到自己對惠孃的那種特殊的感情,即便是無知無覺,也感覺一陣心悸心痛。
等沈溪中途醒轉時,眼角不知何時早已蓄滿淚水,並非因夢而哭,只是為心中破滅的理想和希望。
……
……
等沈溪下午睡飽起牀,才知道玉娘已經在客廳等候多時。
因為玉娘以前來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會有事情發生,由此謝韻兒認定這個人絕非沈溪的“普通朋友”,再通過對方舉手投足間透露出的別樣風情,謝韻兒猜到玉娘是個女子,但卻沒問沈溪對方是什麼身份。
“玉娘前來,所為何事?”
沈溪匆匆坐下後,問道:“可是陸孫氏那邊有消息?”
玉娘臉上帶着幾分擔憂之色:“在下正是為此事而來,昨夜刑部牢房發生大火……燒死了好幾個人,其中就包括陸孫氏,如今三法司衙門的人正在驗明正身,在下也去看過……基本可以確定是陸孫氏,沈大人請節哀。”
儘管沈溪已經提前知曉,而且他也很清楚那個人十有八|九不是惠娘,但他還是作出一種不敢置信的樣子,瞪大眼睛怔在當場,一臉的驚駭欲絕。
沈溪就像是神經錯亂,又像是不想接受現實,坐在那兒好半晌,才嘴角抽搐強忍悲痛,抬頭問道:“幾時發生的事情,刑部大牢怎麼可能會失火?又怎會那麼巧,死的偏偏是陸孫氏?”
對於沈溪的質問,玉娘實在不好回答,雖然她不是刑部的人,但所負職責與三法司衙門交集頗多,在她看來,失火的責任刑部那邊怎麼都推脱不掉。
“沈大人,具體的原因尚在調查之中,不過料想是有人踢翻油燈所致,昨日牢房內很是混亂,甚至有人踩踏而死,至於陸孫氏……監號靠裏,她未來得及逃出火場也在情理之中……”
玉娘臉上帶着幾分自責回答。
沈溪道:“那我現在可否去現場查看?”
“這個……恐怕不行。”
玉娘解釋道:“錦衣衞和東廠已經接手此案,正在追查失火原因,不過料想兩三日內就會有結果。到時候……陸孫氏的遺體會被送出,交由家屬安葬。沈大人,在下來説此事,就是請您冷靜,不可作出過激之事。劉尚書特別交待在下,要好好規勸沈大人……”
沈溪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這苦澀的笑容倒不是偽裝。
人沒事的時候,劉大夏見都不肯見他,現在“人都不在了”,馬上讓玉娘前來“安慰”,等於是明擺着告訴他,劉大夏其實早就知道案子的前因後果,只是事前不好相幫。至於玉娘先前所説見不到劉大夏的面,不過是玉娘開脱的藉口。
“人死了,難道連家屬也不能見最後一面?”沈溪滿面哀容。
玉娘上下唇微微一抿,略顯難過,搖頭道:“可沈大人並非是死者的家屬,沈大人……無論如何,人死不能復生,再者説了……難道人死了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一句話,倒是説到沈溪的心坎兒裏去了,沈溪也覺得,若是能選擇的話,惠娘死了會比活着更超脱。
但他不是惠娘,不知道惠孃的真實想法,心中有個聲音告訴他,就算讓惠娘忍辱偷生,也好過於死去。
玉娘只是負責通知,眼下完成任務人便離開了,沈溪沒有送客,留在椅子上許久都沒有站起來。
謝韻兒並不知道情況,走進來問道:“相公,可是掌櫃的有事發生?刑部那邊……已經判案?”
“沒有。”
沈溪恍若失神,“剛才來人告訴我,刑部大牢昨夜發生火災……孫姨可能已經……唉!”
謝韻兒一聽,淚水瞬間滑落,她掩面而泣:“掌櫃的她吉人自有天佑,怎會……嗚嗚,相公……”
謝韻兒投到沈溪的懷抱之中,哭得傷心欲絕。感受着妻子心中的悲痛,沈溪欲言又止。
作為枕邊人,有些話,本來是應該對謝韻兒説清楚,但他又有私心……直覺告訴他不能讓謝韻兒知道真相。
謝韻兒哭過一場,梨花帶雨般抬起頭,望向沈溪,問道:“相公,我們何時能到刑部去探望……”
“衙門説目前還不行,要等到查清楚案子的始末,才會把人發還……估計就在這幾日吧。”
沈溪非常疲累,站起身道,“韻兒,找人籌備喪禮吧。孫姨是看着我長大的,我不能讓她死後不得安生……”
謝韻兒哭泣道:“掌櫃的上次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就成了天人永隔,嗚嗚……”
沈溪不知道怎麼安慰謝韻兒,其實他自己心裏也很亂,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安置惠娘,又該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
而且到目前為止,死的到底是不是惠娘沈溪並不能確定,若是看管刑部大牢的人中間出現差錯,把惠娘給燒死,並非沒有可能。
在事情沒有結果之前,沈溪心中的大石頭始終落不下,謝韻兒也得在家裏的女眷面前保持堅強,惠娘“死去”的消息尤其不能告訴陸曦兒。
對於謝韻兒來説,得知這消息後非常的辛苦,她是在替沈溪承擔本該屬於自家相公的自責和悲傷。
沈溪到了書房,拿起筆來,想寫點東西,卻不知道如何落筆。
過了許久,他突然明白過來自己要寫什麼……沒錯,他必須要寫一篇獻給惠孃的祭文。
無論惠娘現在是否安然無恙,至少在他心中,以前的那個幾近完美的惠娘已經死了。
曾經的惠娘,是一個孩童對美好事物的嚮往,代表着一個高不可攀的夢想。但從這一刻起,隨着夢想破滅,意味着孩童終於經受了狂風巨浪的洗禮,正式從一個剛中狀元就琢磨着混日子的純真少年,變成一個承擔起天下興亡之責的偉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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