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懷疑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一見鍾情這回事,反正我是不信的。我清楚地記得,當年高二開學時,轉校生楊瓊站在講台上,幾乎所有女生都小臉通紅心如鹿撞,後來大家擠在廁所時有人悄悄説:“我對他很來電哦,一見鍾情了。”
我對這種説法嗤之以鼻,我當然也心跳加速來着,但按我的看法,這頂多算起了色心,當即琢磨着怎麼讓這倒黴孩子落入我的魔掌。
熊貓説過半句很經典很經典的話:“曉蓓啊,你要不是有這逮誰勾搭誰的毛病,真就挺完美了。”
這話説得我很受傷,什麼叫逮誰勾搭誰?大街上那麼多帥哥,也沒見我挨個求愛去。姐姐好歹也是有審美的人,就説後座的石頭吧,長得挺精神一孩子,天天下晚自習後不辭勞苦地跟着我也有小半年了,我哪次不是天鵝似的左顧右盼硬假裝沒看見?西門吹土的情書你也見過,加起來夠二斤了吧?帥哥我見多了!石頭這種靠臉吃飯的孩子在我眼裏就一男花瓶,就算他帥得驚動黨中央我也只是放在那裏,慢慢地欣賞啊,這都沒什麼。我沒看他,我在賞花,花映水中,色即是空。男色穿腸過,佛祖心上留。你們這羣庸俗的人懂什麼!再説了,這男生吧,一帥就犯賤,尾巴能翹到天上去。你看楊瓊這小子一雙桃花眼不是好東西,我不收拾他一把,日後成精作怪,害的還不是你們這些天真無邪相信愛情的小MM們?
説起來向楊瓊下手的計劃也該早日提上日程了,但我觀望了很久,始終沒有輕舉妄動。不管班主任老郝對新進門的小帥哥多麼偏愛,她還是恪守原則把他放到教室後排的單人桌上去。從此那本無人問津的荒蕪之地立刻被炒得火熱起來。經常有某美女不經意間坐到楊瓊座位旁邊的空座上小憩片刻,楊瓊前後左右的男生也捎帶着大幅度升值,一下課就有美女主動跑過來談心。外班女生也製造各種理由在我班門口徘徊不去,伺機窺探。楊瓊雖然身處大後方,其實是珠環翠繞,粉香脂濃。一時間我班男生危機感大增,把楊瓊列為頭號公敵,隨處可聞霍霍磨刀之聲,這些,那個傻呵呵的楊瓊好像毫無感覺。
這種局面讓我的支持者熊貓之流感到非常棘手,一天她面露憂患之色,告訴我説:“純平出動了。”
純平不是電視機,是美女。
大美女。
説起來真是誇張,這妹子大眼檀口,皮膚白皙,身材纖細。行時如風擺荷葉,儀態萬方,衣必CHANEL、PRADA,言必杜拉斯、昆德拉。唯一的缺點是過於平坦,當時大家都看《流星花園》,那句形容杉菜的“沒胸部沒屁股,洗衣板投錯胎”正在風行,我常聽男生們説“純平”如何如何,先還以為大家都是家用電器發燒友,後來才知道是説她。
勁敵當前,焉能後退!我指揮熊貓:“盯着點。”
純平從借筆記入手,然後就以問問題為掩護,像條遭遇襲擊的電鰻一樣嗞啦啦放電。怎奈楊瓊刀槍不入,抵擋了幾回合就跑出去和校隊的男生打籃球。回來的時候已經上課了。純平姐姐幽怨地回頭看他,眼圈紅紅的,看得我們都好生不忍。我嘆口氣對狗頭軍師熊貓盼盼説:“拉倒吧。總之,這幾年,我們兩個沒有緣。”
盼盼同情地看着我:“你是真受打擊了,還押韻作詩呢。”
雖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純平小姐仍不離不棄地打持久戰,其精神讓我們自愧弗如。楊瓊天天打籃球,不然就伏案學習,最後那一天純MM豁出去了要背水一戰,當着全班的面對楊瓊説:“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説。”
楊瓊出去了,全班無聊男女陷入恐慌狀態。
“你説他們能成嗎?”熊貓深為楊瓊的貞操擔心。
“説不好,也沒準兒困獸猶鬥,生米煮成熟飯了想不要也得要。”
石頭湊過來:“怎麼你還對那小白臉感興趣啊?死心吧。你這麼野蠻的女人除了我誰能忍啊?”
“誰説的,我不公認的淑女嗎?”
“你還淑女?我靠哈哈哈哈……”
我給老熊貓飛個眼色,在石頭大笑之時在他肚子上打出一記完美的天馬流星拳。正義的鐵拳教會石頭一個真理,在女人面前只能做一件事:恭維,恭維,再恭維。
我之所以成為全班公認的淑女,就是因為像石頭這樣拒絕承認現實的頑固分子已被徹底清除,換句話説,敢説我不是淑女的人都被我打死了。
所以我是鐵定的淑女,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沒跑兒。
純平當天夜裏也沒來上自習。楊瓊大大咧咧好像沒事人一樣,進進出出該説説該笑笑,坦然得不正常。
連純MM都能拒絕的人……我看着他陷入深深沉思……大概……難道……莫非……“不是太監就人妖!”熊貓下了結論。
哇,那我不是很變態?
我相信他不是太監,如果太監都這麼英俊挺拔,還能做出長鬍子這麼有突破性的事,那也一定是個值得一愛的太監。我認為,楊瓊同志是一個富貴不能淫,美色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有志青年,是值得投資的潛力股。經歷這場“情變”後,女生們對他越發痴迷,男生們倒是接受了他。也好,會考臨近,該是幹正事的時候了。
我們的學校是當地唯一一家重點高中,自習時間長得像教導主任的發言稿,從早到晚沒完沒了。北方冬天天黑得早,從下午大自習結束到晚自習開始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吃飯,把時間放在來回走路上很可惜,所以我經常餓着上晚自習,回家後再像餓鬼一樣吃夜宵,實在撐不住了就買個麪包、煎餅什麼的頂着。冬天的小風兒一刮刀割似的,肚子開始嘰嘰咕咕地響,那個時候,只覺得課桌、筆記本都是能吃的,正所謂老虎眼裏全是口糧。當時我是個好孩子,一心撲在學習上,有時胃不舒服也沒往心上去,權當減肥。
那是我們第一次停電,教室突如其來地黑了,“喔!”一聲歡呼,雖然大家都知道一寸光陰一寸金,但無論如何停電是個讓人爽的事。我們一羣人攢堆兒聽《張震講故事》,忽然一陣熱辣辣的痛從胃部蔓延到全身,突如其來,疼得沒抓沒撓,我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蹲了下去,在牆角抖成一團。
“胃疼?”
我近乎絕望地抬頭。
禍不單行……我的淑女形象徹底毀了。玉樹臨風的楊瓊同學微笑着,在對我進行人文主義關懷。
那天我毫不客氣地吃掉了他的漢堡和牛奶,開始吃的時候只覺得真香真香,頭都不帶抬的。要説我在飯桌上那真叫一生猛,風捲殘雲啊嗚啊嗚吃得是神清氣爽。吃到一半多少恢復些理智,含含糊糊説了聲謝謝。等到奶足飯飽,我的咀嚼也變得綿長而悲傷,我清楚地意識到,玉女面具已經粉碎,想打他的主意怕得等下輩子了。
“飽了嗎?”
我臉紅到脖子根,連連點頭。
……
後來他説,你吃東西的樣子特別可愛,像只小白貓一樣招人疼,紅着臉低頭的樣子也乖得出乎他的預料。他不敢相信,這是那個在辦公室跳着腳和語文老師叫板的林曉蓓。我挺不好意思,像我這麼老謀深算的人被人這麼誇獎真的很難適應。
我就定定地看他,他也不像平時的他了,如冰的眼神此刻温柔如春水。白衣翻飛的驕傲少年,在我面前只是一隻倦斂羽翼的鳥兒。他不是數學天才,他只是一個脆弱的孩子。誰會相信這是那個酷得堪比一頭猛獁象的楊瓊啊?
我把頭埋在他懷裏,聽他心臟一下下的跳動,他老是一把拉起我,緊緊地把我鎖在雙臂之間。我們看着滿天的星星,聽着蟈蟈的叫聲,算計着,今年我十六,再過十年,我們讀完研以後就在一起。我們的卧室要很大很大,掛着深藍色星空圖案的窗簾,屋裏放大大的綠色盆栽植物……
我曾那麼接近幸福的邊緣!
2
老馬這廝探家歸來以後表現很正常,舉手投足都倍兒矜持,怎麼也看不出來受過創傷。高數一節課四十頁的速度搞得我們手忙腳亂,忙於應付考試的我們漸漸忘記過往,她也好久沒和我們唸叨柳爍了。
老馬回來那天,還是企鵝和聯誼寢室的邱晨一路幫她抬着行李。説來他們還是老鄉,一路上有説有笑打情罵俏。我問:“怎麼樣?回家玩爽了嗎?”老馬一臉歡暢的笑容,看來是舒服了不少,羨慕死我們這些有家不能歸的人。
雖然我從不參加聯誼寢室的打着“聯誼”旗號的相親活動,大家還是在幾次活動中漸漸熟識了,我無聊的時候會跑去找邱晨。邱晨來自瀋陽,一米八六,淡棕膚色,是院籃球隊的後衞。人很不錯,有着東北人的熱情和義氣,屬於那種能脱了西服幫人扛行李的東北漢子。他除了率直誠懇外,還有個聞名全院的女朋友。他女友出名的原因説來話長——建築工程學院是眾所周知的光棍學院,每年新生報到時建工院的男生都流着口水看其他學院的花名簿,哀怨地説,我們的命咋就這麼苦呢?
邱晨他們這屆全系只有三個女生,就是説,最不濟也可以混個季軍。開始我們很為這三妹子擔心,覺得是羊入虎口,能全屍出來就不錯了。不久之後我們改為建工的老少爺們兒們擔心,因為供求比例嚴重失調,這三妹子叱吒風雲,傲視羣雄,儼然三朵建工霸王花。
邱晨的女友在大連上學,邱晨乃掛女友照片於牀頭,聊慰相思之苦。邱晨女友美麗可愛,當即贏得全寢色狼的一致好評,並動用班費將照片放大裝框,掛在寢室裏最醒目的位置。一旦有人來訪,色狼們必自豪地指着大照片説:“咋樣?咱老婆漂亮吧?”
來人仔細欣賞一番,點頭道:“漂亮,漂亮,咱老婆就是正。”
可憐邱晨不知道自己已被共產共妻,仍精神抖擻地遊走於籃球場上,戴着無數頂大綠帽子為院捐軀。
基於此,我們都覺得邱晨很可愛。當他情深意重地回憶女友時就更可愛了。邱晨其實也就是個藉口,我們都是衝着他們屋設施齊全去的,又有電腦又有電視,哪像我們全屋就一手電筒。老上人家屋蹭也挺不好意思,很多女生就變成了邱晨的姐姐妹妹。認哥是大學女生必備的撒手鐧,好處在於不明不白,似有還無,進可攻,退可守,關鍵時刻能轉手,是最純潔的男女關係。
邱晨和我在一起時比較放鬆,因為他眼裏的我根本是女人中的男人,所以他幹什麼齷齪勾當也不瞞我。他的電腦桌面是喬丹——不是籃球飛人,是英國豔星喬丹姑娘,波瀾壯闊的F杯美女。我經常指着那兩座巨型建築説:“假!”
邱晨回答説:“每個A罩的女生都這麼説。”
靠,A又如何?擠一擠還是有溝的。
老馬自從回來後,對放假期間發生了什麼事絕口不提。我好奇心蠢蠢欲動,很想問問她關於柳爍的事,幾次話到了嘴邊又都憋住了。
在情場上沒有消息往往是壞消息。有些傷口只能自己一個人舔,旁人打着“關心”幌子的詢問,可能是一把遲鈍的刀,會一點點凌遲心靈。
3
我真正感到異常,是在高考結束後。
楊瓊高考沒發揮好,只敢報J大。我也感覺理綜不妙,為了求穩更為了他,我在志願書上也填下J大。那天楊瓊看我的眼神非常古怪,看得我心裏“咯噔”一下。
他肯定是被我感動了,我安慰自己,多不容易啊,為了他前途都不要了,我簡直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動了。
那眼神像雷雨前的陰霾。
其實許多事情,都來得早有徵兆,只是我們太年輕,太自以為是,不懂得保護自己。
一切都早有預謀。
高考後我們大約有兩週沒有見面,忙着估分、填報志願,忙得不可開交。
當準備工作大致完成時我才發現他很久沒來找我了。電話也越來越少。
我安慰自己,他只是太忙,考試又發揮失常,難過不想見人……為他找出許多借口。
心裏卻越來越不安。我們從沒有分開這麼久,我們一向親厚。
我主動給他打電話,電話那一端的聲音聽起來疲憊又冷漠,他不停地説,“累。”
“很煩。”
“不想説話。”
那段時間似乎總是雨天,空氣中似乎都密佈着冰冷的水珠,他的煩躁和冷漠從電話裏傳過來,我一聲不吭地聽他抱怨,身上又濕又冷,像溺水的人看着一個又一個浪頭打到自己身上,有心無力。我不知道我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我想説,楊瓊,我也很累,我也很煩,我也很疲倦。
但説了又能如何呢?
4
分數線下來那天我用電話查分數,理綜果然只考了229,可是語文竟特別爭氣地考了個單科狀元。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估計J大是沒跑兒了,我又欣慰又遺憾。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楊瓊查分熱線開通了,讓他趕快看看結果。可是他的手機打不通,只留下一條短信説要去問一下志願的事兒,急得我坐立不安。
趴在窗口看看,外面大雨如注。
這樣的天氣,他到哪兒去了呢?
打了無數次他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撐着傘在他家樓下徘徊了一圈又一圈,我白色網眼運動鞋的鞋尖都濕了,變成淺淺的灰色。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變得冰涼。
一直站到天色漸暗,也不見他的蹤影。
他不會是出意外了吧?
心裏立刻一沉,思路急轉直下,一路奔向最壞的可能,從車禍火災到煤氣泄漏電閘漏電各種天災人禍考慮了個遍。
自己把自己嚇得手足無措,心撲通撲通亂跳。
熊貓被我的奪命連環Call催來,不情不願地陪我在小區裏走來走去。
“要不咱們去學校看看?”我提議。
熊貓苦着臉,“他那麼大一個活人還能丟了嗎?咱們不如先吃飯去吧。”
我拖起她,“行行,咱出來就吃。”
還沒走到球場就看見他們了。
楊瓊坐在籃筐下面,旁邊還有一女的,手搭他肩膀上正彎腰和他説着什麼。
我感覺自己身上那熊熊的怒火立刻就被點燃了,小宇宙瞬間爆發,一心想的就是衝上去給丫個嘴巴子。如果意念能傳導力的話,我估計我光用眼神兒就能把那隻手“喀嚓”一聲折了。
可能是傳説中的心電感應吧,就在那一瞬,楊瓊鬼使神差地抬起臉來。
我們四目相對。
我惡狠狠地瞪着他。
楊瓊不甘示弱,腰桿兒挺得倍兒直,挑釁似的回看着我。
我殺他的心都有了。恰好這時那女生也轉過臉順着他的眼光看來,真是冤家路窄,這不是純平又是誰?
我殺氣騰騰地往那兒一戳,“聊得挺開心哈?”
可能是我表情太嚇人了,純平呆了一呆,臉上有些怯意,悄沒聲兒地把手放了下去,躲在楊瓊身後的陰影裏不敢吱聲兒,有種偷沒種認,真讓人看不起。
楊瓊倒是來了勁,臉一揚,“還行。”
熊貓嚇得緊緊抓住我手,我甩開她。
“別在這兒聊啊,大下雨天的,看回頭給純姑娘凍着!”
楊瓊翻白眼,“你閒得慌啊?”
“對!我是閒得慌,我閒得都得找別人男朋友傾訴衷腸了!”
純平有楊瓊撐腰,膽兒壯了不少,“小林,我們在一起是有事情要商量,請你不要多想。”
我顧不上繼續跟楊瓊瞪眼,先回頭罵她,“滾一邊兒去!有你説話的地兒嗎?”
楊瓊打圓場,“説什麼呢那麼難聽,我們有事,約好一起吃飯,要不……你們也去?”
“去啊,都碰到一起了為什麼不去。”我冷笑。
楊瓊不再多話,站起來走在最前面。純平也想跟上,我身子一斜,插在他倆之間,熊貓很有默契地跟上。純平抽抽鼻子,不甘心地冷笑一聲,沒有説話。
我的手一直在哆嗦,真奇怪,我非但沒有覺得特別傷心,反而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熱血沸騰。熊貓一路小聲説,“咱們回去吧。”
“不回!”
熊貓不吱聲兒了。
我們在校門口不遠的快餐店坐下。熊貓不安地左看右看,楊瓊一言不發,純平心理素質極好,落落大方地把茶杯遞到楊瓊眼前,“喝點茶好不好?要不回家感冒了,人家心裏會很難過的。”
她説得是一口地道的台灣腔兒。
我“啪”地把菜單拍桌面上。
熊貓問我,“你怎麼了?不想吃?”
我冷笑,“噁心飽了。”
純平低下頭。
我們三個人都沉着臉,熊貓很侷促,絞盡腦汁找話説,大家還都是一言不發。
一會兒服務員上飲料,四個人有三個都繃着臉互不理睬,熊貓只好張羅着給大家倒果汁。純平坐在最裏面的位置,也不知怎麼的她忽然就“啊”地尖叫了一聲,同時“咣噹”一聲,玻璃杯摔在地毯上,濺了滿地的果汁。
我嚇了一跳,轉臉看她的裙子上濕了一大塊,金黃的芒果汁一滴一滴流到她腿上。
她當時眼淚就下來了,也不説話,流着淚站起身就走。楊瓊看我們一眼,也跟了上去。
熊貓臉都嚇黃了,結結巴巴地向我解釋,“是她自己碰倒的,真的是她自己碰倒的。”
我説我知道,你坐着別動,我去找她。
純平沒走遠,就在門口靠在楊瓊肩膀上哭。
其實後來想想,如果我們冷靜下來,其實可以把事情説明白,但在當時,我覺得自己完全炸開了。
二話沒説大步上前,熱辣辣一記耳光抽上去,“啪”的一聲,響徹雲霄。
我的手都木了。
很小的時候我放爆竹,把整板鞭炮拆開,一個一個小炮捏在手上放着玩,有一枚小炮引信太短,在手裏就炸了。
大概就有那麼疼吧。
許多年後我知道那種態度並不成熟,也無法挽回什麼,但在當時,我完全不懂得愛情中也有策略,也有韜光養晦,也有陰謀陽謀。我以為自己什麼都懂,可事實上,我不懂的東西太多了。
純平立刻就不哭了,摸着臉上的手印瞪着眼睛瞧我。楊瓊臉色也變了,“你幹什麼你?”
我指着楊瓊,“你,出來。”
他一言不發地跟出來。
“你什麼意思?”
“你愛説什麼吧。”楊瓊仰着頭看天。
我咬咬牙,“分手吧。”
他沒有説話,沉默着。
看到他這樣,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心裏特別涼。
以前我們也吵過架,也鬧過矛盾,但從來沒鬧到這麼大。
過去只要我流露出想要分開的意思,他都會緊張,會反省,會道歉。
但這一次,一切都不一樣了。
純平也跟過來了,她看着我,沒敢靠太近,遠遠地徘徊着,有一眼沒一眼地瞄着我們。
過了好半天,楊瓊啞着嗓子説,“那就分吧。”
那感覺就像心被狠狠摔在地上,碎了滿地的玻璃渣子,再光腳踩過去。
腦子裏有一根弦被轟然拉響。木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轉身走了。
我眼睜睜看着他走開,熊貓拉住我的手,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哆嗦。我原以為內心所期許的是一個答案,可是答案在哪裏?我突然就迷路了。
世界在一夜之間變得面目全非。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子?我哪一點做錯了?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我們愛的人為什麼一夜之間變得猙獰?
也許是夜路太黑,也許是剛下過雨的路面潮濕光滑,總之就在熊貓放開我手的一剎那,我忽然就失去了平衡,鞋帶在路邊掛了一下,我結結實實地從石頭台階上面滾了下去。
先聽到頭磕在地上的悶響,然後才感到鈍鈍的疼痛,雖然台階不高,我還是磕出滿身青紫。
爬起來的瞬間我還有些喪失平衡,跌跌拌拌,路都走不穩。
頭上流血了,熊貓果斷地扯下護腕捂住我頭上的傷口,拉着我打車上醫院。
我忽然十分想哭,全身都熱辣辣的疼,泥水一滴滴掉在鞋面上。大夫給我縫了三針,並且警告我説,頭頂上那一小塊可能以後長不出頭髮了。整個過程都非常非常疼,可是,和心裏的痛比起來,那些疼痛,幾乎可以説是微不足道的。
傷好之前,我連家門都不願意出。我害怕看到太陽。
如我所料,這件事很快就傳得沸沸揚揚。很多時候,所謂善良,所謂同情,都像是人在滿足自己好奇心時打的一個幌子,其實大家只是對八卦感興趣而已。
暗暗企盼這不過是一場噩夢,一覺醒來就萬事太平。
或者像電影一樣,一個鏡頭跳過去,屏幕再亮起來,已經有字幕説明:多年以後。
可是,終究還是要醒來,這只是第二天早晨,所有的人都緊張而激動地,等着看我們的新鮮熱辣的笑話。
楊瓊的電話一個星期後才打來。
“你是誰?”我輕輕地問。
你是誰?沒有語言能比這更冰冷。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其實你自以為無比真實的事情,也許從不曾在世界上發生,不要提塵封已久的往事,我沒有過去,我只有一個澄明的夢境。這世界如此真實,而我們又有什麼資格説憂傷?
5
傳説中的期末大考為時不遠。我每天都能驚喜地發現,我在自習室使用了一學期的書桌總被一個目光呆滯、行動遲緩的老幫菜佔着。這羣不知羞恥的傢伙以大三大四不考研的男生為主,特點是面黃肌瘦神色憔悴,眼有黑暈,思考問題時手裏握塊橡皮做握鼠標狀,一看就是沒日沒夜包宿打CS的主兒。惡霸地主林曉蓓蹭座不成,由媚生嗔,在走廊裏給老熊貓打電話抱怨,一口一個fuck。老熊貓嘆氣説:“你都邏輯混亂了。你能fuck誰?你屬於被fuck的那個團體。”
就算運氣好能佔個位子,學習環境也明顯不如以前安靜了。有人翻報紙,有人嗑瓜子,有人聽廣播,有人玩電子遊戲。
這個自習室的兄弟姐妹們,你們真的是來上自習的嗎?不是我的仇人派來故意玩我的吧?
最強的一次,是在水工樓的小教室,最後一排的男女激情擁吻……大家面面相覷一番後,一個女孩子走上講台,淡定地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三個大字:請安靜!
身後那一對置若罔聞。
食堂也分外鬧心,新生入校時食堂曾給過我一個驚喜,沒想到還有服務態度如此之好,飯菜質量如此之高的食堂。現在才知道那是學校對學生家長用的障眼法。不過現在它也照樣每天都給我一個驚喜——每天我在這裏吃飯時,都以為我吃到了全世界最難以下嚥的伙食,可到明天,我總能發現我錯了……
倒是跟班的許磊同學又被開發出一項價值,林曉蓓同學驚喜地發現,許磊除了可以用來看書包以外,還可以搶他的飯吃。
説起許磊也是個大麻煩,這廝心思深沉,十分狡猾,不知不覺間已把輿論造得鋪天蓋地。自習天天接送,吃飯儘量陪同,每晚大半夜還打電話來道晚安。一起走路上見了我的同學,他比我招呼得還熱情。
老馬這個淺薄的傢伙先被拿下,經常埋怨我:“你就給許哥個名分唄。人家對你多好,不知好歹的。”
對我好就得給名分?什麼邏輯?我又沒叫他對我好。
我從懵懂的回憶中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慢慢被套牢。經過這兩月的同吃同玩同勞動,我們已經被看成BF和GF的關係。特別是他們班上部分曾經對他居心叵測的女同學,看我的眼神滿懷厭惡。以前受託給我帶巧克力和果凍的那個女孩——我現在知道她叫傅萍,從那次以後就沒理過我,不管我多麼努力地向她斯文地微笑,她仍仰面向天旁若無人地從我旁邊走過,“像一陣風,掠過我身邊,和你擦肩而過的瞬間”。
無意間得罪了美女,我深感痛心。
想來一定是許磊這東西以前造的孽,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新來乍到還沒有機會做壞事,毛病一準兒出在他身上。
我逼着他問:“説,你到底把人家怎麼的了?敢做就要敢當!”
許磊很無辜:“我們就是一般的同學啊,頂多算朋友。”
“有一見我就拉起個怨婦臉的朋友嗎?我告訴你啊,秦香蓮可永遠是人民支持的對象,你也不能提起褲子就不認識人是不是?趕緊賠禮道歉,像個爺們兒一樣對人家負起責任來。”
“我……”許磊笑得滿地找牙,“我真的沒幹什麼啊!”
架不住我軟磨硬泡加上滿清十大酷刑的折磨,許磊招認説自己本是清純小男生,和神仙姐姐雖然眉來眼去過一陣卻沒有任何實際行動。“真的,手都沒拉過。”
“她沒拉你還是你沒拉她?”
“我……反正我沒拉她。”
“不能吧?美女主動對你投懷送抱你能不動心?説吧,你怎麼勾引人家的?”
“真的沒有呀,她也沒怎麼勾引我,就是那次四級沒過,我們實習的時候……”
“實習時候?怎麼啦?”
“也沒怎麼,就説喜歡我,想和我在一起什麼……哎呀反正就那些唄。她掛科了,想請老師幫忙。又請我吃了幾次飯,沒事罵罵她男朋友什麼的,就這些了……”
“就這些?不是吧?”
“怎麼會呢嘿嘿嘿……她第一個男友是我兄弟,後來又把人家甩了。我怎麼會看上這麼……放蕩的?”
果然有前科。
傅萍有男友我估計是真的,但我一點不信老許有他自己説的那麼純潔,一個巴掌拍不響,守身如玉的童話騙騙小姑娘還差不多,對我講這個實在是浪費表情,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推測領導幹部的。權力是最好的春藥,既然老許盡到了班幹部的所能為美女奔走,美女無以為報以身相許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況且我早見識過許磊的現實,有一天我閒得無聊,問他,“你怎麼不找個農村女生啊?”
他一本正經地説:“我已經下決心絕不要農村女孩。”
當時只是玩笑話,但是因為他異乎尋常地認真,我也好奇起來,“為什麼?”
“家裏已經有那麼多負擔。怎麼還能再負擔一羣?”
一句玩話,聽得我有種做了別人工具的感覺。以後兩人同行,總有説不出的彆扭。我依稀記得許磊説過傅萍她爸是某黨政機關的二把手,估計早就看上了,但傅姐是花叢老手,估計也就是逗逗他讓他心癢一下,看得見吃不着那種。
我就説嘛,看起來一個挺温柔的姑娘怎麼一見我就綠了臉。不過這老姐也是,許磊拈花惹草關我什麼事,怎麼連我也恨上了呢?
其實我和許磊真的沒什麼,我敢摸着良心説,清清白白,也就是他替我背背書包占佔座,最親密的接觸是我無聊時拿他練兩趟螳螂拳。我認為,不論從心理上還是從生理上判斷,這都構不成我倆已經勾搭成奸的證據。
這些事挺讓人堵得慌。算了隨她們怎麼説吧。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師兄,敢於正視犯賤的師姐。連日複習昏昏欲睡,我實在是沒心情闢謠了。
是夜,眼冒綠光的老三叫我出來陪她買方便麪。老三大概是餓昏了,進了超市張嘴就叫了聲阿姨,櫃枱後的美女臉色立刻陰晴不定。我看看事要糟糕,趕緊哀求道:“妹子你別理她,這人不正常。”
年奔三十的妹子笑了笑,這才開煮了兩袋大骨汁方便麪。
老四和老三最近有點競爭的意思,兩人一個半夜才睡,一個黎明即起,都愛挑燈夜讀,平時在一起也唇槍舌劍話裏有話,我在燈光中難以入睡,看了兩小時的英語,頓覺人生失去意義,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又聽了半宿電台的青雪講故事才睡着。夢中我走在一條崎嶇的羊腸小道上,兩邊是無盡的深淵。我不停地奔跑,又不停地摔倒,風在吹,捲起很多淡灰的碎片。不知道是落葉還是紙屑,迷迷茫茫,擋着前方的路。
6
副部長林曉蓓痛恨開會。
一寸光陰一寸金,在大考階段,時間老值錢了——據不確定消息,每年的考題有10%原題,40%題型與作業相吻合的題目,這一人性化設計為林曉蓓這樣的數學白痴提供了一線生機。然而,冗長乏味的眾多會議無情地奪去了珍貴的複習時間。我的上司是個八面玲瓏的胖女孩,總在會議上笑嘻嘻地給同僚們發糖,和她在檢查寢室衞生時的氣勢洶洶差別有如天地。每次檢查活動中都是幹事推開門,部長沉着臉走在前面,有看不順眼的地方便嚴加指責,“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雖雞犬不得寧焉。”很多女生為此憤慨不已。偽軍隊長林曉蓓戰戰兢兢,想想自己為五斗米折腰,竟落到這麼一個與人民對立的地步,內心十分痛苦。
開會就更煩了,其實學校説來説去無非就那點事,偏偏拿着雞毛當令箭,每週兩會雷打不動,大家坐在台下哈欠連天,偶爾有一個精神的,準是桌子下面拿着武俠小説。還不要説臨時加個什麼某專家的報告會,某領導的視察會。林曉蓓端茶遞水,獻花鼓掌,發現自己扮演的角色是一隻大花瓶,在痛苦外還加上了羞辱。
許副主席説:“工作能使我精神煥發。”在我看來,這人有點人來瘋,平時還行,一看到領導便激動不已,擺出一副傑出青年的架勢,窮形盡相,讓人看了難受。
那天我們乘車路過省政府大樓,許磊激動得像遠嫁的小媳婦見了孃家,指着大樓開始即興演講,看着他那副窮形盡相的死德行,真讓人反感。
我們校廣播站站長是個搖滾青年,每天放許巍的《在別處》,“我看着他們的嘴臉,那自以為是的陰險,那與生俱來的孤獨,又在我身體裏滋長……”我深為許巍打動,聽得搖頭晃腦“這始終驕傲的心沒有方向,多少次我看到我在路的盡頭……”
一曲終了,我才看見許副主席在旁邊抿嘴笑。
“笑什麼笑,知不知道自己笑得很難看?”
“這麼冷的天你不多穿點?”
“我沒衣服。”
“你還沒衣服?女人啊,姿色再少也覺得自己有姿色,衣服再多也覺得自己沒衣服。”
“你要看我可憐就去買兩件扶貧,要麼就給我閉嘴。”
他訕笑着閉嘴,我真為自己悲哀。自從和他上了幾節自習,很多虎視眈眈的競爭者都抽身而退了。我心情不好時經常拿他撒氣:“離我遠點,我就那麼點豔遇全讓你攪了。”老許十分沉得住氣,對我的尖酸刻薄視而不見,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我也拿他沒辦法。
回寢室我躺在牀上不動,老馬敲我的牀:“起來運動運動,天天睡還睡不夠啊?”
“運動有什麼難的?”我翻過身來,“看着,”我做個俯卧撐的姿勢,怎奈手臂痠軟,毫無力氣,一頭紮在枕頭上,“算了,今天先俯卧,明天再撐。”
老馬突然微笑:“我今天看到你的那位了。”
“哪位?”
“那位。”
楊瓊?我怔怔地看着她。
老馬趕緊解釋:“不不,不是你那舊愛,是新歡。”
“我什麼時候有新歡了?”
“許哥啊!”
我靠……我一時還真是沒法把“新歡”和許副主席聯繫起來。
老馬這廝壞了良心,到處編排我和別人的緋聞,好顯得我們都是路柳牆花任人攀折,唯獨她一個貞節烈女,裙下之臣無數卻始終冰清玉潔。聯誼寢室的鄭洋和企鵝談戀愛,她也不高興,背過企鵝,問我們覺不覺得企鵝“風騷”?
天,有人見過風騷的企鵝嗎?
我懶得理她,自己靠着枕頭,閉上眼睛。
楊瓊。
曾經滄海難為水。
窗外飄起雨絲,有淡淡的往事種種,一點一點帶着雨水和泥土的氣息滲進體內。
一盞黃黃舊舊的燈,時間在旁悶不吭聲,寂寞下手毫無分寸,不懂得輕重之分。
沉默支撐躍過陌生,靜靜看着凌晨黃昏,你的身影,失去平衡,慢慢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