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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殺機四伏

    還是那位姓樊的女子,初看穿着素雅,但若是細看,便會發現衣裳繡有如意水雲圖案,在天上月輝和市井燈火映照下,若隱若現,富扎眼,貴雍容,不過如此。

    不過此刻她應該是覆了一張麪皮,只有先前姿容的五六分神采,不至於讓這市井坊間太過轟動。

    她還是使勁盯着陳平安,陳平安放下碗筷,不得不問道:“你找我有事?”

    她突然伸手揉了揉額頭,環顧四周,皺緊眉頭。

    隔壁桌上有食客與人起了爭執,罵街起來,拍桌子瞪眼睛,氣勢洶洶,指着對方鼻子怒罵什麼你家一門老鴇小娼婦,事不過三,你再敢扯這有的沒的,老子就要直接在你家開妓院了。

    雙方爭執,濃郁的南苑國京師腔調,説得既難聽又雜亂。

    女子一手指肚輕輕揉捏太陽穴,恢復正常神色,以江湖武夫的凝音成線,眼中充滿了好奇和憧憬的光彩,詢問道:“這位公子,你可是……謫仙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頭道:“我只是個外鄉人,來南苑國遊歷,不是姑娘説的什麼謫仙人。”

    那女子有些遺憾,歉意道:“多有叨擾,公子恕罪。”

    陳平安擺擺手,“沒關係。”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最近南苑國京師不太安寧,公子是人中龍鳳,很容易被人盯上,希望公子多加小心”

    陳平安拱手抱拳,“謝過樊姑娘。”

    樊莞爾也不是拖泥帶水之人,就這樣離開這條熙熙攘攘的宵夜鬧市,一些個青皮流氓想要藉機揩油,只是每次他們出手,她總是剛好躲過,如一尾魚兒遊曳在水草石塊之間。陳平安有些疑惑,按照竹樓老人的説法,武人天賦好不好,要看能否從低劣的拳架,養出最高明的拳意,當初他選擇陳平安,這是原因之一。

    不過崔姓老人死要面子,不願承認《撼山拳》其實有着諸多可取之處,陳平安不願揭穿而已。

    眼前這名素未蒙面卻兩次找上自己的奇怪女子,按照先前丁姓老者與那鴉兒、簪花郎周仕的聊天,她多半就是那個名動天下的樊莞爾,擱在家鄉寶瓶洲,可就是神誥宗女冠賀小涼的地位。

    樊莞爾分明已經有點“近道”的意思,為何一身武道修為,好像給壓了一塊萬斤巨石,遲遲上不去?

    一身氣勢可以隱藏,可以返璞歸真,但是處久了,內在神意騙不了人,每一口呼吸的緩急,舉手抬足的韻味,往往都會泄露天機。

    先前頭戴一頂銀色蓮花冠的丁姓老人,看似隨隨便便一步跨入白河寺大殿,陳平安就立即察覺到天地異象。

    陳平安可是從驪珠洞天走出來的,見過的山頂人物,不算少了,能夠讓陳平安覺得“挺厲害”的人物,自然不簡單。在落魄山竹樓的喂拳之人,曾是一位十境巔峯的武夫,在桂花島上的喂劍之人,好歹也是一位老金丹。

    陳平安在樊莞爾身影消失後,想了想,也離開這處鬧市。

    南苑國京師,分為大大小小的八十一坊,大致格局,與陳平安路過的許多王朝藩國都差不多,這座被譽為天下首善的城池,北貴南貧東武西文,白河寺位於西城,多是中層文官和殷實商賈的府邸宅第,處處可見匠心。

    此時陳平安就走在一座石拱橋上,夜深人靜,陳平安輕輕跳到欄杆上,走到青石橋拱頂那邊的欄杆,陳平安望着腳下這條小河,潺潺而流,下邊立着一尊鎮水獸,形狀若蛟龍,亦是不罕見。

    寶瓶洲許多繁華城池,欄板柱頭或是拱券龍門石上,都有這類用以壓勝水中精怪的鎮水獸。但是陳平安察覺不到這頭古老的鎮水獸,有一絲一縷的殘餘靈氣,好像就只是個裝飾擺設。

    在陳平安望水發呆的時候,出身鏡心亭的仙子樊莞爾,遇上了本該回到南苑國宮城的太子殿下,魏衍。

    此人雖是天潢貴胄,卻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年輕高手,他的武道授業恩師,是位從北方塞外流亡到南苑國的老一輩宗師,正如魏衍所説,是那當今天下、距離十大高手最近的一小撮人。太子魏衍的師父,與魔教三門之一的垂花門,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這份身份尊崇的太子殿下,也被湖山派和鏡心亭都認為是正道中人,並且有希望成為下一代的江湖領袖人物,鏡心亭甚至有意將其扶持為下一任南苑國君主。

    而那個魔教中人的鴉兒,則是暗中扶持魏衍的皇弟魏崇,雙方爾虞我詐,相互構陷,在南苑國老皇帝那邊爭寵,已經打了五六年的擂台。

    樊莞爾與魏衍散佈於靜謐夜色中,魏衍輕聲道:“樊仙子,你要見那個人,其實不用瞞着我的,他能夠躲在白河寺大殿,從始至終都沒有讓我們察覺到,肯定不是尋常的江湖莽夫,萬一他是魔教中人,你出了事情,怎麼辦?”

    樊莞爾不願讓魏衍這位未來南苑皇帝心生芥蒂,微笑道:“殿下,你覺得自己與莞爾,還有魔教那個不知真實姓名的青鴉兒,春潮宮的簪花郎周仕,加上其餘六位差不多年紀的年輕高手,總計十人,與天下十大高手遙相呼應,我們十人當中,誰的武道最高?”

    魏衍對此早就心中有數,除了有個好師父,還是一國太子,諜報眼線遍佈天下,哪怕沒有走過江湖,也早就對江湖密事爛熟於心,魏衍不用思索便娓娓道來,“誰為魁首,不好説,但是前三甲,早有定數,生死之戰,一旦狹路相逢,誰生誰死,就看誰更擅長爭奪冥冥之中的大勢,天時地利人和,誰佔據更多,誰就能贏。”

    説到這裏,魏衍瞥了眼女子身後,今夜出行,樊莞爾並沒有攜帶兵器,他笑道:“樊仙子精通鏡心亭、湖山派以及失傳已久的白猿背劍術,三家聖人之學,兼容幷蓄,當然可以位列三甲,我師父由衷稱讚過仙子,有無劍背在身後,是兩個樊莞爾。”

    樊莞爾笑道:“殿下謬讚了。”

    魏衍一手負後,一手手指輕輕敲擊腰間玉帶,“魔教那個鴉兒,當年她剛剛進入京城,心高氣傲,竟敢跑去國師那邊,還吃了種國師一拳,能夠傷而不死,世人都覺得是她僥倖,但是父皇與我説過,國師曾言,那個小姑娘,武學天資之高,可謂女子中的陸舫。”

    “最後一人,應該就是那個來歷不明的馮青白了,這十來年,橫空出世,他的身世、師門,所有都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喜好遊歷四方,不斷挑戰各路高手宗師,只知道此人進步神速,看他的對手挑選,就會發現他從一個略懂三腳貓的外行,短短十年間,就成長為當世第一流的高手。”

    説完這些,魏衍轉頭問道:“樊仙子,其餘七人當中,還有隱藏更深的?”

    樊莞爾雙手負後,走在一座寂靜無人的小橋上,靠近欄杆,一次次拍打着雕刻着上邊小石蹲獅的腦袋,搖頭道:“就算真有,最少我和鏡心亭都不知道。”

    魏衍笑容和煦,不曾想樊仙子還有如此俏皮的時候,一時間他便看着那雙水潤眼眸,有些痴了。

    男子下等眼光,只看女子臉面,中等眼光看那身段,上等眼光看女子神意。

    更何況樊莞爾三者皆有,還是各自世間第一風流。

    如何能夠讓眼高於頂的南苑國太子殿下,不心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魏衍對她的心儀,無論是言談還是視線,既不**放肆,卻也從來不刻意隱藏得滴水不漏。

    魏衍停下腳步,又加快步子,與她並肩而行,想要伸手牽住她的纖纖素手,可惜沒有那份勇氣。

    樊莞爾停下腳步,側過身,舉目遠眺,眉眼憂愁,緩緩道:“之所以聊起這個,就是想説一件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怪事。”

    魏衍好奇道:“説説看。”

    樊莞爾揉了揉眉心,魏衍擔憂道:“怎麼了,可是那白袍劍客使用了什麼陰險手法?”

    她笑着搖頭,“殿下,你從你師父那邊,聽説過‘謫仙人’嗎?”

    魏衍笑道:“我那師父是個江湖莽夫,可不提這個,他老人家最不喜歡文人騷客,總説他們是幫沒卵的娘們,年少時跟師父學武,只要聊天的時候,我説得稍稍文縐縐一點,就要捱打。所以我就只能從詩篇中,去領略謫仙人的風姿了。”

    既然魏衍這邊沒有線索,樊莞爾就不願多説此事,轉移話題,她眼神深遠,喃喃道:“殿下,你何曾有過一種感覺,當我們經歷一事,或是走過一地、見過一人後,總覺得有些熟悉?”

    魏衍點點頭,“有啊,怎麼沒有。”

    這位太子殿下覺得有趣,笑問道:“難道樊仙子也相信佛家轉世一説?”

    樊莞爾搖搖頭。

    ————

    京城外的牯牛山上,今夜站着七八人之多,其中顏色若稚童的湖山派俞真意,神色凝重,遠眺夜幕中的京城輪廓。

    滿身酒氣的邋遢漢子,連佩劍都當給了酒鋪婦人,名為陸舫。

    南苑國國師種秋,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清瘦男子,氣質儒雅,很難想象他會是那個天下第一手。

    剩餘一人,

    俞真意嗓音也如容貌一般稚嫩清靈,緩緩開口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宮周肥,遊俠馮馮,鏡心齋童青青,這既定四人,我們恐怕要多殺一人了。”

    陸舫自嘲道:“不會是我吧?”

    種秋冷冷瞥了眼他。

    陸舫攤開手,無奈道:“開個玩笑也不行啊?”

    除了這四大宗師中三人,山頂還有一些絕對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物。

    但是無一例外,要麼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要麼是魏衍師父那般的武學宗師。

    今夜的牯牛山,以及接下來的南苑國京城,註定會不談正邪。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某個地方,輕聲道:“陸舫,你跟你朋友,先解決掉那個最大的意外,至於是聯手殺人,還是獨自殺人,我都不管,但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三天之內,將那人的頭顱帶過來,他身上的所有物件,老規矩,殺人者得之。”

    陸舫摸了摸後腦勺,嘆息一聲。

    遠處有人陰森而笑,躍躍欲試。

    ————

    陳平安沒有返回宅子,就這麼孤魂野鬼似的,獨自夜遊京城,期間潛入一家書香門第的藏,隨手翻閲書籍。

    在天亮之前,又悄然離去,在京城國子監又旁聽那些夫子授課,直到日頭高照的正午時分,才走回狀元巷那邊,有意避開了跟丁姓老人、簪花郎周仕有關的那棟宅子。

    狀元巷有幾間逼仄狹小的書肆,除了賣書,也順帶賣一些稱不上案頭清供的文房四寶,粗糙簡陋,好在價格不高,畢竟這邊的買主,都是些進京趕考的窮書生。陳平安在一家鋪子買了幾本文筆散淡的山水遊記,近期肯定不會翻看,只是想着讓落魄山多些藏書而已。

    等陳平安走回住處的巷弄,剛好那個清秀的小傢伙下課歸來,兩人一起走在巷子裏,孩子像是有難言之隱,憋了半天也沒好意思説出口。

    陳平安就假裝沒看到,回了宅院,晚飯是跟孩子一家人在一張飯桌上,按照事先租房子的時候説好的,這户人家為陳平安添雙碗筷,每天多收三十文錢,老嫗信誓旦旦説,餐餐必有魚肉,事實上陳平安經常外出,要麼早出晚歸,錯過吃飯的點,要麼乾脆一段時間沒人影兒,老嫗高興得很。

    今天桌上沒什麼油水,老嫗笑着抱歉,説陳公子今兒怎麼不早點打聲招呼,才好準備食材。

    陳平安笑着説能吃飽就行了。

    老嫗便問明兒怎麼説,當聽到陳平安説明天要外出後,老嫗便唉聲嘆氣,埋怨陳公子也太忙碌了些,吃頓家常飯菜都這麼難,其實她兒媳婦的廚藝,還是不錯的,不敢説多好,肯定下飯。

    一直低頭扒飯、連菜都不敢多夾一筷子的的婦人,微微抬頭,憨厚笑笑,婆婆誇獎自己,破天荒了。

    陳平安吃過了飯,就搬了條小凳,去那孩子爺爺經常跟人下棋的街角,難得是大條青石鋪就的街面,世世代代住在這邊的人,在那邊看着人來人往,與街坊鄰居聊着家長裏短,很能解悶,若是見着了有富家子弟騎馬疾馳而過,或是某位小有名氣的青樓女子姍姍走過,都能讓一整條街亮堂起來。

    陳平安坐在棋攤子不遠處,那邊圍了一大堆人,突然發現那個孩子也搬了條凳子,坐在自己身邊。

    之前已經摘下那把“劍氣”放在屋內,市井納涼,還揹着一把劍,不像話。養劍葫帶在了身邊,但是讓更為聽話的飛劍十五留在了院子那邊,免得給人偷了去,如今南苑國京城不太平,藏龍卧虎,想必很快就都該起身了。

    察覺到孩子的彆扭,陳平安笑問道:“有心事?”

    上了學塾、便知曉一些粗略禮儀的孩子,低下頭,“對不起啊,陳公子。”

    陳平安輕聲道:“怎麼説?”

    孩子坐在矮矮的板凳上,雙手緊握拳頭,放在膝蓋上,不敢看陳平安,“我娘經常趁着陳公子不在家,就去翻陳公子的東西。”

    陳平安愣了一下,本以為是那個言語刻薄的老嫗,經常去他房間“串門”,翻翻撿撿,不曾想是那個看着很老實的孩子他孃親。

    孩子心情愈發沉重,“後來陳公子離開久了,孃親就偷拿了陳公子放在桌上的書籍給我,我一個忍不住,就翻書偷看了,我知道這樣不好。”

    陳平安本想説一個輕描淡寫的“沒關係”,但是很快就咽回肚子,改口道:“是不好。”

    之前逛蕩京城,某天在喧鬧廟會上,看到一對富貴氣派的娘倆,身後暗中跟着一幫目露精光的扈從,五六歲的孩子,瞧見了一位漂亮姐姐在攤子便挑選物件,他便跑過去扯那少女的袖子,孩子自然並無惡意,只是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力而已,那少女起先並無理睬,只是孩子出身權貴高門,見這位姐姐竟然不理睬自己,便有些惱火,手上的力氣便越來越大,那少女被糾纏得不耐煩,倒也知書達理,並未跟不懂事的孩子計較,便抬頭望向不遠處站着的孩子母親,後者便喊了孩子回來,不讓他繼續胡鬧。

    當時這一幕,如果止步於此,陳平安看過也就算了。

    但是那位氣質華貴的婦人,説了一句話,讓陳平安一直難以釋懷,卻想不出癥結所在。

    必然從鐘鳴鼎食之家走出的婦人,教育自己孩子的那句話,“你看姐姐都生氣了,別再頑皮了。”

    乍一看,毫無問題。婦人的神態,一直當得起雍容二字,望向自己兒子的目光,慈祥寵愛,對那少女的態度也絕無半點惡劣。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與這個孩子隨口閒聊,才想明白了緣由。

    與梳水國宋雨燒老前輩有關的那樁慘烈禍事,相似又有不同。

    婦人如此教子,是錯的。

    難道那攤邊少女不生氣,孩子就可以如此行事了嗎?

    相較於宋雨燒前輩的那樁江湖慘事,市井上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好像説重説不得,真要絮絮叨叨個沒完,肯定會給人不近人情的嫌疑。説不定那婦人覺得是在得理不饒人,得寸進尺,真當家族姓氏是好欺辱的?甚至那少女都未必領情。

    陳平安掏出那支竹簡,看着左右兩端,視線不斷往中間移動。

    上邊已經刻了許多印痕。

    陳平安兩隻手的左右食指,抵住如同一把尺子的竹簡兩端,懸在空中,轉頭對那個忐忑不安的孩子笑道:“你孃親如此作為,肯定是錯事,你知錯不改,還是不太對,但是呢,在知道這個後,還要明白,世間事,分大小,人生在世,除了對錯,大是大非之外,終究是要講人情的,比如你孃親為何如此做,還不是想要你多讀書,以後成為童生,秀才,舉人老爺,甚至是考中進士?你孃親那麼能吃苦的人,難道是為了什麼光宗耀祖,為了她穿得好吃得好?想來不是的,只是單純想要你將來過得好,對不對?你孃親為何如此做錯事,你如果明白了,便可以不去多想,她的錯,與對你的好,你已心中有數,接下來就該輪到你了,你讀了書,學了書上的聖賢道理,便是知禮了,那麼若是光陰倒流,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怎麼辦呢?”

    孩子一直聽得很用心,因為陳平安將道理説得淺,他又是聰慧的孩子,便聽懂了,認真思考後,“我應該將孃親偷來的書本,默默放回陳公子的屋子,然後光明正大地跟你借書,這樣對嗎?”

    陳平安點頭道:“我只敢説,在我這邊,已經對了,換做其他人,你可能還得多想一些。”

    小孩子雀躍道:“陳公子,那你不會怪罪我娘了吧?”

    陳平安揉了揉那顆小腦袋,“有些錯,是可以彌補償還的,你就這麼做了。”

    小孩子使勁點頭,“所以先生告訴我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跟人打生打死都不講幾句話的陳平安,今天竟然跟一個孩子講了這麼多,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不過心境又靜了幾分,感覺就算現在馬上去走樁和練劍,都已經沒有問題。

    陳平安收起了那支竹簡放回袖子,便乾脆再多説了幾句。

    “每天必須吃飯,是為了活下去。”

    “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讀書講理,不一定是為了做聖賢,而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當然,不一定真的更好,但是儒家聖人們的經典教誨,世世代代君子賢人們的金玉良言,最少最少,給了我們一種最‘沒有錯’的可能性,告訴我們原來日子可以這麼過,過得讓人心安理得。”

    那個孩子迷迷糊糊道:“陳公子,這些我就有些聽不懂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許多事情,其實也沒想透徹,就像搭建一間屋子,只是有了幾根柱子,離着能夠避風避雨,還差得很遠,所以你不用當真,聽不聽得懂都沒事,以後有問題想不明白,可以多問問學塾先生。”

    孩子笑着起身,拎着小板凳,給陳平安鞠了一躬後,説是要回家抄書寫字了,教書先生可嚴厲了,稍稍偷懶就會挨板子的。

    陳平安笑着揮手道:“去吧。”

    陳平安沒有轉身,説道:“把手裏的石頭丟掉。”

    身後響起一個稚嫩嗓音,哦了一聲,然後就是石子摔在地上的響動,似乎石子還不小。

    一個枯瘦小女孩拍拍手,大搖大擺走到陳平安身邊蹲着,轉頭問道:“凳子借我坐坐唄?”

    陳平安置若罔聞,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

    小女孩又問道:“你這麼有錢,能不能給我一些?你剛才不是説了嗎,要每天吃飯,才能不餓死人。”

    陳平安不看她,反問道:“你怎麼找到我這裏的?”

    兩人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

    小女孩可憐兮兮道:“我知道你不缺錢,給我幾兩銀子,你又不心疼,可是我能買好多幹餅和肉包子了,到了冬天,每年京城都會凍死很多老乞丐,他們身上的那點破爛衣服,我想要扒下來,要費好大的勁,你瞧瞧,我現在身上這件,就是這麼來的。我要是有了錢,肯定就能熬過去了。”

    陳平安還是不看她,“身上這件,肯定是這麼好的,可是上次穿的呢,是那個小姑娘偷偷拿出來,送你的衣裳吧?今天怎麼不穿了,就為了見我?”

    小女孩看似天真無邪,完全沒聽懂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嬌憨笑道:“大夏天的,衣服破一些,反而涼快,她送我那件,我一般捨不得穿的,到了冬天再拿出來,穿在身上,特別暖和。”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左右各看一眼街道兩端的盡頭,話語卻是對那個蹲着的小女孩説的,“去貼着牆根站着,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出聲。”

    小女孩是個心思活絡的,時時刻刻在偷偷觀察着陳平安,所以早早順着陳平安的視線瞥了兩眼,然後嘟嘟囔囔,抱怨着起身,就要跑去牆邊避難,突然聽到那人説道:“拿上板凳。”

    她不樂意了,“憑啥幫你拿?你是我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十文錢。”

    “好嘞,爹!”小女孩黝黑臉龐上,立即笑出一朵花來,拎起了小板凳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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