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涯和李伯皓一聽就急了,高涯道:“阿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可不要怕那徐伯夷的威脅呀,別看他們頭頂着聖旨,你當皇帝就能隨心所欲麼?他斷然沒有為了此事發兵征討咱們的道理。”
李伯皓也道:“爹,葉典史可待咱們山寨有恩吶,咱們不能忘恩負義,那不是讓人戳咱們脊樑骨嘛,不能答應他!”
高寨主沉着臉訓斥道:“你懂什麼,爹心中自有主張。”
李寨主懊惱地道:“如今寨子裏做主的還是我,不是你,不要囉嗦了!”
這時候,羅大亨引着一個身材高大的老者來到高李兩寨主的面前,那老者穿一襲黑袍,有些駝背,可依舊顯得十分高大。他頭頂半禿,雙目凹陷,看起來有些陰森的味道。
高李兩位寨主愣了愣,好奇地打量着這位突如其來的老者,老者微眯雙眼,神情十分泰然。雙方對視片刻,都沒言語,大亨突地恍然大悟,一拍額頭,對那黑袍老者道:“冬老丈,這兩位就是高李兩寨寨主。”
正眯着眼陰笑的老者神色一動,又嘿嘿地笑了兩聲,道:“兩位就是高李兩寨的寨主?請借一步説話。”
李寨主皺眉不悦道:“你是什麼人?”
冬天眯着眼看看他,問道:“你們誰姓李?”
李寨主挺起胸膛道:“我姓李!”
冬天先生貼近了些,仔細看看李寨主,打個哈哈道:“啊哈,原來你就是小石頭的兒子?都長這麼大了!”
李寨主大吃一驚,他父親的小名兒已經多少年不曾有人叫過了,連他都快忘了,現在居然被人一口叫出,李寨主失聲叫道:“你是誰?”
冬天擺擺手道:“老夫來自古石砬子。你們知道這個地方?跟我走!”
羅大亨一把拉住冬天,苦笑道:“老人家,走這邊!”
“哦!”冬天先生從善如流,馬上改變了行進方向。
高寨主微微變色,何止李寨主聽過,他也聽過,古石砬子實際上是一道界限,就像一座界碑,越過古石垃子就是生苗的聚居區。
生苗名義上雖也是大明子民,可他們自成系統。官府也從不委派官員治理,更談不上徵納税賦。不只是大明如此,漢唐以來那些大一統的王朝一直是如此,任你世事變幻,皇朝更迭,他們始終不受影響。
漢唐的百戰雄師、大元的無敵鐵騎,到了他們這裏自然而然地就會止步,強行征服?成本太高,得不償失。而且地形特殊,人口成份又以胡族為主,久了依舊會脱離控制,讓以前的巨大付出化為流水。所以例代王朝不約而同採用了羈縻政策。
人們常説的土司,其轄下領地和百姓都已具備了相當程度的文明,可是依舊只能採用羈靡政策,這些遠居深山的生苗部落。比那些土司人家更加難纏、也更加令人不願招惹、
高李兩寨與生苗部落之間的距離不過一兩天,算是近鄰了,只不過雙方大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高李兩寨素知他們的難纏,卻不知來自那裏的一位長老為何出現在這種場合。但是這樣的人顯然是不容怠慢的,二人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
徐伯夷腳步輕快地走進兩位欽差休息的小廳,成功説服了高李兩位寨主,徐伯夷愉快的很。
如果葉小天不回葫縣,他不會如此小心,但葉小天既然回了葫縣,他又早知葉小天與高李兩寨關係密切,而高李老寨寨主的態度則決定着易俗改姓一事的成敗,他會不加小心麼?
所以,在他的奏章裏,除了提出對同意易名改姓的百姓減免一定的税賦,還意提到了高李兩寨在葫縣諸族百姓中的特殊地位和影響,建議天子給予封賞,高家寨封為上撈刀上官司,李家寨封為下撈刀長官司,兩寨寨主都封為長官,世襲罔替。
這就是徐伯夷的殺手鐧了,此招一出,誰能抗拒?長官司長官,正六品的官,可以世襲罔替,得到朝廷任命的這種土官對所轄土地上的財產和人民具有自治管理和生殺大權,儼然就是一方土皇帝。
這種世襲土官的傳承比諸朝廷的爵位傳承更加寬鬆,父死子繼,子死孫繼,沒有兒子,女兒也可以繼承,子弟族屬、妻女、女婿、外甥都可以繼承,這樣的話除非一場大瘟疫全家死絕,否則就是千秋萬代更替無盡,就算中原皇朝更迭,換了天下,新的王朝也會承認他們的存在,繼續任命他們為官。
那些千年土司世家就是這麼來的,從漢朝至今,中原皇朝更迭了多少次?可他們的家族卻傳承至今。簡而言之,一旦被朝廷認可為世襲罔替的土官,他們就能跟衍聖公孔家一樣了,不管誰做皇帝,不管哪一族坐天下,他的家族都可以永享富貴。
人生一世,圖的是什麼?就算不為自己打算,惠及子孫萬代的事,這個誘惑也不動心?他們現在的寨主身份可做不到世襲,他們還能保證將來把這個位子傳給他們的兒子,可指不定到了哪一代,別的家族崛起,就能取而代之。
只不過,葫縣已經改土歸流,再設立世襲長官司那就是倒退了,可是民心所向對剛剛親政的皇帝很有意義,尤其是他一親政就全盤否定了他的恩師張居正,這時候尤其需要一種肯定,而且長官司級別較低,影響不大,所以萬曆考慮再三,還是答應了。
但萬曆皇帝還是希望如非必要,不必提出如此慷慨的條件,所以徐伯夷直到現在才提出來。當然,他如此作態只是做給林侍郎看的,如果他想讓此事不生波折順利通過,大可私下與高李兩位寨主接觸一下,把這個底兒透露給他們,到時候三人聯手做一場戲,二人稍示反對,徐伯夷再拋出這個天大的好處。二人順勢答應謝恩,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徐伯夷並不滿足於此,他不只想借此事邀得聖寵一步登天,還想趁機置葉小天於死地,所以他有意隱瞞這個消息,令葉小天放鬆警惕,也讓欽差可以親眼看到有人蓄意阻撓。如今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劃發展,徐伯夷自然得意。
徐伯夷向兩位欽差長揖一禮,恭聲道:“兩位欽差大人,下官已説服高李兩寨寨主。同意率領全寨百姓改風易俗了。”
林侍郎放下茶杯,淡淡地問道:“你把條件許給他們了?”
李國舅奇怪地道:“什麼條件?”
直至此時,李國舅隱隱然才察覺出他這個欽差似乎還有些事情毫不知情,心中不禁有些不舒服。
不過文官們一向如此,他們就像一羣護食的狗,武將湊過來要咬一口,皇親國戚湊過來要咬一口,宦官們湊過來要咬一口,就連皇帝湊過來。他們也要咬上幾口,面對這個已經尾大不掉,縱然是朱洪武復生,揮起屠刀大殺一通也休想剪除的龐大集團。李國舅自然無可奈何。
徐伯夷道:“是!原本兩位寨主已欣然允諾,誰料遽生波折,下官無奈,只好用上這備用之策了。”
林侍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淡然道:“不管如何,只要此事能順利解決就好,我們出去吧。”
“且慢!”李國舅喚住林侍郎。對徐伯夷道:“你可曾問出是何人背後主使他們反悔?”
徐伯夷道:“下官問過,但兩人面有難色,遲疑不説。下官以為,眼下以易俗大典為重,不宜節外生枝。今日之後,還怕他們不肯對欽差大人直言相告嗎?”
李國舅顏色稍霽,不錯,可以背叛一次,就可以背叛兩次,此時他們剛剛做出抉擇,自然難以做的那麼徹底,等他們與幕後人正式決裂,又有欽差威壓,還怕他們不説實話?到那時候……
李玄成欣然點點頭,對林侍郎道:“林大人,請吧!”
……
縣學黃教諭的書房裏,高李兩位寨主坐在那兒,面色極其難看。心裏不斷地掙扎着、衡量着,終究難以取捨。
冬長老雖然認識李寨主的父親,可是哪怕他與李寨主的父親是過命的交情,也不足以讓李寨主放棄這個惠及子孫萬代的強大誘惑,更何況冬長老與李父只是泛泛之交。
但是,對於冬長老的威脅,李寨主卻不能不考慮,高寨主同樣不能不考慮。冬長老根本沒和他們談任何條件,就只蠻橫地説了一句話:“如果你們答應徐伯夷的要求,我們生苗就要出山,我們看中高李兩寨的這塊地方了!”
只這一句話,就讓兩位寨主目瞪口呆。如果失去了自己的山寨,那還談什麼千秋萬代,所謂的長官司長官也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一切盡化泡影了。
遷址再建山寨談何容易,當初定居於撈刀河畔的不過是幾户人家,歷盡數百年的繁衍生息才到今日地步,整個山寨遷走,何處可以安家?寨中百姓肯跟着他們去背井離鄉?
再者,如果真的要適走,除非遷至罕無人跡的深山老林,去做個野人王,誰的地盤裏肯容許他們這麼多人安頓,如果真有人肯接收的話,他倒要擔心會不會被人家一口吞掉了。
一個是富貴榮華傳承萬代的誘惑,一個是讓他們失去一切的威脅,兩位寨主痛苦不堪。朝廷是不可能為了他們部落之間爭奪棲息地,就為他們向悍勇難纏的生苗們開戰的。
如果朝廷真肯出兵,很可能在把生苗趕回深山後一口把他吃掉,朝廷不是大善人,而是最兇猛的那頭老虎,這種事大明朝廷也不是第一次幹了。二人掙扎良久,終究取捨不下。李寨主仗着自己父親與冬長老有舊,艱澀地道:“冬伯父,您和葉典史是什麼關係,能不能……不要干涉我們山寨的事情?”
冬天笑了,眯着眼睛道:“你們還不死心?説説吧,那姓徐的究竟許了你們什麼好處?”
高寨主一字一頓地道:“立長官司,世襲罔替!”
“原來如此,這就是徐伯夷的制勝法寶麼?呵呵,確實是不容拒絕的誘惑呀!”
屏風後面傳來一陣朗聲大笑,隨着笑聲,葉小天笑吟吟地走了出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