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之夜,紫禁城奉天殿前氣氛凝重。
在場全都是朝廷重臣,這些人懷着面聖的喜悦而來,但在凜冽的寒風中苦苦等候三個時辰,早已是飢寒交迫,又困又乏,幾乎沒一個人站得住。
就連自詡身子骨硬朗、行伍出身的張懋都找了個相對乾淨的地方坐下歇息,渾然不顧地上濕氣重。
上元節賜宴成為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
一直到三更,朱厚照還是沒有露面,連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都沒現身。終於,在場大臣等不下去了,很多人過來請示謝遷,希望就此出宮。
照理説沒有朱厚照準允,就算是在皇宮內留一宿,也得繼續等下去,但這會兒誰都知道,朱厚照不可能來了。
謝遷看了看天色,老眼含淚,盡顯滄桑。他嘴角抽搐了一會兒,才搖頭嘆了口氣:“算了,再等下去也是徒勞,撤吧!”
焦芳聽到這話,問詢道:“於喬,不再等下去了麼?”
旁邊王鏊沒好氣地回答:“還等什麼,這都已經半夜了,從來沒聽説過宮中賜宴是在午夜進行的……這個時候陛下都不露面,我們有等下去的必要嗎?”
“唉!”
這次連焦芳都跟着嘆氣。
張懋帶着夏儒走過來,皺眉徵詢謝遷的意見:“於喬,時候不早,要不咱先撤了?”
謝遷一擺手:“看來今晚陛下不會現身了,留在這裏純屬徒勞……散了散了,咱們這就出宮吧!”
説完,謝遷不再堅持,折身第一個往宮外走去。
一眾文武大臣見有人帶頭撤離,還是當朝首輔,心情一鬆,立即跟着謝遷往外走。
沈溪站在那兒,暫時沒挪步。
李見狀好奇地問道:“之厚,你不準備走麼?”
“當然要走了,今日乃朝廷六部及寺司衙門休沐最後一日,明天還要回衙當值,總不能在宮裏餐風露宿吧?”
沈溪搖頭道,“不過咱們年輕,不必跟那些長者爭一時長短,人有三急,估計這會兒他們中很多人都快忍不住了……等他們先行吧!”
説完,又過了一會兒,見奉天門前已經沒什麼人了,沈溪和李才綴在人羣后面往外走去。
大臣可以任性離開,在場那些太監和侍衞就顯得比較尷尬了,這些人比大臣們更早來到奉天殿前,如今大臣們離開,他們卻要無限期地等下去,沒有上令不得離開。
沈溪和李跟着大臣們一起走向大明門,途中幾乎所有人都到茅廁清理了體內存貨,等出宮後第一時間便上了各自馬車,怏怏不快離去……皇帝賜宴,本來是大有面子的一件事,如今卻鎩羽而歸,很多人非常失望。
但再怎麼失望,也不如謝遷這樣一心為朝廷,以匡扶大明江山社稷為己任的老臣來得傷心沮喪。
謝遷沒有急着走,好像主人一樣,站在大明門門口送大臣們逐一離去,各衙門的官員他基本都認識,把這些人送走,謝遷遊目四顧,在人羣中找尋,等看到後面姍姍來遲的沈溪,目光中總算有了一絲安慰。
“於喬,該走了,很快就要到子夜,莫非你還要回文淵閣值守不成?”張懋本已走出一段,半道又折了回來。
謝遷打量張懋,問道:“公爺怎麼突然關心起我來了?”
張懋年齡要比謝遷大許多,故此謝遷沒有自稱老夫。張懋笑道:“這不剛把夏國丈送走,回來看看你……唉,今天的事情誰都沒料到。”
謝遷正想幾句話把張懋打發走,卻見王鏊和梁儲二人湊了過來,一時間有些不明所以。
另一邊,沈溪和李走出宮門,抬頭看到謝遷,李有些驚訝,側頭問道:“誒?謝閣老怎麼沒走?咱們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沈溪見謝遷身邊圍了不少人,苦笑一下,道:“不必了,把謝閣老留給那些挽留他的人吧。”
“嗯?”
李先是一怔,隨即皺眉思索,很快想明白沈溪説的是什麼意思。
這次的事情,對謝遷絕對是個重大打擊,失望沮喪之餘,不用説馬上便會向朝廷提出請辭。
現在誰都知道謝遷內心很受傷,就算那些不想跟閹黨鬥爭、嚴守中立之人,也會情不自禁過去安慰一下,希望謝遷能挺住。
沈溪不想摻和進去,該説的話,該做的事,他都做過了。在他看來,此番賜宴被朱厚照放鴿子,屬於偶然中的必然,只要正德皇帝繼續荒唐下去,恐怕更荒誕無稽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另外便是劉瑾的陰謀詭計層出不窮,讓人防不勝防,這個時候怨天尤人沒用,誰都知道現在朝廷環境惡劣,必須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但沈溪沒想過請辭,畢竟只有保住官位,才能保證他現在擁有的一切不被人掠奪去。
李沒有心情陪沈溪説話,拱手告辭後,立即上馬車離開。
沈溪有意繞開謝遷,上了馬車,打道回府。
……
……
大明門前重新恢復寧靜。
謝遷走得很遲,今天他算是最晚走的幾個人之一,選擇留下來陪他的人,都不希望謝遷就此撂挑子。
這些人都知道謝遷的不容易,堂堂首輔還沒有一個太監權力大,無論做什麼事都被掣肘,忠心耿耿卻得不到皇帝信任,甚至連賜宴這種在大臣看來神聖無比的事情都能被放鴿子,換了誰都受不了。
就算再多人挽留,謝遷依然堅定去意。
如同沈溪所想,這次謝遷受到很大刺激,對正德皇帝徹底失去信心。
沈溪這邊剛回府,在強撐着等候他歸來的謝韻兒服侍下洗了把熱水臉,朱起便進來通稟:“老爺,謝大人來了。”
“哪個謝大人?”沈溪放下洗臉的毛巾,側頭問道。
朝中跟他關係緊密的謝姓大臣有二位,資歷都不低,一個謝鐸一個謝遷,當晚謝鐸同樣參加賜宴,只是一直跟翰林院的人待在一起,一方面宮裏不是寒暄之所,同時沈溪不想謝鐸成為閹黨打擊的目標,故此沒有主動打招呼。
朱起回道:“乃是謝少傅。”
“哦。”
沈溪點了點頭,明白謝遷前來是做什麼。
謝韻兒好奇地問道:“老爺,這麼晚了,謝少傅怎麼還上府拜訪?”
沈溪搖頭嘆息一聲,道:“估計跟朝事有關……你也知道我們剛從皇宮歸來。哦,忘了告訴你,這次賜宴陛下沒有露面,朝臣們連口飯菜都沒吃,你先讓人把廚房的飯菜熱熱,或許我會跟謝尚書一起用餐!”
“嗯。”
謝韻兒雖然不知道沈溪要做什麼,但隱約猜到,朝廷一定出了什麼大事,才讓謝遷深夜來訪。
沈溪親自出門迎接。
謝遷見到沈溪後,一張乾巴巴的老臉表露的全都是“我不幹了”四字,沉默無語,甚至連沈溪行禮都不理會,徑直往裏走……他知道沈府書房在哪兒,不需要人引路,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到了書房,謝遷停下腳步,抬頭看着書桌背後的牆壁上掛着“難得糊塗”四字匾額,背對沈溪道:“你倒是會為自己找藉口。”
沈溪道:“朝廷就這個樣子,若是非要糾結一時得失,光是滿腔怒火便可讓人寢室難安,倒不如視而不見,隨心所為,活得更逍遙自在些。”
謝遷回過頭來,打量沈溪,冷目如炬:“你是在安慰老夫嗎?”
“沒有。”
沈溪微微搖頭,“並無安慰之意,閣老如今怕是已萌生退意,特意來跟我交代一些離朝後的事情吧?”
謝遷側過臉,站在那兒,也不作答,氣息粗重。半晌後,他才緩緩道來:“過來之前,老夫覺得已沒有理由繼續留在朝堂,如此昏君,奸邪當道,朝廷吏治黑暗,實在難容老夫一顆赤誠之心。”
沈溪打量謝遷背影,感受到一抹無助的悲壯和蒼涼,這種讓人窒息絕望的氣息沈溪已許久沒在謝遷身上感受到。
最近謝遷意氣風發,一副挽起袖子大幹一場的架勢,誰知先後經歷入朝請願不得以及賜宴被皇帝放鴿子的打擊,就此失去鬥志。
沈溪不由想到自己回京時,還需提前用放火的方式來激怒謝遷,但現在他已無更好的辦法拯救眼前的糟老頭,有些無奈地問道:“閣老明日便告老還鄉?”
謝遷道:“確實有此想法,但始終朝中事放心不下……老夫一走,焦孟陽必將升任首輔,他對劉瑾唯命是從,朝堂上怕是就此無人跟劉瑾抗衡,光靠你一人,獨木難支,朝廷就此一片黑暗不説,還會害了你。”
聽到這話,沈溪心裏多少有些温暖。
謝老兒總算沒有忘記我跟你並肩作戰……你撂挑子可以,一輩子的翰林官,到老了已經做到內閣首輔,位極人臣,可我才當幾年官,讓我年紀輕輕便告老還鄉?
沈溪道:“既如此,閣老為何要引退呢?”
謝遷惱恨道:“老夫是恨,當初沒有跟劉少傅和李賓之一起從朝中退下,憑白受了這麼多冤枉氣。若當初一起致仕返鄉多好,不用眼睜睜看着朝廷陷入閹黨魔抓,不至於到現在連引退的勇氣都沒有……唉!”
説完,謝遷一巴掌拍到書桌上,顯得很惱火。
沈溪從謝遷話語中,感受到一個老臣的無奈,還有面對複雜朝事疲於應對的艱辛心路歷程。
半晌,謝遷那邊遲遲沒有動靜,沈溪不由上前幾步,在微弱燭火的映照下,看到謝遷眼角蓄滿淚水。
“也罷也罷,老夫既然選擇留在朝中,早就應該想到今日遇到的情況。”
謝遷意志還算堅強,亦或者他不想在小輩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最後深呼吸幾下,總算將氣息平復下去。
沈溪望着謝遷,許久後,開誠佈公道:“閣老既然有擔當,那學生希望閣老能繼續承擔起朝廷的重任,這擔子,以學生微薄之力恐怕無力承受。”
“呵呵。”
謝遷轉過頭看着沈溪,臉上帶着一種晦澀難明的笑容,過了一會兒,笑容慢慢凝固,他才説道,“老夫沒你想得那麼脆弱,劉瑾一天不死,老夫就要跟他鬥到底!”
到了最後,謝遷居然説不走了。
沈溪覺得謝遷的態度轉變有些快,一時間竟猝不及防,暗忖:“你不走自然是好,但你針對劉瑾的心思會更發明顯,留下來或許會讓你失去理智,行事不擇手段,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我跟你一起承擔責任,麻煩全都跑到我身上來。”之前他還對謝遷的境遇感到惋惜和感慨,此時所想卻是謝遷即將帶給自己的巨大麻煩。
謝遷好似振作起來,坐下道:“你且説説,你知道多少關於此番陛下賜宴不至之事……老夫實在不想被矇在鼓裏。”
沈溪道:“之前學生已經跟謝閣老説過,劉瑾想方設法讓陛下離開皇宮,進而走出豹房,在外沉迷逸樂一時不得歸,讓陛下自個兒錯開賜宴,回頭還怨責不到劉瑾頭上,這正是劉瑾行事高明之處。”
“你好像挺了解劉瑾的,説起來,他那些陰謀手段應該瞞不過你才是。”謝遷瞪着沈溪道。
聽到這話,沈溪心裏有些不舒服。
謝老兒剛從陰霾中走出來,馬上又拿出一副老氣橫秋的姿態,讓沈溪覺得自己從被敬重的同僚,降格成為一個後生晚輩。
沈溪苦笑道:“這些事,只是猜測罷了,終歸沒有實證。”
謝遷黑着臉問道:“那你能不能主動點兒,幫忙找到證據,讓老夫有機會在陛下面前指正此事?”
沈溪搖頭道:“閣老分明是強人所難。”
“唉!”
謝遷嘆了口氣,好像在思考什麼問題,半晌後,他重新抬頭看着沈溪,問道,“既然沒辦法證明陛下是被劉瑾蠱惑,但總歸要找到陛下在哪兒才行,難道讓陛下就這麼滯留於市井之地,罔顧安危?”
沈溪心説:“你都説了這位主子是個無道昏君,有必要這麼在意他的安全?”
沈溪攤攤手,道:“恐怕只有等陛下自行回來了,就算是離家的浪子,玩膩了也終歸會回家……劉瑾目前擁有的一切都依賴於陛下賜予,相信在陛下安危上,他比我們這些大臣更上心。”
“這種話,老夫不想聽,管他劉瑾如何,始終只是奸邪內監,吾等只需用心將其剷除便可……還不能簡單讓其發配了事,一定要除之而後快……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明白嗎?”謝遷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説道。
沈溪微微點頭:“是否能置劉瑾於死地,不是閣老所能決定,其實最佳之法莫過於讓他得罪陛下,陛下一怒之下將其賜死,不給喘息的機會,否則……陛下遲早會後悔,因為對一個沉迷逸樂又擁有生殺予奪大權的皇帝來説,劉瑾實在太重要了……”
謝遷道:“正規途徑,便跟你所説一樣,到最後多半無疾而終,但終歸有別的手段,實在不行,想辦法讓他一命嗚呼!”
不知不覺間,謝遷開始不講規矩了。
這話真實用意是想告訴沈溪,你該拿出一點手段來,把劉瑾宰了,不管用什麼辦法,只要能讓劉瑾掛掉,那就是最好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