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隱約聽明白了大師兄這句話的意思,卻有些不敢肯定自己所謂的明白是不是真明白,一時間心思變得有些紛雜,緘默起來。
大師兄看着他臉上神情,猜到他此時情緒,微笑着岔開話題,説道:“小師弟,現在你身釁那把大黑傘,不知道還肯不肯換給我。”
聽着這句話,寧缺想起當日他初入書院,在巷口遇着一名舊襖書生,那書生説願用腰間水瓢與自己換大黑傘的情形,不由笑了起來。
那時他哪裏知道這書生日後會成為自己的大師兄。
夜色已然深沉,霜林畔的火堆愈發濃郁跳躍,恍如舞蹈中的熱情紅衣舞娘,暮時騎着大黑馬去散步的山山回來了,大黑馬蹄步滿意快活的恍如也在跳舞。
伴着烤地薯的香氣,柴木僻啪作響的聲音,三人一馬在林畔的空地間過了一夜,寧缺和山山身上的傷勢漸愈,加上熊熊火堆的温暖,也沒有覺得太難過。
第二日清晨醒來,便要踏上南歸的旅途,大師兄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箇舊車廂和幾條絞索,寧缺和桑桑看着眼前的車廂,覺得好生奇妙,但想着大師兄的本領,也即釋然,沒有追問什麼。
唯有大黑馬看着車廂便生出了極為不妙的感覺,大概猜到此行漫漫南歸路上自己肩上的重任,馬首低垂踢蹄好生懊惱,然而相對對寧缺發自本能裏的恐懼和服從,它更不敢違背把自己從遙遠的天棄山北麓帶到其間的那名書生。
車輪碾壓着堅硬的凍土或鬆散的雪層,發出截然不合的聲響,就在這些枯燥聲響的陪伴下在大黑馬憤怒呼出的團團熱霧的率領下,坐在舊車廂裏的三人漸漸遠離那片寒林向着南方的草原部落王庭而去。
旅途可以有趣也可以枯燥寂寞雖然因為山山在身側,寧缺未便向大師兄討教書院內部修行問題,卻有了足夠多的時間向大師兄探問修行世界的故事。
以往的寧缺對修行世界完全不瞭解,好比不知道魔宗的來源,不知道天書明字卷的歷史,不知道書院即是傳説中的不成知之地,不知道自己就是傳説中的天下知走,因為這些事情他鬧出了很多笑話,甚至還曾經當着山山的面豪氣干雲説道天下行走又算是什麼工具?等若往自己的臉上狠狠打了一記耳光。
這種心理上的陰影讓他很飢渴地想要知道修行世界的歷史,此時終於有了機會可以通過似乎無所不知的大師兄看到那個世界最巔峯的所有畫面哪裏會錯過。
後面這些日子車廂裏的修行故事講述一直在延續,除時常因為大師兄説話節奏實在過於緩慢而險些睡着之外,對寧缺來説,這真是一趟完美的歸家之旅。
草原部落左帳王庭已經近了,燕北邊塞的碧水營還會遠嗎?再往南去便要入大唐國境,過河北固北二郡便能看到長安城,終於能再吃到煎蛋面了,真好。
大師兄講給寧缺聽的修行故事其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辛,至少對書痴莫山山這種同樣系出名門的人物而言,所以她不成能像寧缺那樣連結着長時間的興奮。有很多故事她小時候已經聽了很多遍看着寧缺的興奮神情,她很是同情書院大先生要飾演啓蒙老師,更感慨於大先生居然能有如此強大的耐性。
除偶爾的感慨山山還負責照顧大黑馬的食水,其餘的大大都時間,她習慣靠在車窗畔雙手扶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荒原景緻出神。冬季的荒原景緻實在乏善可陳,神思無法寄於青草碧水,所以最後觀景便成了純真的發楞。
某日寧缺終於注意到了少女的異樣,看着她美麗小臉上的淡淡憂愁,微微一怔,問道:“山山,你在想什麼?”
現在二人早已熟捻無比,山山在他面前也不再像以往那般習慣用緘默或冷淡掩飾微羞與緊張,聽着他的問話頭也未回,依舊靜靜看着窗外的厚雪,輕聲説道:“我從小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家人,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樣的。”
寧缺不知道她是怎樣被書聖收為門生,也沒有探問過她的人生,此時聽到她的感慨,微驚之餘難免有些忸捏,又想起臨四十七巷裏的那場雨,發現自己竟不知道小卓子除殺死夏侯之外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不由默然想着,自己今生薄情寡義,大概真算不上什麼好的朋友人選。
片刻後,他從這種情緒裏解脱出來,看着山山清麗的側臉笑了笑,知道少女之所以有如此感慨與憂愁,大概還是與呼蘭海畔看到的那些畫面有關。
單以自身論,莫山山身為書痴,與道痴葉紅魚還有那名魔宗少女唐小棠完全有資格相提並論,然而那兩個少女身後各自站着一位強大的兄長,當那些人呈現時,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存在,她會有什麼樣的感覺?羨慕嫉妒還是感傷?
“我曾經有過家人,但歷來沒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也不知道有哥哥的感覺是什麼樣的,不過如果你有機會去長安看見我家那個倒可以問問她。”
為了寬慰她,寧缺笑着説道:“不過如果你真的很想有個哥哥,我來給你當啊,我不是瞎説胡話,將來我即便趕不上大師兄的境界,但絕對能比那兩個傢伙強。”
當聽到“我家那個”四字時,莫山山疏長的睫毛微微顫了絲,仿似輕摶湖面的柳枝,直到聽到寧缺後面那句話時,她才緩緩回過頭來,靜靜看着寧缺那張熟悉卻依然還是有些生疏感的臉頰,緘默很長時間後,忽然笑而肯定地説了兩個字。
“不要。”
寧缺微怔,撓了撓頭問道:“為什麼不要?”
莫山山微微一笑,很認真地解釋説道:“因為你太弱了呀。”
寧缺看着少女美麗的容顏,緊抿着的薄唇,心頭微動,然後再動,暗想這句話實在是太傷自尊了,難道史上最弱書院行走的帽子自己要戴一輩子?
飽經跌墮的自尊心異常懦弱,他苦着臉對着山山咕噥説道:“我就不相信我以後真不得比那兩個傢伙強,如果這你都不滿意,我讓大師兄認你當妹妹,我倒要瞧瞧,你還能在這世間找出一個比大師兄更強的兄長來。”
大師兄一直在車廂對面看着二人,臉上的神情很温和,就像一個閲盡世事的尊長看着自己的晚輩,他看出了二人對話裏隱藏着的很多意思,卻發現無論是誰其實都還不是絕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思忖片刻後他做了一個決定。
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除書院自己的立場,主要是他很感謝少女對寧缺的照顧,他很喜歡這少女的行事心思,因為這些年裏跟隨夫子在諸國遊歷隱約猜到的一件事情,還因為多年前的那段只屬於他自己的往事。
山山聽着這話,心想書院大先生是何等樣身份,你我相熟鬧陣調笑陣倒也罷了,怎能把大先生牽涉其中,更何況還説要讓他收自己當妹妹?
這等荒唐提議,大先生決然是不會理會的,只是不睬會自然便會無趣,怎能讓大先生無趣?她越想越羞惱,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因為少女的目光因為近視而過於散漫,所以強行瞪圓眼睛其實不成怕,反而顯得愈發可愛。
忽然這時候,大師兄神情温和看着她,笑而肯定地説了兩個字。
“好啊。”
車廂裏忽然變得恬靜起來,寧缺神情疑惑看着大師兄,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只是一句胡鬧的玩笑話,怎麼會獲得這樣的回應,他固然不會認為大師兄也是在開玩笑,因為……開玩笑,大師兄會開玩笑還是大師兄嗎?
至於山山更是受驚地不知道該説些什麼,瞬間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低下頭藉着黑色秀髮遮掩臉上覆雜而不敢幸福的神情,盯着探出裙邊的鞋頭動也不敢動。
大師兄因為兩個人的反應笑了起來,很認真地彌補説道:“這是我的榮幸。”
莫山山終於知道這是真的,情緒複雜難言抬起頭來望向大師兄,她知道能與書院大先生兄妹相稱是何等樣的機緣,又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好處,一時間有些莫名惶恐,有些真摯的感激,更多的卻是因為對方的温和目光而生出温暖的感受。
大師兄看着她平靜問道:“接下來你原籌算如何放置?”
莫山山規規矩矩坐好,斂神靜氣認真應道:“原籌算在燕境聯軍軍營裏與苑中師姐師妹們相會,然後經由成京入南晉回大河。”
大師兄微笑説道:“想要回大河,總是要路經南晉,只是卻不見得一定要從成京走,入我唐境路過長安城時還可以周遊數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山山不知大先生為何忽然邀請自己前往長安城,目光微轉,悄悄看了寧缺一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微圓的漂亮小臉瞬間多了兩抹好看的紅暈。
“要去他的長安城嗎?”她低着頭微羞想着,薄薄雙唇裏説出來的話卻是另外內容,聲音比冬季荒原上的蚊子嗡鳴還要細微,“就怕擔擱大先生的行程。”
在外確實諸多未便,腦袋快失落了,自己揉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