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煙樓,金陵十六樓之一。郡樓閒縱目,風度錦屏開。玉腕揎紅袖,瓊卮泛綠醅。參差凌倒景,迢遁絕浮埃。今日狂歌客,新詩且細裁。輕煙樓高基重檐,凌絕塵上,棟宇宏敞,雅士雲集,乃是一處權貴子弟時常聚集的所在。
湯顯祖只是一個舉人,縱然家境富裕,也不可能時常出入這種地方,葉小天一見這輕煙樓的模樣,就曉得湯顯祖先前所言不假,他那些朋友定然是南京城裏非富即貴的人家子弟。
不過,葉小天對這些人並無所求,既然大家都是因為同一愛好湊到一起的志同道合的朋友,那就只當朋友相處便是了。
湯顯祖帶着葉小天輕車熟路地直上二樓,到了一處軒敞所在,就見七八個青年俱都散坐席後,飲酒作樂,恣情歡謔,前方一張正方形的大紅地毯,地毯上正有一人在唱戲。
元雜劇有旦、末、淨、醜四種角色,旦角又分為正旦、外旦、小旦、大旦、老旦、搽旦、貼旦,主要是女優來唱。末則包括正末、小末、沖末、副末、外末、副末,主要由男優來唱。淨是丑角和喜角,雜是除了以上三類之外的演員。
如今正唱戲的就是個正末,一聽那詞兒,葉小天這個資深戲迷就曉得,這是唱的一出《漢宮秋》。那些正在飲酒作樂的人見湯顯祖來了,也不起身,只是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湯顯祖對葉小天道:“來,咱們先聽着。”
二人在一張酒桌後坐下,那小二大概早得了吩咐,不等人問,便送上一桌酒菜,湯顯祖自斟一杯,對葉小天笑道:“你不要客氣,我這些朋友都散漫的很。你只管聽戲喝酒,不用睬他們。”
説完,湯顯祖轉向旁邊一席的一位公子,大聲介紹道:“這是我剛結識的一位朋友,姓葉,也是擅唱曲兒的。”那公子笑着向葉小天點了點頭,揚了揚手便算打過招呼了,依舊輕敲膝蓋,隨那戲曲節奏搖頭晃腦地哼唱着。
葉小天平民出身,一向不太講究那些繁瑣的禮節規矩。自從入了官場,卻是不得不講究,如今一見這些人如此率性,甚覺投緣,便在湯顯祖旁邊坐下,自斟自飲,聽曲為樂。
待那正末唱完退到一邊,葉小天才曉得這人竟然不是戲子,而是湯顯祖這些朋友中的一個。趁他興沖沖地下場飲酒,接受他人品評的時候,湯顯祖對葉小天道:“此人姓張,張泓愃。乃是南京兵部尚書家的三公子。”
葉小天聽了不由聳然動容,湯顯祖這些朋友果然非富即貴,這人居然是個尚書家的公子。那張泓愃張公子端起一杯酒,笑吟吟地向葉小天走過來。道:“這位朋友面生的緊,頭一回來?”
湯顯祖笑道:“這位朋友來自貴州,姓葉。也是個擅曲兒的。”
“張公子!”葉小天想要起身拱手,張泓愃把手往他肩上一搭,把他摁坐下來,大大咧咧地道:“坐着坐着,隨意就好。葉賢弟是貴州人?”
葉小天道:“不是,小弟到貴州才不過兩年,以前一直住在京城的。”
“哦?”張泓愃雙眼一亮,道:“北邊兒來的?要説這雜劇,還得是北邊兒唱的最地道,來來來,你快露上兩手。”
葉小天推辭道:“方才聽張兄唱了一段,功底之深厚,小弟我可是萬萬比不了的,就不要獻醜了吧。”
那張泓愃哪裏肯依,道:“不要客氣,你既來了,就一定要唱上一段的。來來來,乾脆咱們哥幾個合唱一段,嗯……,就唱《梧桐雨》吧。蒯兄,你擅長女聲反串,你來扮楊貴妃。我來飾唐明皇。湯兄,你就扮楊國忠吧,枕花、枕花,別喝了,你扮高力士,快點,瞧你那德性,活脱脱就是一個太監……”
湯顯祖搖頭笑道:“本朝自開國以來,就沒幾齣拿得出手的戲,唱來唱去,還是元朝時候的那幾出雜劇,終有一日,我得寫幾齣可以傳之後世的好戲來……”
一邊説着,他就站起來,對葉小天道:“好啦,兄弟你也別客氣了,這些朋友都是性情中人,閒來無事,唯獨痴迷於戲曲一道。來來來,咱們一塊兒唱一出吧。”
葉小天推辭不過,好在這出戏他也熟的,便站起來與他們合演這出戏,葉小天就扮了安祿山,這出戏裏除了唐明皇,就數安祿山和楊貴妃戲份最重,扮楊貴妃的那位荊兄忸怩作態,假聲細嗓兒,十分投入。葉小天見他如此放得開,便也不再顧忌,把那安祿山調戲楊貴妃,兩人勾搭成奸的情景演得惟妙惟肖。
其他幾人看這兩人合作,幾度笑場停唱,好在他們就是為了自娛自樂,倒也不怕有看客把瓜子茶壺都丟上來大喊“退票”,眾人嘻嘻哈哈唱完了這出戏,已經像是極熟悉的朋友一般。
那幾人連連誇讚葉小天唱得好,大家切磋品評着,喝一陣酒唱一段戲,會帳離開酒樓時,已然是酩酊大醉。葉小天是新來的,所以喝酒還有所節制,雖也有些頭昏腦脹,比起他們還清醒些,便架着湯顯祖,搖搖晃晃地往樓下走。
這時候,三樓“蹬蹬蹬”一陣腳步聲響,恰有幾位玉帶錦袍的公子哥兒從樓上走下來,一瞧他們喝得滿面通紅、酒氣熏天的模樣,那幾位公子登時站住,頭前一人露出鄙夷神色道:“張泓愃、喬枕花,果然是你們幾個,方才在樓上我就聽見有人鬼哭狼嚎的,還以為是誰。”
這人一身玉青色袍服,頭束方巾,身材修長、唇紅齒白,竟是一個難得的美男子,只是嘴角總是微微地撇着,倨傲之態難以掩飾。
張泓愃揚起醉眼看了看他,撇嘴道:“哎喲,我當是誰,原來是小公爺,失禮,失禮啊。這社稷江山,有小公爺這樣的青年才俊替大家守着,我等無所事事,自然要盡情享樂啦,哈哈……”
那人臉色一沉,像只驕傲的孔雀般昂然下樓,淡淡哼道:“一羣紈絝,讓開!”
張泓愃喝得醉醺醺的,身子搖晃不止,那玉青色袍服的小公爺走到他旁邊時,厭惡地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後邊馬上搶上一人,把張泓愃往旁邊一攘,道:“讓開,好狗不擋道兒。”
“你……你他孃的神氣什麼,阿諛奉承的小人,你再怎麼巴結,難道你還能變成小公爺。嘿嘿,小公爺了不起啊,不就是有個了不起的老祖宗嘛……”
那攘開他的那人怒目回頭,剛要喝罵,小公爺淡淡地道:“你跟個醉鬼計較什麼?”他馬上滿臉堆笑地扭過頭去,殷勤地扶住那位小公爺,道:“小公爺説的是,與他們計較,沒得降了小公爺您的身份,小公爺您慢着點兒……”
湯顯祖被葉小天扶着下樓,打個酒嗝兒道:“那……那人是魏國公家的小公子,拍……拍馬屁的那個厚臉皮是刑部芮……芮尚書的公子……”
葉小天也知道在大明的勳戚功臣之中,以魏國公徐達這一脈最為了得,徐家一直最受朱明皇室的信任,勢力龐大,堪稱功臣第一家,想不到方才那位玉衫公子就是徐家的小公爺,倒真是一表人才。
對於這場小衝突,葉小天並不以為意,幾個人下了樓,眼見得一個個酩酊大醉,分明是騎不得馬了,守在外邊的家僕跟班們見狀,忙又去張羅馬車,就在這時,一個瞎子突然出現在張泓愃的面前,手裏端着個破碗,乞求道:“好心的大爺,賞點小錢吧。”
張泓愃醉眼朦朧地剛要掏錢,卻被葉小天一把攔住了。
葉小天上下打量那瞎子幾眼,揶揄道:“大哥,你扮瞎子也太不用心了吧,雖然你並不是真瞎,可你走路的時候,這根盲杖怎麼也應該在地上梆梆梆地點幾下做做樣子吧。還有,你跟個鬼似的閃出來,很嚇人你知不知道?你看看你的眼睛,就這麼一直往上翻着,都酸出淚來啦,閉上眼睛難道就不能裝瞎了?”
那瞎子被葉小天一頓數落,登時惱羞成怒,上翻的眼白也恢復了正常,怒道:“他孃的,有錢你就賞幾文,沒錢就滾你的蛋,用得着這麼羞辱人麼?做乞丐也是有自尊的。”
葉小天嘲笑道:“你有自尊?你看看你,不缺手不缺腳,身材強壯滿面紅光,你乾點兒什麼養活不了自己,偏要做那不勞而獲的乞丐,你還有自尊可言?”
張泓愃聽他們這麼一吵,才知道自己差點兒上當,勃然大怒道:“他孃的,原來你是騙我,看老子不掌你的嘴!”踉踉蹌蹌就要上前,那乞丐一看,撒腿就跑。
張泓愃喝醉了酒,不依不饒地還在吵罵,忽然又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人走到他面前討錢討吃的,張泓愃怒道:“滾滾滾!都給我滾!你們這羣該死的騙子,方才那人好歹還舉個破碗,你……你們連碗都沒有,還想騙老子。”
葉小天看着那幾個面有菜色的乞丐,臉色慢慢冷峻下來,一見張泓愃抬手要打,葉小天一把攔住他道:“張兄,切勿動手,這次這幾個,只怕是真的生計無着的人了。”
張泓愃醉眼朦朧,口齒不清地道:“何……何以見得?”
葉小天向前一指,道:“你看!”
張泓愃抬眼一望,就見長街上扶老攜幼,正湧來大批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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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