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鹿已經做好被金牙老大譏諷、痛斥,甚至吃他一酒瓶的準備。
誰知金牙老大沉默片刻,便回答了他的問題。
“曾經。”
荒原霸主道,“曾經有過。”
“那……”
白小鹿再不懂説話,都知道自己不該繼續問下去。
“她是所有農莊裏最好看的那個姑娘,比老約翰的妻子好看一百倍,她會唱很多很多的歌,她唱歌的時候,頭髮閃閃發亮,像是最燦爛的陽光。”
金牙老大道,“她也是幹活的一把好手,農莊裏什麼活都能幹,她一直很想擁有一家自己的酒莊,不用很大也不用很有名,哪怕釀酒作坊都可以,只要是自己的就行。
“我們已經攢了很多錢,酒莊也看好了,只要完成‘抓捕尤里’的任務,我就可以離開部隊,開始新的生活臨別晚上,她告訴我她懷孕了,等我回來,一切都會不同。
“不過,呵呵,接下來的事情你已經知道,我變成了這樣。”
金牙老大叉開食指和中指,指着自己兩隻猩紅的義眼。
“對不起。”
白小鹿低頭。
“不用,就算我沒有被尤里抓走,結果也是一樣,核戰爭會爆發,我們的酒莊會被夷為平地,情況甚至更加糟糕。”
金牙老大低聲道,“至少現在,我還活着。”
“那他們呢?”
白小鹿脱口而出,説完就萬分後悔。
“我不知道。”
金牙老大緩緩搖頭,“我在尤里的x營關了十年,又在廢土中掙扎了十年,回到這裏時,昔日的農莊和原野早已變成滾滾黃沙,所有熟悉的一切都蕩然無存,我的妻子還有……孩子,誰知道呢?”
“別擔心。”
白小鹿不知該怎麼安慰人,有些笨拙道,“吉人自有天相,他們一定還活着,您肯定能找到他們的。”
“活着,呵呵,活着。”
金牙老大道,“所以説你很蠢,小鬼,你也在這片荒原上‘活着’,你真覺得這樣的活着,比死亡更好嗎?
“我不希望他們活着,我希望他們早已死了,在核戰爭爆發的那一刻,在懵懂無知的睡夢中,徹底融化在數千度的高温裏這是最幸福的結果。”
“説不定,他們及時逃到了地底,無憂無慮生活在地下都市裏呢?”
白小鹿口乾舌燥地説,“您是精英海豹突擊隊,是為了祖國執行危險任務而犧牲的烈士,您的家屬總該得到優待的吧?”
此言一出,金牙老大把酒都從鼻孔裏嗆出來了。
“哈哈哈哈,犧牲,哈哈哈哈,烈士,哈哈哈哈,優待!”
他甩開酒瓶,死死盯着白小鹿,眼底的紅芒變成了極度危險的火焰,“小鬼,你沒聽清楚我剛才的話嗎?有好幾年時間,我都被尤里洗腦,淪為他的爪牙和殺戮機器,幫他執行最骯髒和血腥的任務!所以,在‘上面’眼中,我非但不是什麼自我犧牲的烈士,反而是卑鄙的‘叛徒’,是最危險的‘變節者’,怎麼可能給我的家人半點優待?
“更何況,哼哼,哼哼哼哼,就算真是犧牲者的家人,沒有特殊情況,也別想進入地下都市,成為地底族的。”
“為什麼?”
白小鹿奇怪道,“這不公平!”
“公平?”
金牙老大冷笑,“隨着戰爭規模越來越大,參戰各國的傷亡都以‘千萬’來計算,他們的家人又有多少?地下都市的空間就這麼大,資源就這麼多,給了犧牲者的家人,那些人怎麼辦?”
白小鹿道:“哪、哪些人?”
金牙老大低吼道:“華爾街的那些人,1%的那些人,揮舞着旗幟的那些人,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那些人,舒舒服服坐在辦公室裏,吹着空調,操作電腦的那些人,滿口‘祖國’和‘犧牲’的那些人!”
白小鹿又不知道該怎麼説了,他實在不是一個很會聊天的人。
“算了,不説我了。”
金牙老大有些頹然地揮了揮手,“你呢,小鬼,除了和你共享一具身體的哥哥之外,你還有什麼親人,你的父母呢?”
“我還有一個孿生妹妹,她是正常的,我是説她和我們是分開的,但現在腿腳不太好,至於父母”
這件事,白小鹿不應該説,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説了出來,“我們的母親很早就死了,就像荒原上很多女人那樣,至於父親,我們、我們沒有父親。”
“你不知道父親是誰?”
金牙老大笑了笑,“沒關係,很正常,荒原上十之**的孩子,都不知道父親是誰。”
“不是的。”
白小鹿搖頭,“我們不是‘不知道父親是誰’,就是‘沒有父親’,至少母親活着時,是這麼説的。”
“什麼意思?”
金牙老大奇道,“什麼叫‘沒有父親’?”
“在我們聚居的村子附近,很久以前曾經掉下來一塊很奇怪的隕石,隕石附近的植物長得非常茂盛,經常出現很多稀奇古怪,見所未見的小動物。”
白小鹿道,“有一次母親誤入‘隕石叢林’深處,好像還在隕石下面睡了一覺,回來之後就……就有了我們。”
“哈!”
金牙老大忍不住笑出聲。
“我們也覺得荒謬,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編造這樣的謊言。”
白小鹿紅着臉道,“荒原上這種事情很平常人們總是像野獸一樣出生,像野獸一樣死去,像野獸一樣繁殖,十之**的孩子都不知道父親是誰,這又有什麼關係,至少,肯定存在一個父親嘛,真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要撒這樣的謊,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我和妹妹曾經反覆詢問過母親是誰都沒有關係,是誰我們都可以接受,哪怕她不記得了,至少告訴我們存在一個父親,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但母親堅持説沒有這樣一個人,她就是觸碰了隕石才懷孕的,説我們三兄妹都是‘隕石之子’,真是,唉,從那之後她就有些瘋瘋癲癲,不久就死了。
“您知道嗎,老大,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恨自己的母親,恨她説的這些瘋話,為什麼她非要用這麼荒謬的笑話來欺騙我們呢?為什麼非要説我們‘沒有父親’呢?
“如果我們有一個父親,就算不知道他是誰,我們都可以盡情暢想,他可能是一個戰無不勝的大英雄,也可能是為非作歹但非常厲害的惡棍,是邪惡恐怖的魔王,是浪跡天涯的過客,或者是英俊瀟灑的地底族,那都很好,對吧,那都很好。
“但是,‘隕石之子’?一塊從天而降的破石頭!這個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
“是不好笑。”
金牙老大道,“但是,別恨你的母親,或許她有苦衷。”
“當然,我們早就不恨她了,只是覺得她很可憐而已。”
白小鹿嘆了口氣,“反正,在荒原上,我們一無所有,就算再沒有一個‘父親’,也沒什麼關係。”
説到這裏,兩人又一次沉默下來,不知道該説什麼。
或許是巧合,他們的目光同時投向了地毯中央,老約翰父子玩過的《強手棋》。
目光很黏,久久無法掙脱。
“小鬼,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自己的父親。”
金牙老大道,“你想和他説什麼,做什麼?”
“我不知道,您呢?”
白小鹿搖頭,“如果您找到了您的孩子,您會和他説什麼,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他們早就死了,應該。”
金牙老大終於縮回目光,吐出一口濁氣,無力揮手道,“你該休息了,我也該好好休息一下。”
“……好。”
白小鹿艱難地挪動腳步,一寸一寸挪到了門口,抓住門框站了很久,忽然回頭,顫聲道,“老、老大,《強手棋》好玩嗎?”
“……也許。”
金牙老大坐了起來,看着白小鹿,“也許很好玩的。”
“那,那您能教我玩嗎?”
白小鹿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
他以為金牙老大會拒絕,至少會遲疑。
沒想到金牙老大的線條一下子變得柔軟了。
“過來吧,小鬼。”
金牙老大招手,微笑,敲敲身邊的地毯,“坐下來,我教你玩。”
……
他們玩了很久的《強手棋》。
説好只玩一盤,結果卻玩了一盤又一盤,大概《強手棋》真的很好玩。
“這是‘機會卡’,這是‘公共基金卡’,走到這個問號就要抽卡,明白嗎?”
“哈,我擁有了自來水廠和鐵路公司,你死定了,小鬼!”
“這樣,這樣把三個同色地塊都買齊了,地租就可以翻倍,是嗎,老大?這樣你就要付我錢了,是嗎,老大?”
“哎哎哎,脱獄卡!”
“什麼什麼什麼,還要交所得税?還有這樣的事!”
“我贏了,這把我又贏了,對嗎,老大,哈哈哈哈,老大?”
他們玩了一局又一局,兩枚棋子在那些早已化作廢墟的“大街”上徜徉和徘徊,他們一次次擁有又一次次失去,白小鹿完全投入進去,渾然忘卻了自己身在荒原深處的煉獄。
“再來,再來!”
男孩面紅耳赤,揮舞着玩具鈔票和地契,興奮地叫道,“這次我一定打敗你!”
這一次,金牙老大卻叉開五指,攏住棋子和骰子,朝男孩搖了搖頭。
“夠了,小鬼,結束了。”
金牙老大微笑,聲音沙啞。
白小鹿愣住,臉上的笑容和紅暈漸漸凝固,僵硬,消散。
“就不能再玩一局嗎?就一局!”
男孩哀求,他又想哭。
“再玩一局,也還是要結束的。”
金牙老大攤開手掌,讓棋子和骰子在掌心滾動,碰撞,喃喃道,“所有一切,都要結束的,你聽,音樂都結束了。”
《昨日重現》的歌聲,不知什麼時候停止,小小的起居室裏,只剩下男孩忍不住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