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皮皮僻裏啪啦這段話裏,寧缺聽到了兩個重點。
一是他説老師還不知道死在哪裏玩的死字。二是他説二
師兄橫行霸道諸師兄姐敢怒不敢言,然後他看到了陳皮皮把大師兄像寶貝一樣抱在懷裏,胖臉上寫滿了期待和狂喜卻看不到絲毫恭謹和距離感,於是乎他明白了兩件事情。
一是書院後山裏無論夫子還是大師兄都不怎麼管事,也不怎麼在意他人的神情態度,所以陳皮皮才會言語無忌、行為上毫無距離感,真正可怕或者説值得尊敬的還是那位頂着棒槌不荀言笑的二師兄。二是陳皮皮真是個撒謊的高手。
陳皮皮哪裏知曉寧缺正在腹訴自己,擦了擦臉上的鼻涕和淚水,便把寧缺抱進懷裏重重拍打了幾下,説道:“小師弟你辛苦了……噫,這姑娘長的真是好看。”
寧缺極其粗暴地把他推開,回頭望向莫山山,不由覺得好生尷尬,心想哪有第一次見面便稱讚別人美貌的道理,這傢伙實在是把書院後山的臉都丟光了。
陳皮皮並不是真的好色,他甚至對男女之事的真實瞭解比寧缺還要弱,簡稱弱爆了,不然當年不會被葉紅魚收拾的那般悽慘,在給寧缺的第一封信裏會顯得對女性如此苦大仇深,所以他只是真的覺得莫山山長的好看,沒有別的想法。
寧缺介紹道:“這位姑娘是來自大河國的莫山山,書聖王大人的關門弟子。”
陳皮皮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問道:“你就是書痴?”
通過這些書院師兄弟的對話,莫山山已經確認此人便是傳説中那位世間最年輕的知命境強者,不免有些吃驚,看着他點了點頭。
陳皮皮倒吸一口冷氣,感慨説道:“難怪生的如此漂亮,不過既然你和那個女人並稱為天下三痴,我還是少惹你的好,噫,看你眼光似乎有些瞧不起我?你可知道本天才乃是修道天才之中的天才,天才到了極點的那種?”
寧缺在旁無奈解釋道:“山山她眼睛不大好,你不要誤會。”
陳皮皮怔了怔,無賴説道:“反正和道痴相近的人我都不喜歡。”
寧缺懶得理他,問道:“你為什麼在這裏?”
陳皮皮説道:“你自l問桑桑去。”
大師兄這時候結束了對老筆齋的視察工作,看着他們慢條斯理説道:“小師弟不是來請我們吃飯的嗎?什麼時候開始?我有些餓了。”
剛回長安城,寧缺便邀請大師兄和山山來老筆齋作客,因為他真的很感謝對方一路上的照顧,所以想讓他們能夠接觸並且進入自己真實的生活。
只是生活看似很簡單尋常,本來也很簡單尋常,但事實上今天老筆齋裏的很多話都不簡單,大師兄和陳皮皮都在隱約晦澀間透露了一些信息,只是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堅持和判斷,更何況是做為當事者的他還有那兩個小姑娘?
大概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老筆齋第一次正式宴請客人的行動無疾而終,桑桑在後院磨蹭了很長時間,茶都還沒有端出來時,大師兄三人便告辭而去。
大河國墨池苑少女們的住所安排在禮部貴賓司,莫山山便要去那裏與同門會合。用陳皮皮的話,夫子還死在外面瞎玩,大師兄自然要回書院後山處理院中事務,陳皮皮也隨大師兄離開,於是當那鋪門帶着微微吱響關上後,老筆齋重新變成了只有寧缺和桑桑二人的世界,安靜而且平靜。
桑桑蒸了一缽米飯,煮了缽腔蘿蔔酸筍盹鹹肉,炒了盤家常青菜,便是寧缺回到長安城後吃的第一頓飯。
鋪子裏燒着炭盆,很是暖和,寧缺解了外衣,坐在桌邊安安靜靜地吃着,桑桑坐在桌子另一邊安安靜靜吃着,時不時替他添碗飯,威碗湯,沒有人説話。
當年在路畔屍堆裏揀到桑桑後,寧缺在荒原的這大半
年時間,便是二人最長的一次分別,再長的分別也不會讓他們覺得彼此之間生出陌生感,然而寧缺總覺得有些不習慣,尤其是看着桑桑漸漸長開的眉眼,發現這丫頭竟是清晰地長大了不少。
吃完飯後,桑桑沒有洗碗,而是開始對他講故事。
“那天老頭兒穿着件髒襖子進了鋪子,説和我之間有機緣,要收我當徒弟,我當時想着他已經那麼老了,也不可能吃太多飯菜,所以就把他收留了下來。”
這個故事有些長,桑桑的語言足夠簡潔,也講了很長時間,在這個過程中寧缺始終沉默,沒有發問也沒有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上了一口。
故事終於講到了最後那個部分。桑桑帶着他來到天井,指着牆下的那兩個甕,説道:“睡在新甕裏的是我老師,睡在舊甕裏的是你老師。”
然後她走進卧室,在牀上掏弄了半天,不知從哪個隱秘處掏出兩樣東西,把其中一樣遞給他,説道:“這是顏瑟大師留給你的,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在找。”
她舉起手中那塊看似普通的腰牌説道:“這是老師留給我的,用他的話説這是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宮的腰牌,如果我以後要坐上神座,需要把這個牌子帶在腰上。”
寧缺看着那塊腰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兩椿血案,微微皺眉,覺得有些厭惡。
桑桑看着他沉默片刻後説道:“宣威將軍府的血案,應該是老師謀劃的,他説那是因為他曾經在將軍府裏看見過一個生而知之的人,少爺,那是你吧?”
寧缺點了點頭,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對桑桑提起過自己身
上揹負着的血海深仇,因為他覺得這些事情與她無關,沒有必要讓她像自己一樣變得冷漠寡情,但他也沒有刻意瞞着她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有些該知道的事情自然早已知道。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認真説道:“老師要找的黑夜影子實際上就是傳説中的冥王之子如果他找的就是你,那你豈不就是冥王的兒子?”
雖然寧缺來自另一個世界,身世可以説離奇,但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和傳説中的偉大存在聯繫在一起過,更何況是什麼冥王,聽着這句話後他只是怔了怔,嘲諷説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我曾經見過一次冥王,但我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絕對不是什麼冥王的兒子,你那個老師不僅是個瘋子,更是個白痴。”
桑桑説道:“但有很多人會相信老師
所以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情。”
寧缺思考了很長時間
然後微澀一笑,感慨説道:“你説的不錯,除了我們兩個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就像牀底下的那盒銀票一樣。”
桑桑忽然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輕聲説道:“還有件事情。”
“以後再説。”
寧缺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走到牆邊抱起那個舊甕,説道:“我要先把師傅葬了。”
桑桑指着新甕説道:“還有一個。”
寧缺看着新甕,微微皺眉漠然説道:“這個人害死我全家,害死小黑子全村,害死我師傅我不把這甕砸了,已經算是履行了書院教授的寬恕之道。”
説完這句話,他便抱着舊甕離開天井向前鋪走去。
桑桑站在原地想了會兒,走到牆邊抱起了那個新甕。
老筆齋外那輛簡陋的馬車被大師兄帶回了書院,還有那輛黑色的馬車。
大黑馬正在黑車前無聊地踢着蹄。
寧缺走到車旁,伸手在車廂壁上緩緩撫摩,純由精鋼鑄鐵構成的廂壁透着股金屬特有的寒意,那些深刻的繁密符線卻彷彿還留着顏瑟大師的氣息。
他抱着新甕生進車廂。
片刻後,桑桑抱着舊甕喘着粗氣也跟着爬了起來。
寧缺低頭看着舊甕,對大黑馬説道:“去城南。
大黑馬仿似聽得懂人話,黑色的馬車緩緩移動起來。
車輪碾壓着青石板,發出細碎清脆的聲音,車廂
裏一片安靜,主僕二人分別抱着自己師傅的骨灰甕,沉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
寧缺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説道:“過來。”
桑桑很高興,抱着新甕便準備過去。
寧缺看着她懷裏的新甕,皺眉説道:“人過來,甕放那邊。”
桑桑低頭看了一眼新甕,抬頭看了一眼寧缺旁邊的空位,小心翼翼把新甕擱到座椅旁靠着,然後走到對面,在寧缺身邊坐下。
寧缺把懷裏的舊甕放到腳邊,然後把她摟進懷裏。
一路無話,只有車聲相伴,桑桑安心地靠
着他的懷裏,只是時不時會向對面看上一眼,有些擔心新甕會被摔倒,老師會散出來。
長安城南。
離書院不遠處有塊草甸,這片草甸屬於書院,卻少人打理,所以哪怕是在隆冬時節,依然能夠看到漫長過膝的枯黃野草屍骸。
枯黃野草深處新立起兩座墳。
寧缺在一座墳前重重叩了兩個頭,起身望向幾步外另一座新墳,臉色有些難看,説道:“我讓你埋遠點埋遠點,你怎麼就不聽呢?”
桑桑理都不理他,跪在那座新墳前,學他的模樣叩了三個頭。
寧缺無奈説道:“現在居然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桑桑站起身來,看着他説道:“死都死了,還埋那麼遠做什麼,他們在挑甕的時候就説過,死之後並排陳放還可以做個鄰居。”
寧缺看着身前兩座新墳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憤怒罵道:“都死了還做什麼鄰居?都變成兩把灰了,難道還想着能聊天能打架?真是兩個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