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守觀在星光下顯得愈發靜寂,彷彿無數年來都沒有人探訪過,金絲般的茅草在檐畔垂落,彷彿星光變成了實質。隆慶皇子坐在窗畔書桌前,閲讀着身前的書卷,對道觀四周非人間般的縹渺美景完全無視,眼眸裏只有對新知的渴望,顯得那般平靜專注,便如窗前那方靜湖。
那日他翻開天書日字卷,看到道痴書痴和寧缺這三人的名字,難以抑止地生出嫉妒仇恨不甘怨毒的情緒,因為他本來是西陵神子,至少應該和這三個人站在相同的高度上,然而在荒原雪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被寧缺那支箭摧毀,雖説在南海畔他再遇極大機緣,重新踏上了修行路,然而一切等於重新開始,如今的他剛剛進入洞玄境,離前面似乎越來越遠。
不過沒有用多長時間,他便把心中所有的負面情緒化作了虛無,因為他現在在知守觀裏,只要擁有對應的能力,他可以閲讀所有的天書。這是難以想象的大機緣,這是世間最高層次的故事,而像怨毒仇恨之類的負面情緒,則是世俗凡人才會因之沉浸痛苦輾轉的低層次事物,無法相配。
這並不代表着隆慶對寧缺不再有恨意,對葉紅魚和莫山山不再嫉妒,而是他明白所有恨的情緒和痛的感受,都是些很無趣的過程,更重要的是待果。只要自己能夠重新變得強大,甚至變得更加強大,就像前些天從西陵神殿傳來的那個消息一樣,他也能像葉紅魚一樣奪回自己失去的所有東西,甚至獲得更多。
此時隆慶正在看的這卷天書,是七卷天書之三:沙字卷。
之所以這卷天書叫沙字卷,是因為書中記載着無數修行法門,有精妙難言的,有山野宗派入門之法,有昊天道門的神道妙意,有佛宗的華嚴諸法,甚至還有魔宗最神秘的邪惡功法,繁若河沙,根本無法細數。
這卷天書裏記載着世間幾乎所有的修行法門,無論是從浩翰的收藏數量還是從修行功法的質量上來説,都只有書院後山可以與之抗衡,至於在世間享有威名的清河郡藏,根本沒有資格和這二者做比較。
星光落在書頁上,把那些用濃墨繪成的人形照耀的清清楚楚,有無數道線條,在人形之間來回淌動,而在書面下方,則是密密麻麻記錄着功法的修行要旨以及注意事項,這門感覺有些詭異的修行法門名為灰眼。
灰眼不是道門功法,也不是魔宗功法,而是很多年前,知守觀某位大能在殺死魔宗某位修行餐餐**的長老後,思及戰鬥裏的危險,沉思三夜之後,以如海般的學識智慧,以無上道法對餐餐**進行改造後的產物。
這門功法的根基是餐餐**,本質上還是奪取別的修行者念力意識而強大自身,只不過經過道法改造後,不再需要吞食血肉,直接進行意識奪取,看上去似乎不像以前那般血腥,顯得中正平和很多,實際上邪惡殘忍如舊。
如果他還是以前那個驕傲而有潔癖的隆慶皇子,那麼他必然不會修行這等邪惡的功法,哪怕會受到強大力量的誘惑,然而如今的他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曾經無比骯髒,曾經無比虛弱,已經做過很多醜陋邪惡的事情,他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隆慶皇子,所以他沒有任何猶豫開始修行。
星暉如水,照的道觀庭院清涼一片,草屋內相對幽暗,隆慶看着天書沙字卷,意識隨着這門功法緩緩移動,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多日前的南海上,一艘小舟在浪間時起時伏,海面上的太陽異常熾烈,魚早已潛進了深海,海鷗自然也消失無蹤。隆慶跪在青衣道人身後,承受着烈日的曝曬,臉色卻沒有變得黝黑,而是蒼白無比。
這是南海的深處,距離陸地不知多少萬里,早已看不到海岸線,青衣道人站在在舟頭,看着浪花翻卷,卻彷彿在看着海岸邊的潮起潮落。
“執着便是障礙,哪怕是對光與暗的執着。”
滾燙的木板,讓隆慶覺得自己的膝蓋彷彿快要被燒焦,但他不敢有任何動作,聲音微顫説道:“弟子曾經嘗試過不再執着,在荒原上向着北面的黑夜進發,然而即便是那樣,依然沒有看到黑夜裏的光明。”
青衣道人負手於後,站在舟頭看着大海説道:“你想要尋找到什麼,於是你做出了選擇,而做選擇本身便是一種執着。
隆慶問道:“那如何才能不執着?”
青衣道人説道:“佛宗講究禪念靜心,追求的是枯寂,不執着便是不動念,你若動念,一念便是光明,一念便是黑暗,你又該如何選?所以你不需要選擇,只需要聽從昊天的選擇。”
隆慶説道:“可……弟子不是天諭神座,感知不到昊天的諭旨,怎麼知道什麼才是昊天的選擇,怎麼知道自己沒有判斷錯誤?”
青衣道人説道:“你想到什麼,便是什麼。”
隆慶好生困惑,説道:“那豈不是從心所欲?”
青衣道人忽然笑了起來,淡然説道:“世間一切都是昊天註定,所有事物的運行都在吳天的掌握之中,包括人心,既然如此,哪裏有真正的從心所欲而無矩?你跟從自己的心行走,其實便是在跟隨昊天行走。”
聽到這段話,隆慶覺得彷彿荒原上的風雪從頭上灑了下來,頓時洗去烈日的酷烈之意,變得清爽無比,瞬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向前拜倒,用額頭緊貼着滾燙的甲板,微微顫抖的聲音裏充滿了渴望和勇氣,大聲説道:“弟子想要變得強大起來。”
青衣道人説道:“前日我把你拋進火泉之中,以昊天賜予的無盡温暖慈悲,在你體內重築雪山氣海,你如今已經可以修行,如果你要儘快便得強大起來,那麼稍後你登岸之後,便去西陵進那座破觀吧。”
隆慶如今已經知道青衣道人無比尊貴的身份,自然能夠想到,他口中所説的破觀,便是傳説中的知守觀,不由狂喜難抑,連連叩首。
青衣道人説道:“觀中現在還有六卷天書,什麼時候你把這六卷天書看通了,那麼你或許可以算得上強大,不過看書終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當年葉蘇需自刺一劍,才能把自己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以你的心志斷然無法抵抗住天書的誘惑,到時道心破而復生,痛楚難以言喻。”
隆慶神情堅毅説道:“弟子不怕痛,也不怕苦。”
青衣道人又説道:“道門弟子萬千,能有機緣入知守觀之人寥寥無幾,你不是神殿的大神官,又不是為道門做出極大貢獻的前代弟子,那麼你在觀中只能做得一個雜役,這等身份你可會嫌棄?”
如果讓世間修行者知道有機會進入知守觀閲讀七卷書天,莫説做雜役,便是天天去掏糞也會心甘情願,甚至連糞池都會覺得是香的。
隆慶自然也是這等想法,毫不猶豫説道:“弟子願為道門做任何事情。”
青衣道人説道:“我能感受到你此時的心意,但觀裏住着一些脾氣很暴燥的老人,便是我也不想理他們,你到時莫要恐懼。”
隆慶吃驚無言,心想知守觀觀主乃是何等樣人物,難道世間除了書院那位夫子,還有別的能令他感到麻煩的人?
夜色中的知守觀,偶爾會響起幾聲蟲鳴。
隆慶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黃豆大小的汗珠從額頭上不斷滾落,眼神變得越來越煥散,顯得異常虛弱,可以想像他現在正承受着怎樣的痛苦。
每次翻開沙字卷,他都會承受無窮無盡的痛楚,而今夜當他開始修行灰眼後,那份痛楚更是變得愈發可怕,看似尋常的書頁上,彷彿生出了無數道無形的劍,不停地戳刺着他的道心,想要把他的道心刺成蜂窩。
當他把灰眼功法裏最後一個字看完時,他的道心也碎成了無數片,恐懼和千刀萬剮般的痛苦,直接讓他昏厥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隆慶醒了過來,其間窗外已然晨光初現,他驚恐地查看自己,發現自己的身上沒有任何傷口,道心依然穩定如昨,似乎昨夜天書上出現的那千萬記無形劍意都是假的一般。
他有些渾渾噩噩地走出草屋,在湖畔掬了捧手洗了洗臉,稍微變得清醒了些,便去自己的房屋簡單洗漱,開始打水燒火做飯,待服侍完侍奉天書的三位師叔用完早飯,他挑着兩擔清水和幾看物事向觀後走去。
這個春天,隆慶在知守裏日復一日灑掃庭院,煮食做工,擦桌磨墨,做的盡是雜務,只到夜深時,才有機會看書修行,日子過的很辛苦,但他的心境很平和,沒有一絲怨言,只是沉默地做着,然後爭取一切時間能夠看書。
説來有趣,他在世間最大的敵人寧缺,在過往十幾年裏,尤其是在進入書院之後,基本上過的也是如此艱苦而充實的日子,不知道這是不是應了書院小師叔的那段話,如果命運要選擇誰,那麼便會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
隆慶挑着扁擔,揹着箱包,走出道觀,來到一片山崖前。
在知守觀的這些日子,他沒有任何怨言,哪怕是難以承受的痛苦,他也甘之若飴,然而看着這片山崖,他的眼睛裏卻滿是恐懼和想要逃避的神情。
這片山崖下是茂密的青林,崖壁上則是爬滿了約手指粗細的青藤,在青藤的縫隙裏,隱隱可以看到崖壁本體是灰黃色的,還能看到崖壁上有很多洞口,山洞幽深不知深幾許,透着股神秘的味道。
這座滿是石窟的山崖很高,給人的感覺很雄偉,隆慶站在山腳下,就像是隻渺小的螞蟻,而如果有人從極高遠的天空俯瞰大地,大概會覺得這座山崖只不過是不起眼的土丘,是堆覆着青苔的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