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在眾人凝視下,仍舊端坐如常,他臉色陰沉,全場賓客別説吭聲,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就這麼舉着酒杯站在那兒。
這幾天正是倒春寒之時,在寒風陣陣的院子裏吃東西本應感到身體發寒,但在場許多人額頭都見了汗。
終於,沉默好一會兒後,沈溪終於站起身來,環視一圈:“這杯酒,本官可當不起。”
石鳳此時別提有多尷尬了,心想,這是我們敬給你的酒,你喝或者不喝那是你自己的事,至少把官民之間的禮數盡到,外面還那麼多士紳看着,你就不能説兩句客氣話?
心中腹誹不已,可嘴上絲毫不敢有所不敬,石鳳一臉諂媚的笑容:“沈大人,這是城中官民敬您的,您即將領兵北上,為朝廷平匪,保百姓安寧,理應接受這杯敬酒,也是官民表達對您的敬意。”
沈溪微微點頭,拿起盛滿酒水的杯子,就在石鳳鬆了口氣時,沈溪突然將杯子中的美酒灑到地上,讓在場所有人都預想不到。
沈溪沉聲道:“第一杯酒,先敬被賊官宋鄺所害的無辜百姓,還有近年來東南沿海為賊寇劫殺之軍民!”
石鳳一怔,隨即搖頭苦笑:“死者為大,這是應該的,先敬亡魂!”
説完,石鳳硬着頭皮跟着灑酒,在場的官員和士紳、商賈紛紛仿效,各自將杯中美酒灑到地上。
沈溪自顧自又先斟滿一杯酒,高高舉起:“第二杯,再敬!”
先敬逝去的人三杯,石鳳和在場的官紳算是明白過來,這位沈督撫是對惠州府當下的情況不滿。
知府宋鄺隻手遮天,上行下效,地方上並不止一個宋鄺貪贓枉法,其實歸善知縣石鳳也未必就是善類,他的黑歷史照樣一籮筐。而士紳則想方設法撈好處,跟官府沆瀣一氣,少繳賦税,強佔民田,有官司則上下打點逍遙法外。
地方士紳從根子上爛掉了,不是殺一個宋鄺就能解決問題的。
沈溪這三杯酒,敬的或許不是死人,而是為地方百姓而敬,只是沒將話題挑明説而已。
三杯酒後,就在石鳳覺得可以向沈溪敬酒時,沈溪將酒杯放了下來,就那麼直直地站在那兒。
沈溪站着,別人自然不能坐下,這會兒都想知道沈溪有什麼訓導和指示,或許某句話就會引自皇帝。
以前地方上為新官到任擺宴,也經常會有這種擺譜的官員,彰顯一番身份後就是收受見面禮,讓各家破費。
沈溪道:“兵馬出征北上,物資調度有缺,不知惠州地方府庫可有結餘?”
“這……”
一句話就把石鳳給難住了。
從年初廣東左布政使陸珩到任後,布政使司衙門跟地方州府縣衙多番催繳平匪的物資糧款,惠州地方上自然有籌備,但最後究竟是送去了廣州府還是被宋鄺等人給貪墨,那就無從知曉了。
這是一筆爛賬,石鳳心想自己只是個小小的附郭府城的歸善知縣,你們這些神仙打架,可別讓我等小鬼遭殃啊。
沈溪打量石鳳,問道:“怎麼,石知縣不知?”
石鳳據實道:“回大人,此事您恐怕要問布政使司……和知府衙門的人,歸善縣年初已將二百石糧食調運往府庫,至於知府衙門之後是如何安排的,下官不知,也不敢過問。”
在場士紳和商賈一聽,壞了,知縣大人説他不知道,現在知府死了,那就是死無對證,感情年初所繳軍糧還要重新再繳納一遍?
這些士紳和商賈已經開始盤算家裏的存糧夠不夠折騰,雖然有些心疼,但想到那些被查抄一半家產連家主都被杖刑下獄的大户人家,他們便後怕不已。幾百斤糧食而已,無須刻意節衣縮食,等於是花銀子買個平安。
每家並不需要出多少錢,積少成多。
沈溪這會兒又不説話了,他越沉默,在場的人越怕。
石鳳感覺自己説的可能是推卸責任,若是把這位執掌生殺大權的督撫給得罪,那下一個砍腦袋的可能就是他。
石鳳連忙補救:“沈大人,地方士紳得悉您領兵北上途徑惠州府,皆願納捐錢糧以犒賞三軍將士,還請您給地方士紳以及商家一個效力的機會!”
這就屬於石鳳自行做主,替地方上的士紳商賈表態。
就算士紳商賈心中不樂意,但想到這是買太平所需要繳納的錢糧,在場許多人都跟着點頭應是。
沈溪臉上這才有了一點好顏色,微笑着問道:“是嗎?”
“是,是。”
石鳳心裏鬆了口氣。
不就是索要錢糧嗎,我是沒有,可下面的地方士紳商賈家裏有,反正歸善知縣衙門只是負責幫忙催收催繳,你當眾發話,我們為你辦事就成。
沈溪突然又是一嘆:“本官明日就要率軍離開歸善縣,怕是時間上來不及。”
“來得及來得及。”
石鳳一聽,這是要連夜催收啊!
反正這兩天被嚇得七葷八素,晚上別想睡覺了,早些把你這個瘟神送走更重要,就算是把府衙和縣衙的皂隸都折騰死,也保管將錢糧給收上來。
“下官這就叫人連夜安排,確保明日大人您領兵離開時,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只等您派人起運便可。”
沈溪點頭:“那本官謝過石知縣還有諸位鄉紳。現在,本官要敬你們一杯。”
“不敢不敢。”
嘴上説不敢,石鳳卻忙不迭與在場的士紳商賈一同舉起酒杯,與沈溪共飲。
沈溪只是幾杯酒下肚,便藉口不勝酒力要回去參詳行軍方略,帶人離開歸善縣衙。
人一走,縣衙內便炸開了鍋,感情沈督撫來赴宴不是為了美酒美食,只是為了來收錢。
一堆人過去請示石鳳,想讓石鳳“通融”。
石鳳惱了,怒氣衝衝地説道:“誰嚷嚷?敢不從命者,或可去府衙找沈大人説清楚,要麼去告本官一狀,看沈大人是否通融。”
石鳳對沈溪低聲下氣,但在地方士紳商賈面前可從來都是他耀武揚威,這會兒他自己也鬱悶不已,為了能平平安安送走沈溪,他已打定心思要不計一切代價。
隨後,石鳳便讓縣丞、主簿以及縣衙的吏員去跟士紳商賈核對,每家需要納捐多少,先定好,各家需要在三更前將糧食送到縣衙來。
石鳳警告道:“別説本官未提醒各位,若誰敢與縣衙為難,就是與沈督撫為難,就是跟朝廷和皇上為難,到時候可別怪本官不留情面!”
出席宴會的士紳商賈連忙應承下來,各自回去籌備錢糧,生怕被督撫和知縣雙層衙門問罪。
……
……
另一頭,沈溪趁着一點酒意,坐上轎子後閉上眼休息,睡了一天下來,他的頭仍舊昏昏沉沉的。
外面傳來荊越的聲音:“沈大人可真有本事,那石知縣看到您怕的腿都在打哆嗦,地方鄉紳氣都不敢喘,這會兒估摸正雞飛狗跳籌備錢糧呢。”
沈溪輕嘆:“為官者,不是要讓人怕,而是要讓人服。這次也是為戰事順利,不得已而為之。”
有廣東左布政使陸珩牽頭,為這次出征籌備了不少錢糧,但很多錢糧並未來得及調運,而地方上敷衍和推諉的意圖很明顯,布政使司派額一千石,知府衙門可能收一千二百石,但只運四五百石往廣州充作軍糧,剩餘的則類似於打欠條。地方連朝廷的税賦都能拖欠,更別説是對税收外的軍費了。
沈溪終於知道在大明施行考成法的必要。
沒有壓力就沒有動力,地方官得過且過,政績不在於税賦是否滿額徵收,而在於跟上官的關係是否融洽,在任上只顧貪污**,對百姓不負責,對朝廷也不負責,只對銀子和掌握他升遷命途的上官負責。
回到知府衙門,沈溪沒有回房休息,他打算抓緊時間整理案牘上報朝廷,做到先發制人,免得有宵小之輩在背後惡意中傷,要睡也等來日出徵後,他可以在顛簸的馬車上休息,就算辛苦些也值得。
到半夜時,石鳳親自帶人到府衙奏稟,説錢糧大部分已經徵繳上來,所徵都是府城士紳富户與大商家的錢糧,城外來不及徵繳,更別説是去別的縣徵繳。
“……有多少算多少,將錢糧物資調度好,如實記錄,若此次出征凱旋而歸,本官會記石知縣一功。”
知府衙門內堂,沈溪微笑着對石鳳道。
石鳳一聽還有這等好事?我只是為了將你早點兒打發走,才忙了半晚上,如果順帶還能得到功勞升遷,那當然再好不過。
石鳳連忙行禮:“多謝沈大人提攜,下官一定盡力做事!”
“嗯。”
沈溪滿意點頭,“勞煩石知縣將錢糧物資清點好,五更時分本官會派人前去押運,從府城北門出城便可。”
“是,是,大人,下官這就去安排。”
石鳳之前辛苦而沒有幹勁,在聽説沈溪會在功勞簿上記他一筆時,態度迅速變得端正起來……索性都已經辛苦了,那就不如做事再努力些,讓沈大人看看我辦事的效率,指不定以後沈大人需要人幫忙的時候就就想起我。
這位沈大人,可是出將入相的不二人選,我不好好巴結他,巴結誰去?難道是南京城那些養尊處優但遠離朝堂和天子的六部堂官嗎?
石鳳風風火火離開,門口的荊越打量石鳳,心中好奇,這貨來時和走時判若兩人。荊越進來道:“沈大人,他……”
石鳳來的時候一臉疲憊顯得萎靡不堪,是想給沈溪留一個印象,他努力做事了,這樣沈溪才不會降罪於他。
當他走時卻精神奕奕好似還能再大戰三百回合,也是為給沈溪留下印象……我不但會做事而且不知疲倦,沈大人以後只管調遣吩咐。
沈溪嘆了口氣,這就是當官者的矛盾之處,在功過面前,要作出不同的姿態,其實總結起來不過就是逢迎上官。
攻的是心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