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熱火朝天的肉市,剎那冰凍。
剛才還垂涎三尺的顧客們,喉嚨裏都像是堵上了一團濕漉漉的頭髮,發不出半點聲音。
男孩勉強側過臉去看,看到了一個很“潮濕”的男人。
忽略額頭上好像眼鏡蛇一般的肉瘤,這個男人長得其實也還算正派,但他的汗腺似乎被輻射影響,無時無刻不流淌着黃色的汗珠,在黯淡日光的映照下,就像是一層黃褐色的鱗片。
“蛇,蛇爺……”
剛才還趾高氣昂,掌控全局的屠夫,此刻卻六神無主、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不知道您不打算賣,這隻羊是四哥帶來的,他説,説……”
“是啊,蛇爺。”
男孩看到剛剛把他五花大綁送來的那個壯漢,在“蛇爺”面前點頭哈腰,諂笑道,“這小子連續三天在咱們賭坊出千,今天被逮了個正着,按規矩,是要賠償損失的,摸他口袋,半顆子彈都沒有,籌碼都是偷來的,也就這一身好肉值點錢,所以……”
“哦。”
蛇爺笑了,如沐春風,“為什麼不和我説?”
“四哥”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比屠夫還白,兩條腿都打起顫來,聲音愈發扭曲,“我,這,您,您老人家這幾天不是正忙着和黑鬼幫交易,我想,小的想,這點小事,就不要打擾”
“噓……”
蛇爺把一條又細又長的手指放在薄薄的嘴唇上,對“四哥”吹了一口氣,微笑道,“老四,蛇爺最不喜歡什麼?”
“藉口。”
“四哥”艱難吞了口唾沫,顫聲道:“蛇爺最不喜歡聽到藉口。”
“很好。”
蛇爺不再看他,眯起眼睛,一半冷峻的目光射向屠夫,另一半分給所有顧客,淡淡道,“再説一遍,這隻羊,不賣,有沒有問題?”
沒有。
墓碑鎮所有人都知道,“天狼賭坊”的大老闆蛇爺最不喜歡兩樣東西。
藉口。
和問題。
“蛇爺,您,您老人家把這隻羊領回去吧,我實在不知道啊!”
屠夫哭喪着臉説,“我再奉送您老人家五十斤雙頭牛肉,您老別嫌少,最近外面酸雨太厲害,肉不好搞……”
“不用,不知者不罪,這事不怪你。”
蛇爺笑笑,一隻手就捉住男孩的腳踝,把他拎了起來,真像是拎着一隻剛剛出生的羊羔,“今天的事,是我賭坊裏的人辦事不利,耽誤你半天生意,晚上到賭坊裏拿五十個籌碼,蛇爺送你的。”
“謝謝蛇爺,謝謝蛇爺,謝謝蛇爺!”
聽到“籌碼”二字,屠夫兩眼放光,臉上橫肉亂抖,也和顧客們一樣流起了口水。
“不要謝我,要謝就謝‘公道’。”
蛇爺道,“墓碑鎮和烈血荒原上所有人都知道,蛇爺最喜歡公道。”
説完這句話,蛇爺倒提着男孩,旁若無人地走出去。
人羣如分裂的潮水,紛紛為他們讓路,雖然不少人的喉嚨裏發出“咕咕”之聲,看着男孩的眼珠幾乎要爆出血絲,卻沒人敢説半個“不”字。
不過,例外總是有的。
“喂,難得有這樣一隻好羊,等了半天,半點兒香肉都不讓割,你們墓碑鎮做事,太不上道了吧!”
“砰!”
一名穿着三級護甲,滿臉刺青的壯漢攔在蛇爺面前,將一個厚實的帆布揹包摜在地上,裏面沉甸甸,都是報廢汽車彈簧鋼和剛磨好的刀。
彈簧鋼是製造戰刀的上好原料,特別是重型卡車的彈簧鋼,加上核戰之後突飛猛進的末日技術製造出來的斬馬刀,真能將絕大部分護甲一刀兩斷。
是以,這東西和子彈一樣,是荒原上的硬通貨。
“錢,老子有的是!”
滿臉刺青的壯漢,死死盯着男孩的手,舔着嘴唇道,“命,是蛇爺的,我只要他一隻手!”
蛇爺看着壯漢。
壯漢桀驁不遜地看着蛇爺,身後兩名同伴亦緊了緊裝滿彈簧鋼的背囊,握住了腰間的快刀和手槍。
“你們是‘鋼花城’的鋼鐵商人。”
蛇爺笑起來,“‘廢鐵幫’,是不是?”
“沒錯。”
刺青壯漢得意洋洋,“我們廢鐵幫的材料,能打造烈血荒原上最快的刀!”
“哦。”
蛇爺點了點頭,“想要吃手?”
“想吃!”
刺青壯漢強硬道,“我們有錢,荒原上吃了半個月的風沙,今天非要吃一隻手!”
“明白。”
蛇爺頭也不回,“老四,把匕首給我,讓鋼花城遠道而來的朋友,知道一下墓碑鎮的待客之道。”
“是,蛇爺。”
“四哥”不明白蛇爺究竟要幹什麼,但心虛和恐懼還是令他很快反應,雙手碰上一柄包着小牛皮的精緻匕首。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誰都沒看到,誰都沒想到。
“噌!唰!哧!”
三聲比風吹柳絮更輕的響聲過後,刺青壯漢腰間的蠍殼刀鞘空了,“四哥”的左手高高飛到半空中,又被一柄又尖又利的快刀從掌心紮了個對穿,而這柄快刀則穩穩抄在蛇爺的手裏。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格外難看。
刺青壯漢看着自己腰間空空如也的蠍殼刀鞘,面如死灰。
廢鐵幫自己也打刀,能打烈血荒原上最快的刀,自然也能將這刀揮出最快的速度。
但他的刀卻到了蛇爺手裏,而他根本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
“四哥”更是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齊腕而斷的左臂,汗如雨下,半個字都叫不出,不敢叫。
蛇爺要剁他的手,那麼,他便是連噴血都算罪過。
“請。”
蛇爺慢慢,慢慢,慢慢把對方的刀遞過去,連同“四哥”的左手,“你要的手。”
刺青壯漢的嘴唇動了動,也像是“四哥”一樣,額頭滲出汗珠,看了一眼仍被蛇爺倒提着的男孩,沒有説話。
“我知道,你嫌這隻手的肉太老,想吃這頭羊的手,但我告訴你,這隻手的主人曾是天朗賭坊最好的看場,他的手每天都用藥水浸泡,又活動無數次,每一塊都是活肉,一點不老,還足夠有嚼勁,保證好吃。”
蛇爺看着刺青壯漢,幾乎要把刀尖捅到對方鼻子裏去,“公道,蛇爺做事,絕對公道。”
“謝……”
刺青壯漢看着雪亮的刀尖,頹然道,“謝蛇爺,那,那我們就要這隻手,多少,多少錢?”
“五十條彈簧鋼。”
蛇爺道。
“什麼?”
刺青壯漢瞪大了眼睛,“蛇爺,不是我們吃不起,您知不知道在烈血荒原上,五十條彈簧鋼能打多少把刀,能剁多少隻手,再講講價吧!”
“可以,一百條彈簧鋼。”
蛇爺道。
“這,這!”
刺青壯漢渾身發抖,“蛇爺,我們廢鐵幫”
“兩百條彈簧鋼。”
蛇爺微笑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出價,但不是一隻手,是七隻,七隻手,兩百條彈簧鋼,這個價碼很公道。”
蛇爺一邊笑着,一邊打量刺青壯漢和兩名同伴的手。
三個廢鐵幫眾,每人兩隻手,加起來是六隻。
廢鐵幫六隻手,加上“四哥”一隻手,豈非正好是七隻手?
刺青壯漢明白了。
看看蛇爺,看看蛇爺手上的刀和刀上的手,再看看四周不懷好意的無數雙眼睛,他咬着牙,打着哆嗦,勉強道:“……好,成交,不過這裏只有五十條,別的存貨都在黑鬼幫的貨棧裏。”
“沒關係,蛇爺信你。”
蛇爺道,“喜歡吃手的人很有品味,有品位的人信譽總不會太差,大家都是好朋友,墓碑鎮歡迎各位貴賓,晚上有時間,不妨也去天狼賭坊坐坐,每人一百個籌碼,蛇爺免費奉送,要是運氣好,説不定一夜就把兩百條彈簧鋼贏回去。”
三名廢鐵幫眾的眼睛,也和屠夫一樣,亮了起來。
“放心,沒人敢在天狼賭坊玩花樣。”
蛇爺抖了抖手裏的男孩,“除非他想變成案板上的香肉。”
“是。”
刺青壯漢有些悔恨道,“蛇爺的公道,便是在鋼花城也人盡皆知的。”
蛇爺笑笑,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彈簧鋼,高聲道:“屠夫,過來,稱稱這裏的鋼,有多少,都換肉,平分給在場所有人,算是蛇爺賠償大家損失,吃完了肉,都來賭坊坐坐,一人十個籌碼,都記在蛇爺賬上!”
肉市內外,頓時歡呼雀躍,一片叫好。
……
男孩被蛇爺倒提着,一路離開肉市。
整個世界顛倒過來,鉛雲和紫日彷彿變成一片搖搖晃晃的大海,而腥臭粘稠的大地則變成了黑壓壓的天空。
他們經過了正往越野車上加掛裝甲和衝撞刺的“老約翰車行”,經過了散發濃烈血腥味,正在進行黑市拳賽的角鬥帳篷,經過了整天發出震耳欲聾噪音,黑鬼幫的煉刀鋪,又經過了臭氣熏天,幾十口大鍋不知煎熬着什麼油脂油膏的巫藥坊。
長滿膿瘡的人,長滿肉瘤的人,長着鱗片和利爪的人,披着血衣的人,穿着護甲扛着散彈槍大搖大擺的人,披頭散髮正在請神上身的人,羣魔亂舞,恍若鬼蜮。
最終,男孩被抓回了剛剛五花大綁拖到肉市的起點,天狼賭坊。
男孩原本就有些驚嚇過度,一路被倒提得頭昏腦漲,根本無法思考。
等他稍稍恢復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帶到了賭坊最深處一間他從來沒見過的房間裏。
“咔嚓。”
蛇爺鎖上門,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唯一的通風窗被鐵柵欄焊死。
還有一隻櫃子,一台電視,一張牀。
這張牀,又大,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