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曾經調侃李槐小兔崽子是窩裏橫,外邊慫。這一點,李槐十有**是跟他娘學的,這還沒到東華山,還瞧見山崖書院的牌樓,婦人就開始怕了,在家鄉小鎮罵街巷戰無敵的氣焰,半點沒剩下。
倒是她男人依然走得腳步堅定,跟上山下水沒兩樣,女兒李柳也不差,該問路問路,該道謝道謝,便是大隋京城的百姓,在寶瓶洲北方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遇上這樣漂亮温柔的少女,仍是給予了最大善意。
山崖書院雖然搬離大驪,被摘掉了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元氣大傷,可瘦死駱駝比馬大,在大隋仍然是無數士子學生心目中的聖地。
而且書院這邊的待人接物,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是三人穿着寒酸,渾身冒着泥土氣,一聽説是書院學子的家長親人後,十分客氣周到,有人親自領着他們,去書院專門用來遠方客人的住處,先安頓下來,然後又帶着他們去塾堂找李槐,得知李槐今日缺課,就又輾轉到了林守一的學舍,果然看到那個在地上撥弄樹枝的孩子。
之所以能夠直奔此地,在於李槐這三個孩子,畢竟是原山主齊聖人的嫡傳弟子,近期又折騰出那麼大風波,李槐這撥人在書院的動靜,例如各自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學問大小,住在何處,幾乎人人皆知。
對於大多數不掌權的書院夫子先生們而言,在這件事上,依然看得比較淡,並無明顯的好惡情緒,更多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教聖賢書。
當李槐聽到喊聲,抬起頭後,看到再熟悉不過的三個身影,有些懵,只當是自己做夢,狠狠揉了揉眼睛,這才丟了樹枝站起身,一路飛奔,先與那位言笑晏晏的書院先生作揖致謝過,這才仰着腦袋看着爹孃姐姐,紅着眼睛,説不出話來。
爹孃親人不在身邊,有些委屈,會覺得就那樣了,可當爹孃真的出現後,反而就會覺得那個委屈比天還大了。
只不過李槐到底是走了好幾千路的遠遊之人,哪怕年紀小,跟着陳平安見過無數的大山大水,從暮春走到了初冬,懂得了收斂情緒,沒在小鎮那麼咋咋呼呼,一下子就又開心起來,用手臂抹了抹眼睛,問道:“爹孃,李柳,你們怎麼來啦?!”
那位先生笑着告辭離去,不耽誤一家人團聚。
婦人在那位彬彬有禮的教書先生走後,頓時如釋重負,一把抱住李槐,哽咽道:“我家槐子怎麼這麼黑瘦了,哎呦,孃親的心肝都要碎了,都怪你爹,恁大個人了,都走到了老遠的地方,突然説不放心你,怕你沒錢吃飯,怕你生病沒人照顧,咱們仨一合計,就想着還是來書院看看你……”
身材矮小結實的漢子就像一塊黑黝黝的硬鐵,此時還揹着一座小山似的行囊,撓撓頭,臉色尷尬道:“我只説了一句,説不知道槐子在大隋書院吃不吃得上雞腿,你娘和你姐就都哭了起來,怎麼勸都沒用,後邊他們娘倆就……”
被揭穿真相的婦人蹲在地上,轉頭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男人,“滾滾滾,就你話多,你要是不想槐子就自個兒去山腳待着。”
男人傻笑着,當然沒挪步。
婦人蹲在地上,摸摸自己寶貝兒子的腦袋,揉揉小細胳膊,心疼道:“怎麼這麼瘦啊,是不是吃不飽睡不好?”
李槐立即滿身豪氣,咧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呢。孃親,我告訴你,這趟來大隋書院求學,我可是跟着陳平安他們後頭,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走了好遠的,幾千裏呢,從咱們老家,先走到棋墩山,紅燭鎮,繡花江,邊境野夫關,再穿過黃庭國……瞧見沒?”
孩子後退一步,抬起一腳,“草鞋,陳平安給我編織的,又結實又舒服,我後邊想自己學來着,陳平安沒讓。孃親,你猜我換了多少雙草鞋?”
這個問題一拋出來,完全讓婦人招架不住,哭得稀里嘩啦,女兒李柳趕緊蹲下身,輕輕握住孃親的手。
李槐也有些慌了神,不知道這怎麼就讓孃親傷心了。古靈精怪的孩子趕忙收起草鞋,眼珠子滴溜兒轉動起來,靈機一動,大聲道:“孃親,去屋子,我給你們看一樣好東西!”
到了林守一學舍,李槐啪一下將那隻綠竹小書箱放在桌上,學着李寶瓶雙臂環胸,斜瞥一眼姐姐李柳,再學着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説話,得意洋洋道:“咋樣,我的小書箱哦,好看不好看?羨慕不羨慕?”
李槐猶不罷休,熟稔地背起小書箱,穿着草鞋揹着竹箱的孩子繞着桌子走了一圈,把李柳給看得又心疼又好笑,趕忙幫着摘下書箱放回桌上,淚花兒在她眼眶子輕輕打轉,那張粉撲撲的鵝蛋臉上則柔柔笑意,靈秀少女獨有的笑意,好似春江水暖。
漢子突然問道:“這一路,沒被人欺負吧?”
李槐搖頭笑道:“沒呢。”
婦人一聽到這個就來氣,“兒子給人欺負了又如何,就你那窩囊樣,在老家哪次兒子受了委屈,不是我這個當孃的罵回去,你能做啥?”
漢子縮着脖子小聲道:“那不是在家鄉嘛,街坊鄰居的,大多心不壞,總不能傷了和氣,到最後還是媳婦你難做人。”
婦人一拍桌子,“還敢還嘴!李二你是想造反啊?還是覺着出了趟院門,長見識了,想要拋家棄子、換個年輕漂亮的媳婦了?”
漢子無奈道:“怎麼會。”
婦人大怒,“那是你有賊心沒賊膽,知道別的女子根本瞧不上你。上回咱們遇上那個大長腿的妖精,穿得胡裏花哨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人家,你就沒偷瞧?真是丟人現眼,臭娘們胸口連二兩肉都沒有,也敢跟老孃比姿色?”
漢子欲言又止,蹲在地上唉聲嘆氣,愁啊。
那山上老妖婆看着是挺年輕,其實是七八百年的歲數了,好歹也算稱霸一方的九境得道妖修,我要不瞧她一眼,讓她曉得輕重厲害,她可就要殺人吃肉了。如果你們娘倆不在身邊,我早早一拳打殺了便是。
可這些烏煙瘴氣的玩意兒,他哪裏敢跟自家媳婦説啊。
蹲地上的漢子,一直忘了拿下行囊,所以就像靠着一座小山峯。
婦人怒吼道:“東西還不快拿出來,怎麼,不捨得給兒子?留着給外邊的狐狸精啊!”
李二趕忙起身,忙着打開行囊,把一堆吃食、衣物、書本堆放在桌上。
李槐好奇問道:“咱家這麼有錢?”
婦人笑着解釋道:“你爹傻人有傻福,咱們這趟出遠門,路上你爹找着了一些草藥,拿去一賣,值不少錢,孃親還是第一次見着金子哩,金燦燦的,瞧着就讓人心生歡喜,如今孃親攢下一些家底了,不過你小子先別惦記,那可是將來幫你娶媳婦用的。”
李槐看了眼一直坐在旁邊不説話的姐姐,“先給我姐當嫁妝唄,我又不急。”
婦人氣呼呼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生下來就是賠錢的,給她作甚?”
少女習以為常,半點不生氣,她打小就是逆來順受的好脾氣,這一點隨她爹,完全不像李槐,一家四口人,相依為命,兒子像娘女兒像爹,倒也有趣。
李槐搖頭道:“娘,你這樣的話,以後我姐就算嫁了個好人家,也非得受氣。你就是運氣好,找到我爹這麼老實的人,啥都順着你,要不然就咱們舅舅那些人,你如果真被我爹欺負了,孃家人靠得住?那就是氣上加氣,能給人氣出病來。娘,我説得對吧?”
婦人給噎得説不出半個字來。
少女嘴唇抿起,偷偷笑着。
婦人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悻悻然道:“呦,長大啦,就不幫着娘説話了?”
李槐嘿嘿笑着,轉頭望向身邊的姐姐,壞笑道:“李柳,我這趟出門,幫你找了好幾個姐夫……”
少女眨眨那雙秋水長眸,似乎有些茫然。
婦人一巴掌拍在兒子腦袋上,氣笑道:“怎麼説話呢!你姐只能嫁一個,當然如果真沒嫁好,受不了委屈,那麼可以離了再換,但是沒有一女嫁多夫的道理。”
李槐壞笑道:“李柳,我現在跟林守一住一起哦。”
婦人疑惑道:“就是那個爹在督造衙署當官的林守一?”
李槐點頭道:“就是他,跟董水井搶我姐的那個,如今可厲害了,對我也很好,以前在家鄉學塾吧,我還挺討厭他的,如今才發現他其實人很好,就是脾氣冷了點,耐心不太好,比不得我的未來小師叔陳平安。”
少女默不作聲。
婦人哦了一聲,笑問道:“你一口一個陳平安,又是誰?是不是家裏更有錢?不會是你幫你姐挑選的姐夫吧?”
李槐搖頭道:“陳平安啊,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阿良一樣。不過他不是我姐夫,年紀其實剛剛好,但是李柳配不上他。”
婦人又是一巴掌打賞過去,“什麼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這麼説你姐的嗎?你姐哪裏不好了,要模樣有模樣,脾氣也不差,一看就是個相夫教子的好媳婦,明擺着嫁給誰誰都不虧。”
漢子坐在對面,臉色古怪。
李槐一本正經説着混賬話:“我説實話啊,你看我姐啊,長得……還湊合吧,家世的話,唉,提這個傷感情。”
説到這裏,孩子笑道:“不過爹孃是誰,由不得咱們,再説了,我們家窮是窮了點,可爹孃你們很好啊,陳平安有次跟我一起在在山上拉屎,咱們倆就隨便聊,陳平安説他爹孃都走得早,就讓我多念着你們的好,一開始我可沒多想,只當他是拉不出屎來,跟我在那兒沒話找話呢,後來跟陳平安走了一路,才曉得他説的是真心話。跟你們説啊,我跟陳平安關係可好了,你們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晚上憋不住,一定要拉着陳平安一起的,他從沒説我煩,真的,就連心裏頭都不覺得我煩,這樣的人,我姐配不上。”
婦人冷哼道:“陪你拉屎撒尿就是大好人啦。”
李槐開始掰手指,“除了這個,陳平安還有給我做小書箱,編草鞋,做飯洗衣服,幫我養毛驢,我風寒了,他大半夜跑出去幾十裏山路,給我採藥煮藥,花錢給我買書,送玉簪子,教我打拳,跟我説以後要孝順爹孃,出了事情不罵我,反而幫着我,擋在我身前,狠狠揍那些壞蛋……根本數不過來啊,我倒是他想當我姐夫來着,做夢都想。”
婦人愕然。
漢子看着那個神采飛揚到有些陌生的兒子,有些唏噓,更多還是高興。
婦人笑着拿出一雙千層底布鞋,“這是你姐給你縫的,肯定比穿着草鞋舒服。”
李槐嘆了口氣。
婦人疑惑道:“咋了?”
李槐眼神憂傷地望着孃親,“你們怎麼不多生一個姐姐,生得更好看一些,我好送給陳平安,那我以後想喊他姐夫,喊小師叔就都可以啦。”
婦人擰着兒子的耳朵,“哪有你這樣埋汰自己姐姐的人,氣死老孃了!”
少女笑得眯起月牙兒,
她對這個自幼就無法無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喜歡。
而且她知道,別管這個頑劣弟弟嘴上如何説自己的壞話,李槐對她,終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過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家兩孩子,女兒有天資,兒子有洪福。”
這是他爹在楊家鋪子做事時的老師傅,楊老頭親口説的,當然其實還有半句話,少女聽過就忘了,“還有個罵天罵地罵閻王的潑婦,是你李二家門不幸。”
房門口那邊傳來腳步聲。
一位容貌俊秀的冷峻少年出現在門口,呆了呆,然後破天荒有些臉紅。
李槐唯恐天下不亂,望着林守一,指了指自己姐姐,哈哈大笑道:“我姐李柳哦,她自己登門給你做媳婦來啦。”
婦人看林守一是挺順眼的,知書達理,不光是當官有錢人家的孩子那麼簡單,偶爾幾次登門,雖然言語不多,對她都很尊敬,也不會嫌棄他們家窮,而且婦人對於讀書人,一向有好感,總覺得以後嫁女兒,一定要嫁個書香門第,哪怕女婿家裏沒什麼錢也沒關係。
李槐站在長凳上,玩笑道:“林守一,你坐我姐身邊唄,以後反正就是一家人啦。”
婦人擰了一把孩子,“不許胡説八道。”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氣,當然不敢坐在少女身邊,跟李槐爹孃客客氣氣地問好之後,懷裏捧着書坐在了少女對面。
相比林守一,同樣是喜歡自己女兒的學塾孩子,漢子其實反而更喜歡董水井一些,不過對林守一,漢子倒也覺得不錯,只是沒董水井那麼合自己脾氣罷了。在這個家裏,將來李柳嫁人,他説話最不管用,屬於墊底,媳婦點頭,李槐認可,李柳喜歡,最後才是他李二。
之後聊到書院和東華山,知道李槐爹孃三人要在這邊住幾天,林守一便提議帶着他們出門逛逛。
李槐偷着樂,“呦,這就當上女婿啦。”
給他姐姐輕輕擰了一把胳膊,以及他孃親一個結結實實的板栗。
東華山風景極好,這一逛就足足走了將近一個時辰,而且還只逛到半山腰,吃過午飯,書院兩位先生主動登門來到林守一學舍,依舊是和和氣氣的,讓婦人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放下。畢竟在她看來,齊靜春只是小地方的窮酸教書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讀書人,怎麼可能沒點脾氣?自己兒子怎麼性子,她這個當孃的最清楚不過,她是真怕李槐給先生們視為讀書沒出息的眼中釘,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麼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着兩位先生閒聊的時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靜靜坐在旁邊。
李槐經歷過這樁比天還大的風波後,性子變了許多,沉穩懂事多了。
那個少女,好像是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變的嫺靜性子,她有一雙特別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厭,當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孃親,沒那麼大大咧咧了,説話細聲細氣,跟小鎮那邊截然不同,還顯得侷促不安,這一點,甚至不如她女兒來得大氣。這也是林守一喜歡少女的原因,少女李柳沒有上過學塾,但是會經常去學塾接李槐放學,哪怕是遇上先生齊靜春,少女依然會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着一股天然的慧根靈秀,少女對誰都會客氣而禮貌,給林守一她離你很近卻又很遠的奇怪感覺,同時哪怕她離你很遠,在看不見的遠方,卻又彷彿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頭。
所以林守一很喜歡她。
哪怕只是這樣偷偷看着她,林守一的心情就會尤其平靜祥和。
看過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兒,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於李槐他爹,那個木訥漢子,對那兩位先生是客氣到了極點,恨不得端茶送水,説話的時候就一直彎着腰,本就個子不高,愈發顯得矮小敦厚了,比起坐立不安的媳婦還不如,只會勸説李槐的先生們吃東西,可問題是兩位先生雖然在書院地位平平,可能夠在書院教書的夫子,哪一個會差了?聖人教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願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禮數不假,可哪有當真把自己吃撐着的道理。
如果換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這樣,會覺得丟臉,但是這一次,李槐沒有。
他爹是沒本事,但是他爹這輩子,把能給他李槐的,已經都給了。
如今李槐覺得他爹不管做什麼,都不會丟人。
不太願意跟他和林守一説什麼閒話的陳平安,教過李槐類似的道理,然後一路上發生那麼多的事情,讓李槐不當回事地聽過之後,又在心裏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經私下無意間跟李槐説過,有錢人隨手送你一千兩銀子,跟陳平安送你十兩銀子,誰更好心好意,自己掂量掂量。你如果對前者輕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為你還沒長大,見識不多,問題不大。但如果對後者視而不見,那就是你小子根本沒良心,是傻。
看着忙前忙後傻笑着的男人,李槐突然有點心酸,就開口讓他休息會兒。
漢子起先是覺得自己做得不講究了,可是看到兒子的眼神後,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兒,就笑着站到一邊,想要蹲下,似乎覺得這樣很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連忙站起身,看到自己兒子背對着兩位夫子朝他做了個鬼臉,漢子便憨憨笑了起來,搓了搓手,他原本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處,確實緊張,這會兒就好多了。
聊完之後,兩位先生就離去,畢竟下午還有授課,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送到門外。
李槐下午有課,但是孩子説今天就陪陪爹孃,他保證明天開始讀書會更努力更用心,書本總歸沒長腳,先生們肚子裏的學問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唸書,肯定是能讀回來的,但是爹孃在書院待不了幾天,得多陪陪。
這番乖巧懂事的言語,把婦人給説得怔怔出神,看着那個滿臉認真的孩子,當場就哭了起來,然後對着男人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埋怨他非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把兒子一個人留在這裏吃苦。
漢子對於這些飛來橫禍,當然是一聲不吭受着。
林守一壯起膽子,小聲詢問李柳想不想去那邊看看,説書院這裏的藏書,是大隋王朝最豐富的。
少女笑着搖了搖頭,説要陪弟弟。
接下來整個下午,李槐就在爹孃住處玩鬧,沒忘記背上那隻小書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隻彩繪木偶,説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寶貝,然後故意一臉心疼地送給姐姐。李柳當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裏把玩了一會兒,就還給李槐,李槐問她真不要,李柳點點頭。李槐有些鬱悶,説她是頭髮長見識短,不識貨。
少女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林守一沒好意思厚着臉皮待下去,去看書,只是怎麼都看不進去,然後就乾脆放下書,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着日頭西斜。
臨近黃昏,李槐突然説要跟爹説點事情,婦人就説什麼事情不能當着她的面講,總不會是給李柳找了姐夫,順便給你爹也找了後孃吧?李槐笑着説我爹到掉坑裏這輩子都爬不出來了。婦人笑着作勢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門口的身影,屋子沒了男人,婦人這才嘆了口氣,默默流淚,少女雖然長得柔弱,卻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但是看到孃親這樣,李柳也有些難過。
她們都不傻,不真正吃過苦頭,李槐不會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只是已經懂事的孩子,不願意説那些不開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帶着漢子走出門口,門外沒多遠就是一座小湖,兩人沿着湖邊小路緩緩而行,李槐問道:“爹,這座東華山,有你去過的老家那些山大嗎?”
漢子笑道:“比有些大,比有些小。”
答案跟漢子的人一樣無趣乏味。
李槐翻了個白眼,蹲在湖邊,撿起一粒石子丟入湖中,“爹,就衝你對我娘這麼好,就很好了。”
漢子不善言辭,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聲道:“爹對我也很好。以前,對不起啊。”
漢子蹲下身,輕聲道:“哪有當兒子的跟爹説什麼對不起,用不着。”
漢子很快苦着臉道:“你這麼説,爹心裏慌,不踏實。”
李槐咧咧嘴,轉頭看着這個曾經害自己在學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輕聲道:“爹,我膽子小,是隨你還是隨孃親啊,照理説你還敢自己去山裏呢,我就不敢,以前跟陳平安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什麼,在家裏待慣了,就覺得誰對我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現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個事兒,外邊的壞蛋多着呢。陳平安雖然不愛説話,跟爹你差不多的性子,對誰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東西都拿出來,嘴上從來不説什麼,就只會埋頭做事……”
李槐説到這裏,有些傷感,“陳平安唯一一次對自己好點,是答應我們一起進書院的時候,他會穿上新衣服,換掉草鞋,可惜他最後沒露面,偷偷走了,我很想他啊。”
漢子伸出粗糙寬厚的大手,輕輕放在孩子腦袋上,“長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漢子的手掌,沒好氣道:“沒呢,離開家的時候是七歲,這還沒過年呀,所以還是七歲。”
漢子雙手疊放擱在腹部,蹲着望向湖水,開始發呆,最後愧疚道:“爹這輩子沒啥本事,沒讓你們仨過上半天好日子,尤其還讓你給人瞧不起,讀書讀得不開心,爹心裏頭……”
李槐擺擺手,打斷漢子的言語,老氣橫秋道:“爹不是我説你啊,多大人了,還説這些有的沒的。”
孩子沉默片刻,耷拉着腦袋,“爹,其實看到你在先生面前那個樣子,我挺難受的。”
鐵打的漢子也給自己兒子這句心裏話,給説得狠狠揉了揉臉頰,總覺得自己是真對不住這麼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後站起身,笑道:“爹,這兩天好好帶着孃親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買不起好東西,看看也好。以後等我讀書有些出息了,回頭我給你們買!走啦走啦,孃親膽子小,沒我們在身邊,肯定要擔心的。”
李槐很認真道:“爹,以後對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氣,説話是不中聽,但你是男人唉,多擔待着點唄?”
漢子使勁點點頭,站起身後,卻説他一個人待一會兒,看看風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無憂無慮,明顯還走着稀裏糊塗的拳樁架勢。
漢子突然喊住自己兒子。
李槐在遠處轉過身,納悶道:“爹,咋了?要找茅廁?”
漢子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樣的!”
“還要你説?!”
孩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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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槐走後,漢子抖了抖手腕,環顧四周後,沉聲道:“姓崔的,出來!”
一位玉樹臨風的白衣少年從一棵大樹後緩緩走出,賠笑道:“李二大爺來了啊,幸會幸會,事先聲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驪國師,已經是崔東山啦,跟你家寶貝兒子李槐,算是半個同門師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亂打人。”
名叫李二的漢子面無表情,“你就説怎麼回事!一,事情過程,別偷工減料,二,我不保證不會打死你。”
少年崔瀺,或者説崔東山仔細打量着漢子,看着這位差點活活打死藩王宋長鏡的純粹武夫,少年心情極為複雜,還有些感慨,嘆了口氣道:“那就容我娓娓道來。”
當時在驪珠洞天內,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九境巔峯之戰,事後宋長鏡成功破境,躋身傳説中的武夫十境,成為東寶瓶洲第二位貨真價實的止境大宗師,關鍵是宋長鏡如此年輕,用“如日中天”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為何宋長鏡能夠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開瓶頸,外界根本無從知曉。
但是武人七境之後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説死則死的巨大生死關,幾乎全是在生死絕境中逆勢破開,這已經是天下武道的常識,而這意味着那塊磨刀石,那個對手,最差也是旗鼓相當的巔峯強者。
為何宋長鏡升入第十境,而明明佔有的李二沒有?為何楊老頭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能夠跟宋長鏡做買賣?要知道兩位九境巔峯的純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場面,打到最後,不是誰想收手就能夠收手。以楊老頭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格,為何要冒着李二打死宋長鏡、與整個大驪王朝成為死敵的風險?也要讓宋長鏡被迫接受這場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機緣?
對此崔東山一直很奇怪。
直到現在近距離看到氣勢外露的李二本人,崔東山才有些明悟。
因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長鏡更加堅實,更加雄厚!
所以李二躋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礪。一旦成功,同樣是第十境,不管宋長鏡如何天賦異稟,下一場生死之戰,十之**,仍是會輸給這個整座東寶瓶洲幾乎無人聽聞的李二!
崔東山將近期的波折一一説過,從頭到尾,漢子的臉色看不出有絲毫變化。
崔東山笑道:“大隋底藴深厚,不容小覷,可別胡來,再説了,我已經替所有孩子出過氣,教訓了那個十境練氣士蔡京神,接下來他們的求學之路,會一帆風順,而且有我照顧,不會有任何麻煩。”
但是崔東山又居心叵測地火上加油,“不過呢,李槐的三個舍友,那三個兔崽子是道歉了,東西也還給李槐了,可是他們家長輩如今還一聲不吭呢,這樣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氣不過,倒是可以找他們家説道説道。”
漢子看了他一眼。
白衣少年趕緊舉起雙手,無比幽怨道:“這一切,跟我崔東山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國師有關,就比如你這次來大隋京城,我不否認,極有可能是他和楊老頭的意思。所以我比誰都更加委屈啊,如今神魂分離,説不得以後還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對,你説我慘不慘?你李二忍心對我出手?”
李二不耐煩道:“少跟我來這一套,你們怎麼謀劃,是你們的事情,只要別惹我,別惹到我家,我管你們在想什麼?但是現在,我兒子給人欺負成這樣,給人欺負得……都他孃的不敢跟自己爹孃説半個字!”
漢子吐出一口唾沫,這麼個天大的悶葫蘆窩囊廢,冷笑道:“幹你孃的大隋!”
崔東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巔的純粹武夫,尤其是李二這種在驪珠洞天活蹦亂跳的怪物,哪怕站着不動讓尋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寶,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説不定李二沒如何,練氣士自己已經累得夠嗆了。
漢子大踏步往山頂走去。
白衣少年趕緊跟在他身後,好奇問道:“這是要做啥?”
漢子撂下一句,“去山頂看一圈,找到了大隋皇宮,先去一趟,回來後順便收拾那個蔡京神。”
這話説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廁,回來再洗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