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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棋枰之間説黑白

    這個世界沒有南柯一夢,只有爛柯百年。

    桑桑記起了那個傳説,也就明白自己大概遭遇到那名樵夫相同的事情,只不過那名樵夫是在現實的世界裏虛度百年,而她則是離開了現實的世界,來到了這裏。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真實的,是夢境還是某位大能力者營造的精神幻境,但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片段真相,便足夠她推導出來更多的東西。

    正如寧缺説過的那樣,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兒,只不過習慣了站在寧缺身後,懶得動腦筋,什麼事情都讓寧缺去想。這一次她懶的時間稍微長了些,直到確認寧缺不會來找自己,或者説找不到自己,才開始思考。

    思考的結果是,她還在棋局之中,只不過這一次她的對手不是歧山大師,而是世界本身的規則,她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戰勝這些規則。

    規則是世界構成的基礎,世界之所以能夠存在,人之所以能夠活着,正是因為有些這些規則,在規則之中戰勝規則,怎樣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桑桑認為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就算不能戰勝這個世界的規則,也應該能夠找到兩個世界相通之處,也就是兩個世界規則的矛盾之處,然後利用這種矛盾,找到破解這個世界的規則,或者是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

    小鎮上的很多人死了,喪事的鞭炮響過很多次,她還活着,甚至沒有長大,這個世界與真實世界的時間流逝速度明顯不同,應該與爛柯寺的傳説剛好相反,同時證明作用在她身上的時間規則,依然是棋盤外的世界。

    棋盤世界的物理規則與真實世界的時間規則,同時作用在她身上,那麼她便是兩個世界規則的聯結處。她本人也就是矛盾之所以。

    那麼如果她在這個世界上死去,便能擺脱這個世界其餘規則的束縛,循着真實世界的時間規則,回到棋盤外,然後醒過來。

    於是走到崖畔,跳了下去。

    然後她重重地摔到了崖下,渾身骨碎,痛楚無比。眼前一黑……

    然後她重新出現在崖上。還是站在那棵樹下,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桑桑的神情有些惘然,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如果這局棋。真如她推導的那般在進行,那麼她的選擇應該是正確的,可為什麼自己沒有辦法死去?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裏消失?

    她在樹下呆呆站了會兒。然後解下自己的腰帶,繫到了樹上。

    頸子有些痛。

    下一刻,她站在樹下,怔怔看着重新回到自己腰上的衣帶,心想應該選別的方法。

    離樹不遠的地方,有片湖。

    湖水也能淹死人。

    湖水沒能淹死她。

    ……

    ……

    在此後的幾天裏,桑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死法,但都未能如願,她依然站在這座山裏。除了記憶裏的那些恐懼和疼痛之外,找不到任何曾經死過的跡象。

    究竟哪裏出了問題?死亡是通往永恆的唯一途徑,永恆是超出時間之上的最高規則,既然自己連時間規則都無法打破,為什麼能夠打破最高規則?

    沉默思考的時候,她忘記了一件事情。

    死亡的最高規則被打破了,意味着這個世界的所有規則都將隨之鬆動起來。然後步向崩潰的邊緣,漸漸的,光線開始變冷,黑夜開始變暖,樹下爭奪蜜汁的兩窩螞蟻。隱隱約約間,繞着石頭走。還能比敵人更早一步抵達蜜汁。

    時間開始減緩,小鎮人類蒼老的速度變慢,好些年都沒有聽到喪事的鞭炮,但沒有人對此表示高興,反而格外恐懼,喜事的鞭炮也漸漸變得極少,直至完全沒有,溪上的水車早就停止了轉動,農田變得荒蕪。

    整個世界都混亂了,然後向着寂滅裏去。

    這也正是為什麼無論真實的世界,還是棋盤內的世界,除了永恆本身,不會允許任何永恆的存在,因為這會讓整個世界毀滅。

    這個世界的規則,終於注意到了山上的桑桑。

    世界震動不安,田野翻滾,大海沸騰,大山傾覆。

    桑桑身下的山劇震而散,把她震飛到了空中。

    無數規則化成的光團,向着這邊的天空飛了過來,光明大作。

    這些光團裏藴着乳白色的光輝,沒有任何温度,看上去就像冰冷的白色棋子。

    桑桑懸浮在空中,惘然看着那些光明的棋子。

    她就像一顆孤伶伶的黑色棋子。

    下一刻便會被光明吞噬。

    ……

    ……

    瓦山近暮。

    紅暖的暮光,照耀着佛祖石像的臉龐,顯得格外莊嚴。

    佛祖俯視着人世間的一切痛苦,彷彿也痛苦了起來。

    他想要皺眉。

    然而他的眉是工匠在巨石間鐫刻出的線條,堅若鋼鐵。

    於是他的眉心出現了一道極細的裂紋。

    ……

    ……

    佛祖陰影中的洞廬內。

    棋枰旁的桑桑忽然皺了皺眉,似乎有些痛苦。

    寧缺心情驟緊,右手微微一顫。

    片刻後,桑桑臉上的痛苦神情消失,回覆平靜。

    寧缺鬆了一口氣。

    然後桑桑再次皺眉。

    她再次平靜。

    如是重複數次。

    忽然間,桑桑的臉色驟然變得極為蒼白,眉尖緊緊地皺在一起,瘦弱的身體劇烈顫抖,顯得非常痛苦,甚至讓人能夠感受到她在睡夢裏的恐懼。

    寧缺的心情一直處於極度緊張中,早已到了忍耐的上限,此時看着桑桑有異狀,他想也未想,拔出身後的朴刀,向着棋盤猛地砍了下去!

    歧山大師説這是佛祖留下的棋盤,那麼必然非常珍貴。

    但在這種時刻,莫説是佛祖留下的棋盤,就算是佛祖本人出現在身前,寧缺也會一刀砍將過去。佛擋殺佛,對他來説不是説説而已。

    當然,寧缺也很清楚,佛祖留下的棋盤,不可能很簡單便被摧毀,先前緊張等待的過程中,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所以他把體內所有的浩然氣,全部通過這一刀轟了出去。混着昊天神輝。走的是柳白的大河劍決。

    這是他能砍出的最強的一刀。

    煙塵大作,光輝點點。

    朴刀被棋盤震回。

    棋盤安然無事。

    桑桑沒有醒來。

    寧缺卻握着刀……睡着了。

    歧山大師的臉色愈發憔悴,嘆息説道:“真是一對痴兒。”

    ……

    ……

    毀滅之前的世界一片混亂。倖存下來的人類終於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駕着自家馬車或是搶了別人的馬車,開始逃亡。

    他們不知道要逃到哪裏去。才能避開從天上落下的洪水,從湖裏生出的高峯,度過熾熱的夜晚和寒冷的白晝,只是盲目而荒亂地逃着。

    在某個路口,逃亡的人羣被迫停了下來。

    有一輛黑色的馬車,橫在那個路口裏,撞翻了好幾輛馬車,讓本來就極為混亂的路口變得更加混亂,堵的任何人都無法移動。

    黑色馬車堵在這裏。想往南邊逃的人無法南去,想要往西邊逃的人無法西去,在末世裏想要尋求最後瘋狂的男人,無法抓到街道對面那個衣衫不整的少女,從死屍堆裏爬出來的少年,看見自己的初戀卻無法擁抱。

    末世的人們憤怒的呼喊着,痛罵着。有人拾起泥塊向那輛黑色馬車砸去,然而黑色馬車上那名年輕人,似乎根本聽不到這些聲音,任由那些泥塊砸中自己的身體,然後震成碎片。他依然抬頭看着天空發呆。

    天上有很多白色的光團,他不知道那些光團代表着什麼。但能感覺到裏面藴藏着的恐怖能量,甚至猜到那些光團將要做些什麼。

    黑色馬車上的年輕人是寧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了這個世界,更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能夠帶着大黑馬和馬車一道來到這裏,不過想到自己可以在這個世界裏找到桑桑,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在混亂的末世裏尋找一個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寧缺尋找桑桑已經尋找了很長時間,卻一直沒有找到,直到今天他終於抬頭看了一眼天。

    他對大黑馬喊了一聲。

    大黑馬長嘶一聲,四蹄奮起,帶動着鋼鐵鑄成的車廂,碾壓過身前的馬車和人羣,帶着一路碎屑和血肉,在逃亡的人潮中破開一條血路。

    黑色馬車向着那些光團追去。

    幾天後,黑色馬車來到了桑桑的身下。

    寧缺抬頭望向空中的桑桑。

    無數的光線,正從桑桑透明的身體裏穿過。

    那些光線沒有温度,然而太多太密,以至光線之間都不可避夠地產生了摩擦。

    光線的速度很快,相互之間的摩擦很可怕,能夠產生恐怖的高温。

    桑桑的身體已經開始燃燒,光明無比。

    寧缺喊道:“桑桑!”

    桑桑彷彿沒有聽到,沒有低頭望向地面。

    寧缺又喊道:“桑桑!”

    桑桑這一次聽到了,望向他,哭着説道:“我不知道怎麼了。”

    寧缺説道:“不要怕,到我這裏來。”

    桑桑搖了搖頭,看着四周的光明,説道:“你會死的。”

    寧缺説道:“我説過你死了,我也會死,那不如一起死。”

    桑桑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所以落了下來。

    那些潔白的光團,隨着她的身形,向着大地落下。

    寧缺取出大黑傘,遞給桑桑。

    桑桑撐開大黑傘,彷彿撐開了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寧缺,還有黑色馬車都罩了進去。

    這個世界的規則,再也找不到他們。

    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

    ……

    寧缺和桑桑同時醒來。

    他們發現自己還在瓦山。

    洞廬外,棋盤邊。

    棋盤上只落了兩顆棋子。

    一黑,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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