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簿撫着鬍鬚,輕輕掃了一眼謝傳風呈上的禮物,最上面就是一張房契,大字很清楚,是金陵府石頭城烏衣巷裏的一幢宅院,那種地方的宅院隨便一幢房子價錢都不菲,更何況看上邊那行大字,分明是一幢佔地十一畝的豪宅。
王主簿又審視地看了一眼正誇誇其談的謝傳風,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出手很豪綽啊!一個管事,就算上下其手,從中漁利,他能在短短數年間撈到這麼多財富?”
王主簿根本沒有聽謝傳風究竟在説什麼,決定他收不收這份厚禮,或者説是否答應做謝傳風的後台,為謝傳風在驛路運輸上爭得一席之地的關鍵並不在這份禮物本身,而在於這份禮物究竟是誰送的。
王主簿暗暗盤算,謝傳風被田家趕走,應該只是一個幌子,也是田家撇清自己的一個手段,這謝傳風很可能是田家安排到葫縣的一枚旗子,那麼我收下這份厚禮,就是站到田家這條船上去了。
王主簿緊張地思索着,趙文遠是播州楊家的人,葉小天據説會成為紅楓湖夏家的女婿,而這謝傳風則是田家的人,看來土司們已經看破了朝廷想以葫縣為突破口,試圖擴大控制貴州的意圖。
而朝廷坐視這三方勢力把手伸進葫縣,顯然是三年來試圖控制葫縣的一系列措施一再失敗,朝廷已心灰意冷,既便還沒有放棄控制貴州的想法,至少目前來説也只能繼續保持大明建國百餘年來貴州一貫的體制,這暫時對一個國家來説,十年八年、五十年一百年,都是有可能的,這種情況下,我該何去何從呢?
王主簿暗自思忖:“原本在葫縣,三分天下我能據其一。是因為我與高李兩寨關係都不錯。但是他們拉攏我,只是希望在抵制朝廷一系列試圖控制葫縣的政令時,我能從中起到作用。
如今朝廷已經很少有什麼動作,我對他們的影響也是越來越小。最重要的是,楊、田、夏三家已經開始插手葫縣,我最大的倚仗已不足以稱為倚仗,到時候花知縣背後站着朝廷,徐縣丞背後站着田家,葉典史背後站着夏家,葫縣還有我王寧存身之地麼?”
謝傳風説完。見王主簿似乎正悠然出神,便試探地問道:“大人?”
“哦?哦!”
王主簿迅速做出了決定:“朝廷已有退縮之意,一旦拋棄葫縣,花晴風作為兩榜進士、七品正印,朝廷必然另有安排,我王寧卻需自尋出路了,如今楊、田、夏三家中,只有田家不但爭了一個縣丞之位,而且還派人搶奪驛路要道的控制權。似乎是志在必得,我便投靠田家吧!”
想到這裏,王主簿微笑道:“好!既然如此,那本官便應允你了。葫縣地少人貧。驛路運輸關係到本縣許多人的生計,你儘管好好做,本官盡力與你方便就是。”
謝傳風一聽不由又驚又喜,他方才隱晦地提出要販賣茶葉、香料、珠寶等物。原本沒指望王寧全都答應。這些貨物都是牟利至少十數倍的貨物,但風險也大。
從南方採購珠寶,通過貫通貴州的驛道可以轉運江南富庶之地。也可以經曲四川販賣到西番。西番密宗最喜歡以貴重寶物裝飾佛像佛殿,八寶莊嚴,焚香虔敬,以像西天。這種風氣現在已經蔓延到道教,道教設像也開始講究金鑲玉裹,氤氲祈禳。而出家人又最有錢,這些異域珠寶大有銷路。
至於香料,不僅佛道兩家需求最盛,中原富有人家一樣對香料有大量需求,這些東西都是暴利,當然税賦也高,因此想賺更多的錢,就只能走私,要走私就需要官府有人策應。
而最緊要的一樣貨物就是茶葉,明代茶葉可是作為戰略物資來監管的,因為番地不產茶,他們又恃茶以生,故朝廷立嚴法管理,用茶葉制番人之死命,壯中國之籓籬,所以走私茶葉比偷税漏税罪責更重。
謝傳風提出這一條來,本來是想用以供王主簿討價還價的時候否決的,到時候就比較容易答應幫他走私珠寶和香料等其它條件,卻不想王主簿竟然全部答應下來,謝傳風自然喜出望外。
謝傳風目的已達,連連道謝着向王主簿告辭,王主簿不動聲色地把那份厚禮攏進袖中,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出門去。王主簿剛把謝傳風送出大門,正要回轉自己的簽押房,忽然看到幾個鼻青臉腫的捕快闖進院子,急匆匆奔二堂去了。
王主簿眉頭一皺,暗自有些奇怪。自從齊木垮台,葫縣捕快在民間的聲望大為提高,再也不是以前那種過街老鼠般的模樣,怎麼今天又發生了毆打捕快的事麼?
王主簿招手喚過一個守門的衙役,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衙役一見主簿大人詢問,忙道:“回稟主簿大人,那幾個捕快是隨徐縣丞入山調停高李兩寨糾紛的,結果……不知因為何故,徐縣丞被李家寨給扣住了,他們則逃了回來,説是徐縣丞有性命之危。”
“哦!”
王主簿臉色微微一變,擺了擺手,那衙役便退了回去。王主簿馬上返回簽押房,對他的掌房書吏老蔡吩咐道:“本官家裏剛剛有人來報信,説是本官的四夫人身子不適,本官回去瞧瞧。”
老蔡答應一聲,王主簿便回到內室換了一身便袍,急急離開了縣衙。
花晴風聽説徐縣丞被李家寨扣住,頓時呆若木雞。自從葉小天弄死齊木,打垮葫縣第一大惡霸,花知縣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泥胎木塑般的狀態了。
徐伯夷是進山調停的,緣何被李家寨給扣起來了呢?説起來徐伯夷還算謹慎,入山之後先會見了正帶人圍困李家寨的高家寨一眾人馬,高家寨的人聽説他是來調停兩寨糾紛的,對他倒還算客氣,徐伯夷見到了高老寨主,聽高老寨主訴説了兩寨械鬥的前因後果之後,又到李家寨瞭解情況。
其實整件事很簡單。就是因為久不下雨,葫縣大旱,處於河水上游的高家寨截斷河流以滿足本寨百姓的澆地用水。如此一來處於撈刀河下游的李家寨旱情更是雪上加霜,雙方交涉未果,便一個武力掘堤,一個武力護堤,因此結下仇怨。
徐伯夷弄清原委,便把兩位寨主召集到一起,説道:“兩位寨主,不管你們是住在上游還是下游。都是因為這條河,祖輩們才在此定居,這一河之水乃是天賜,沿河兩岸的百姓,不管上游下游,都是有權享用的。
如今大旱不雨,河水暴跌,若是你們兩家均用,雖然不能滿足灌溉要求。可度日固然艱辛,卻未必會有人渴死餓死,如果你們繼續這樣訴諸武力,卻不免出現死傷。這其中輕重。你們還不明白麼?依本官之見,不如你們均分河水。”
高寨主瞪着徐伯夷道:“我們寨子缺水,地都裂開了一個個的口子,莊稼都快枯死了。一瓢水澆下去,地皮都沒濕就不見了影子。如今水就從我們寨前流過,你卻要我們不能取用?均分。你又如何均分?”
徐伯夷微微一笑,道:“這個好辦,就按你們兩寨人口的多寡來分,若是你寨人口是李家寨人口的五成,那麼一天十二個時辰,則有八個時辰放手給李家寨,在此期間,高家寨不得取用一滴。餘下四個時辰,則允許你們截斷河流,由高家寨完全使用。如此最是公平。”
高寨主一聽哪肯答應,論人口他們寨子比李家寨少了兩成,明明他們住在上游,卻要多舍兩成的水給下游的人?這河水全給他們用都嫌不足啊!再説,李家寨住在下游,因為更接近山外,族人中多有外出務工者,故而開闢的山田數目也不如他們寨子多,地多的反要讓着地少的,簡直豈有此理。”
徐伯夷在此事中倒是沒有什麼私心,他希望妥善解決此事,從而一舉樹立他的威信,可這個計劃遭到了高家寨的強烈反對,於是他又採取了另一個方法,那就是按照兩寨所擁有的田畝户數來分水,這個説法自然又遭到了李家寨的堅決反對。
徐伯夷好言好語,費盡唇舌,始終無法拿出一個令兩寨百姓都滿意的方案,結果兩寨寨主倒是因為主管司法的徐縣丞來了,又提起在械鬥中的死傷來,徐伯夷的好脾氣漸漸耗盡,眼見兩位寨主得寸進尺,便想利用官威殺雞儆猴,先把涉案人員控制住,震懾一下雙方村民,然後再討論用水問題。
他自以兩個寨子都有人要被抓,可謂不偏不倚,兩位寨主應該答應,可是其中卻有一個李伯皓,那可是李寨主的親生兒子,李寨主如何肯答應?再説如果高家寨不截斷河水,李家寨會去械鬥麼?
徐伯夷一臉鐵面無私的模樣,李寨主卻是勃然大怒,立即命人把徐伯夷抓起來,把那幾個捕快打了一頓放出山來,傳話説要葫縣縣太爺給他們李家寨一個公正的交待,否則他們就要直接向朝廷討公道。
花晴風一聽“直接向朝廷討公道”,就像一瓢冰水從頭潑到了腳:向朝廷討公道?他們如何向朝廷討公道?花晴風六神無主,趕緊吩咐人道:“快去,請王主簿來商量事情。”
片刻功夫,那衙差回報:“主簿老爺家裏有事,已經離開衙門了。”
花晴風把牙一咬,又吩咐人去王寧家裏喚人,結果差官到了王府一打聽,王家人説四夫人患了急症,葫縣沒有良醫,王主簿已經帶着四夫人急急趕赴銅仁府請名醫診治去了。
差官回到縣衙一説,花晴風只氣得七竅生煙:“這個老混蛋!這隻老狐狸!”
花晴風在二堂轉悠了半晌,無奈之下,只得吩咐道:“去,請葉典史來,本官有要事與他商量。”
那差官又去了前邊典史房,不一會兒回來稟報:“老爺,典史老爺説,如果老爺這裏需要文儀用品,只管遣人吩咐一聲就是,縣上財政再如何拮据,也不致讓大老爺您這裏連文房四寶都有了短缺。
至於其他的事麼,由於縣丞大人早已發下吩咐,典史老爺統統做不得主,既然是要事,典史老爺可不敢應承,以免誤了大老爺您的大事,還是請大老爺您自行決定吧!”
那衙差原本就是典史房的人,被花晴風搶在葉小天到任之前緊急調開的,所以説話陰陽怪氣。花晴風聽得勃然大怒,厲聲喝道:“混帳!本縣召他議事,他敢不至?”
那衙差慢吞吞地道:“典史老爺還説了,如果縣太爺大怒,請小人回稟縣太爺,在其位而無其權,便如不在其位,不在其位則謀其政,便是亂序逾法,故……典史老爺不敢領命!”
花晴風氣得兩眼發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那衙差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譏誚之意,躬身道:“大老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那小人退下了。”
花晴風也不理他,怔怔半晌,慢慢抬起頭來,目中射出堅毅的光輝,沉聲自語道:“做官第一要義,便是堅忍!我忍!徐圖自強而矣!你不來見我,我去見你!”
花晴風騰地一下站起來,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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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