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國慶和中秋疊在一天,我媽寄來一包棗兒,説:“小宣臉色不好,棗補血。”
又説:“你哥帶着女朋友回來了,你們學校不放假?”
我把那袋棗洗乾淨,想想,真荒謬。
我給宣樺打電話,“我媽要我帶點東西給你。”
他沉默很久,説:“替我謝謝阿姨。”
過了半小時,底樓看門大媽咣咣咣敲門:“陳默!有沒有叫陳默的?”
我跳起來,“哎哎哎哎,這兒呢這兒呢。”
“樓下有人找。”
我光腳穿了雙涼拖鞋就跑了出去,樓下是宣樺,幾個月沒見,他還是那樣兒,一個大T恤晃盪來晃盪去的,一點兒正經樣兒都沒有。
我把袋子提了下來,他説:“你吃吧,你不是愛吃甜的嗎?”
“我有,我媽讓給你吃的。”
他抓了兩把,把剩下的還給了我,“……阿姨還好吧?”
“還好……謝謝。”
兩個人沉默以對。
“你現在……還忙嗎?”
他愣了一下,搖頭,“不忙,一點不忙。”
“……”
“你也還好吧?”
“還……行吧。”
宣樺很尷尬,不停看錶,看得我心裏涼颼颼的。
終於宣樺説:“我晚上還有課,要不……我明天來看你?”
我心裏一涼,“行……”
宣樺走出兩步,我看着,忍不住喊了一聲,“宣樺!”
他嚇了一跳,“嗯?”
我追過去,機關槍一樣一古腦兒倒詞兒“不管你信不信吧,反正我在外面沒有亂來,我是有底線的……”越説到後面越委屈,聲音漸漸變了哭腔兒,我心虛地埋着頭,一邊抽鼻子一邊説:“你愛怎麼想我不管,反正我得跟你説清楚了。”
宣樺尷尬地看着我,“……明天再説好嗎?我有點急事。”
我一回家就給夏郡打了電話,“明天我有事,不能來了。”
或許有一點值得一提,我在得知自己成了本城小有名氣的平面模特之前,每半個月往工作室跑一趟。書上説,天平座在最近三個月有貴人扶持,事業上會突飛猛進。我不知道這話算不算應驗了,我認識了夏郡,就是上次在小周影樓裏遇到的梅花J,他是本城一家時尚雜誌的美編。那家雜誌是專門蒙一羣管自己叫小資的傻逼的,口碑十分好,在全國也數得着。因此夏郡非常自得,收入也比較可觀。
夏郡當時正在替雜誌找模特兒,就是專門在彩頁上穿了商家提供的新品時裝化了新上市的彩妝來招徠買家的女孩兒。當時有一家挺出名的時裝,做的衣服十分別扭,又是蕾絲又是緞帶蝴蝶結的,衣服挺好看,但很挑人,“一般模特兒穿上怎麼看怎麼像法國中世紀的女僕。”夏郡説,他問小周,“有沒有氣質好點兒的,單純點兒的女孩兒。”
小周説你別逗了,出來跑的這羣模特歲數再小也單純不到哪兒去。
“也不是非得真的單純,看起來傻傻的就行。”
小周就舉薦了我,他説:“我認識這妞兒是個正經學生,咱這兒最好的大學的,我擔保她不光是看起來傻,簡直就是發自內心的傻。”
夏郡就這麼跑到小周的店看了看我,説“行”。
夏郡聽過我怎麼把鼻涕蟲一樣的王老頭兒一巴掌甩開的事兒,並對此表示贊同,接着告訴我很多令我瞠目結舌的所謂內幕,太原路那邊的小酒吧裏領舞的基本全是藝院兒的學生,本地人想包二奶的基本會優先考慮師大,金專的也不少……最後他總結,像我這種沒有殺伐決斷的天才的傻妞兒,絕對不能幹這種事兒,一點兒都不能沾,一旦動了一點兒不勞而獲的心思,早晚就陷裏邊出不來了。這就跟旗袍的開衩一樣,一旦開了一個小口,早晚能開到腰上去。
我聽得十分入迷,揪着他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是不是打入敵人內部的卧底?還是敵人打入我軍內部的卧底?我還想知道一些機密話題,比如常去找小周的幾個女孩兒到底是不是跟他有一腿,但是夏郡不説了。在這個城市裏,但凡上班有椅子坐的就自稱白領,一日三餐之外還有別的開銷就自稱小資,超過兩個人的就自稱圈子,所以揭老底這種事情在那裏是禁忌,因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都在這麼標榜着自己。夏郡雖然八卦,並不想因此得罪別人或損壞自己的光輝形象———如果他還有形象的話。
夏郡出道時間短,在行內影響還不大。接的第一個大單就是那家女僕時裝的廣告了,他為此很下辛苦,扛着工具開車找了好幾處外景,變着法兒地拍。我臉上的妝上了又卸卸了又上,頭髮今天拉直明天燙鬈,最後像堆乾草一樣堆在頭上。
小周感慨:“真是年輕啊,再換一個也架不住這麼蹂躪。”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出來的片子少數用到雜誌上,大多數被夏郡假公濟私寄出去參加攝影比賽。盲拳打死老師傅,居然好評如潮。我沾夏郡的光,一時成為小有名氣的模特兒。小周有時候建議夏郡換一個MODEL,夏郡頭都不抬地説:“不行。”
我十分得意。
夏郡接着説:“漂亮模特會分散觀眾注意力!”
靠啊!
我很佩服夏郡,這些天來我整天反覆塗抹自己,皮膚已經呈現出難以為續的樣子,因此平時都是一張清水素臉,衣服也懶得換,成天穿一件背上印着“D大”的校服加上一條牛仔褲晃晃悠悠,看起來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反正拍片子時衣服都是跟名店裏借的。
小周看不慣,“一個女孩子,怎麼也得打扮一下吧?”
夏郡揮揮手,“別理她,人家學國際名模呢。國際名模私下都不打扮。”
“拉倒吧!長得小土豆似的還國際名模呢。”
我衝上去,“老黃瓜你説誰呢?當誰都跟你似的?這麼老一棵幫菜還成天夢想着逮誰勾搭誰?我穿什麼是我的自由!”
想想很不甘心,再補一句,“我怎麼也比呂燕好吧?”
夏郡噗嗤一聲樂了,“別説,你還真跟她有點兒神似———全世界那麼多模特兒你就跟她長得像,我要是你就扯根兒鞋帶上吊算了。”
我不跟他們多説,這倆不知道氣質為何物的民工壓根兒就是火星來的,只會侮辱我的美,怪不得三十大幾還不結婚。
現在宣樺説要來看我了,我開始精心修飾自己。
夏郡揮揮手説:“別耽誤正經事兒。”
什麼是正經事兒?我覺得把自己嫁出去是最正經的事兒了。
我拖着蘇惠出去買衣服。
蘇惠和一家台資企業簽了合同,八月下旬上班,眼下基本沒什麼事,成天遊手好閒地在校園裏亂逛。見我叫她逛街,一拍即合,當即風風火火取了銀行卡往外跑。
蘇惠是當之無愧的商家殺手,我倆轉悠了一下午,我看上件“播”的外套,想試試,問營業員:“小姐,我試試行嗎?”
對方正在和一個年紀稍大的營業員聊天,聽見我問,一臉不耐煩地對着我翻了一下白眼,“一千三百九十八!”
説完轉過頭去,繼續聊天。
蘇惠當場就開始瞪眼,我拉了她一下,低聲説:“別生氣。”
那件外套是真挺漂亮的,我很喜歡,自己拿起來試,試的時候她們走過來了。
衣服是白色的,有點髒。我問:“還有嗎?能給我拿一件新的嗎?”
那個白眼營業員又翻了我一眼,“沒了!你沒看見打折嗎?有的話能賣這個價嗎?”
蘇惠突然一把抓過那件衣服,“我試試。”那件衣服至少比她小兩個號,當然不合適,營業員眉毛也立起來了,斜着眼説了一句:“不買你試什麼試?”説着就從蘇惠手裏搶那件衣服。
蘇惠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順手把衣服掉在地上,裝沒看見小踩了一腳,然後轉過去拿別的衣服。拿一件,順便碰掉兩件,再把疊着的衣服都打開,打開以後就扔在那兒不管,就這麼折騰了半天,那營業員就跟在她後面收拾,蘇惠折騰完一遍就又來一遍,那個歲數大的看出來蘇惠不好惹,一直沒説話。蘇惠看着那個白眼營業員胸前的號碼説:“噢,9527。”她當時就慌了,只敢小聲嘀咕不敢大聲説話了。蘇惠走到那個年紀大的人身邊,“請你去叫你們這個專賣的主管來。”
她説:“主管不在。”
“那你去叫樓層經理,要是他也不在,你就直接去叫服務部經理。我等10分鐘,你叫不來人,我就直接去總經理辦公室投訴你們倆,本來我不想投訴你的。”
5分鐘,樓層經理來了。蘇惠指着9527就是一頓怒斥,引來不少人圍觀,9527還不服氣,“她什麼都不買,還把東西都弄亂了。”
經理一回頭,“你閉嘴。”
那天我們在那裏買東西全打了七折。蘇惠走時還一臉正氣的衝那經理嚷嚷,“不是我稀罕這點便宜!就是給你們提個醒兒!生意沒有這麼做的!你們這麼敷衍顧客,早晚有人去消協去報紙投訴……”我拉着她袖子,“好啦好啦走吧。”
蘇惠大義凜然地出了商場,一出門就湊到我耳朵邊上,“唉,我還是最後一緊張嘴軟了一下,太便宜這羣王八蛋了。”
我安慰她:“行了行了已經很好了,再搞下去你就不怕人家來追殺你?”
“人固有一死!”蘇惠豪氣沖天。
我想,以後一定要跟着蘇惠來買衣服。
我在鏡子前面照了有一個多小時,上好妝,又覺得粉底太厚了,輕輕用面紙抹掉一些,又覺得淡了,再補粉,蘇惠早看得不耐煩,“你刷牆哪?誰約吶這是?”
我傻笑一下,沒説話。蘇惠撇撇嘴一甩手出了門。
一切都收拾好,看看錶才兩點半,太早了,怕弄髒了妝面,規規矩矩坐牀上看書,等着。我沒敢跟蘇惠説是在等宣樺,自從我們吵架以後蘇惠提都不願意提這兩個字。她堅決認為好馬不吃回頭草,並煞費苦心地問我:“飯碗裏裝了狗屎。你還要嗎?”
我無言以對,她丟下一句口頭禪“男人和衞生巾一樣,都是一次性的”便飄然而去。
但是這一次,這一次,是不一樣的。
我喜歡拉宣樺一起看老片子,這個單細胞動物的欣賞水平一直停留在好萊塢的商業片上,所以我只好一個人看喜歡的老片子,青蛇、甜蜜蜜、新龍門客棧,還有最喜歡的東邪西毒……我現在一擺酷就説:水越喝越冷,酒越喝越暖。一煽情就説:為什麼我最美好的日子,你卻不在我身邊?一發飆就説: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試過嫉妒的滋味。一温柔就説:誰説闖蕩江湖不可以帶老婆?還有什麼可説的?愛情都被這部片子説透了。
其實我遠比宣樺更喜歡張曼玉,他喜歡她的優雅和風情,我喜歡她的那些角色。絕色傾城的金鑲玉,旖旎風流銷魂噬骨的小青,《東邪西毒》裏,她一襲紅衣,繾綣,曖昧,倚在窗前,淡淡的,“我一直以為自己贏了,直到有一天看到鏡子,才知道自己輸了。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沒有在我身邊。”……飲鴆止渴,我什麼都不要你的,我只想你能在我生命中多停留一些時候,為此甘願做你火光中的飛蛾。
所以我很安靜地等待,我不會着急,也不會催促,我想你總會想起我的。
那天我等了五小時四十分鐘。
他沒有來。
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吃飯,口齒不清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今天太忙把這事兒給忘了。你吃了嗎?沒吃過來一起吃吧。”
我打車趕過去,他和幾個同學在一起,見我到了,他拍拍椅子,“坐吧。”
我口吃得厲害,“宣樺,你能不能……抽幾分鐘時間?我有些話想説。”
他一愣,“也好,我也有話要和你説的。”
他走到外邊的散座。
我默默跟上。
“什麼事要説啊?”
“宣樺……”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其實昨天已經跟你説過了,我真的沒有亂來,別人可以不信,你……”
“陳默……那個……”宣樺撓撓頭,“我最近慢慢想開了,其實……不是很嚴重的事,沒必要太在意的……”
我眉開眼笑,“那你不生我氣了啊?”
宣樺清了清嗓子,“我也想了挺長時間的,拿不準怎麼説好……陳默……”
空氣中有些奇怪的味道,我惶惶地抬眼看他。
“我覺得……我們的性格在一起不合適……或者,分開比較好?”
我瞠目結舌地看着他。
“陳默……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説好……你的圈子太廣了……我家裏介紹我認識了個女孩,很純的那種……”
蘇惠進門開燈的時候被我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了?”
我吃力地對她笑笑。
困。
蘇惠一眼看到桌上的藥瓶,抬手給了我一耳光,“瘋了你?”
邊説邊哭,趕着撥電話找人。
灌腸……肥皂水沿着橡皮管子一直灌到胃裏,有點噁心。
其實沒必要那麼緊張,醫生説,劑量並不大,最多也就是睡上很長的一覺。
我一直有輕度的神經衰弱,在幾人合居的寢室裏很難睡得好。宣樺走後我一直斷斷續續地吃點安定速可眠什麼的,那天晚上怎麼都睡不着,迷迷糊糊起來又多吃了幾次而已。我真沒想要怎麼樣,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覺。
小時候,非常淘氣,做了壞事經常被父母體罰,眼淚汪汪爬上牀,很希望人生就像一場電影,一個鏡頭切換過去,已經是很多年以後,睜開眼,一切就都過去了。
總算蘇惠精幹,沒驚動學校。
我握着蘇惠的手,“別告訴我家裏。”
蘇惠甩開我,眼睛紅了。
我很害怕,我小學畢業後差一分沒考上重點初中,還被發現在書桌裏藏漫畫,上課跟同學傳小紙條之類的惡習,我爸大怒,命令我一個人在家反省。我在屋裏坐到天黑,小小的年紀,第一次感到無比憂傷,想象將來自己一個人隻身在社會上闖蕩的情景。就像動畫片裏到處找媽的奔奔一樣,颳風下雨,我一個人在外面流浪。最後死在路邊家人也沒個信兒,想着想着就悲傷地大哭了一場。我是個想到做到的人,當夜就收拾了一隻小書包和過年攢下捨不得花的二百五十元壓歲錢上路了。
後來的就忘了,只記得爸媽幾個通宵未眠,找我找得兩雙眼睛通紅。後來我上高中,成績一直很好,有一陣子受王小波影響還寫了些字,在媒體上發表了。把我爸美的,嘴上沒説什麼,私下對我媽説:“咱姑娘應該去學哲學。”我爸喜歡周國平,他以為真正的學者都很牛逼。其實我爸説錯了,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我是一個天生的詩人,被生活拋棄了才學了物理。
我跟宣樺説過,“除非咱將來能過上牛叉得不行的日子,堅決不要孩子,現在做人太累了,真要對一個人好,就乾脆不讓他來到這個世上!”
宣樺堅決同意。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宣樺麼?就因為他理解我的邏輯。我先是覺得這老小子長得不賴,後來相處時間長了發現他和我一樣是個勇於面對現實的人,這才完成了從獸慾到愛情的飛躍。現在的小男孩兒一個個屁都不懂,還特別愛裝,宣樺就這點好,踏實,不浮,智商又高。再加上一張尚可算得英俊的老臉,我怎麼能夠不愛他?
我搖晃着藥瓶子特別開心地對蘇惠説:“你放心,我不死。我還是處女呢死了太虧。”
蘇惠把臉別了過去,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