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石尊者像上,最初塗着金漆,不知多少年過去,金漆剝落,露出裏面的石質,在昏暗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慈悲卻又可怕。
寧缺看完一座石尊者像,再看另一座,全神貫注,渾然忘我,根本不覺飢渴,也沒有絲毫睏意,雙手在身前不停變幻。
直到將四座石尊者像全部看完,他才停止雙手的動作,拾起蒲團到殿檻前坐下,對着滿寺夜色,閉上雙眼開始靜思回味。
不知不覺間一夜時間過去,秋雨再次降落在古寺裏,衝出稀薄的霧氣,讓熹微的晨光把佛殿飛檐照耀的清清楚楚。
前寺正殿清亮悠長的鐘聲,傳到遙遠的後殿。
寧缺睜開雙眼,眼眸裏晶瑩一片,然後漸漸回覆尋常。
看着檻外漸驟的秋雨,他舉起右臂,意隨念走,極為隨意向前伸出。
殿前秋風大作,雨絲飄搖不安,悄無聲息間,重重雨幕裏,忽然出現了一片極大的空白,那片空間裏沒有一滴雨珠,看着乾燥無比。
如果仔細望去,秋雨裏的那片空白,恰好是個手掌的形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繚繞在佛殿前的氣息才漸漸淡去,那些斜掠橫飛不敢落的秋雨,飄進了那個無形的掌印範圍中,一切回覆正常。
寧缺直到此時才明白一夜時間,自己領悟到了什麼,收穫到了什麼,看着殿外的重重秋雨心緒也不免有些激盪難平。
“無畏、禪定、降魔、去唸……真沒想到,你居然能在一夜時間之內,參悟我佛門四大真手印。”
殿外傳來歧山大師虛弱卻難掩驚喜的聲音。
寧缺轉身對着大師拜了下去,行了一個大禮。
他要謝的事情有很多,而昨夜他殿內參佛入定整整一夜,大師便在殿外守了他整整一夜,這等慈愛守護,便值得他誠心一拜。
歧山大師看着寧缺,心生感慨。
哪怕是佛緣再深厚、悟性再高的人也沒有可能一夜時間便領悟佛家四大真手印的妙-義,因為佛宗手印不是佛法,修佛者無法繞形開知見障。
然而知見障對寧缺似乎沒有起到任何影響。
歧山大師感覺到寧缺身體裏蓮生師弟的氣息,比昨日淡渺了很多,便明白了他能夠逾越知見障的真實原因。
因為這些知見障,蓮生當年早已逾越。
歧山大師看着寧缺,感傷想道師弟你正在不斷地真正離開這個世界,難道這就是你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嗎?
各國使團已經紛紛抵達瓦山,在前寺商議荒人南侵一事,成日裏都在開會,修行者們在中寺裏議論着前些天在瓦山裏的見聞,敬畏又興奮地回思着當日的情景同時猜測着過些日子的盂蘭節會不會再來什麼大人物。
寧缺和桑桑自然不會理這些事情,雖然是受邀前來參加盂蘭節。他們在爛柯寺後寺裏讀佛經,看佛像,隨歧山大師參觀諸殿的佛教壁法,生活過的異常平靜,便是他們的心境也變得恬靜了很多。
他還是向歧山大師打聽了一下盂蘭節會的事情,畢竟這個人間最盛大的節日起源有些奇特又有萬丈佛光鎮壓冥界的傳説,所以他很好奇。
“佛宗哪裏能能力鎮壓冥界,最早的時候不過是祈禱黑夜不要來臨,後來漸漸演變成修行界裏的強者集會商議如何應對只不過無數年過去,黑夜始終沒有來臨,冥界入侵的傳説變成了真正的傳説,哪裏還有修行者會在意?”
歧山大師微笑説道:“盂蘭節每年都會有一次修行者的聚會時間則是並不固定,雖然失了原意但我佛門也不想失去展現自己的機會。”
“月輪國號稱煙雨七十二寺,還説的是著名大寺,如果要把那些普通寺廟算進去,只怕要超過一千之數,而且那裏鄰着西方荒原,與懸空寺要近很多,為什麼佛宗當年沒有把盂蘭節會放在月輪國舉行,比如白塔寺?”
寧缺不解問道。
歧山大師問道:“你可知道當年懸空寺在世間修的第一座大寺在哪裏?”
寧缺搖了搖頭。
歧山大師指着欄下的重重殿檐,説道:“便是此間。”
寧缺微感吃驚,心想這是什麼道理?
歧山大師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解釋道:“因為這裏離懸空寺最近。”
寧缺心想懸空寺遠在極西荒原深處,而爛柯寺則是地處東南,瓦山頂峯上便能看到海岸線,兩地之間的距離,明明是世間最遠的距離,為什麼大師卻要説最近?
歧山大師微笑説道:“傳聞當年佛祖到東南一遊,弟子在山間行棋之時,他忽有感應,在峯上遙指山下,便定了爛柯寺的位置,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現在我們所處的爛柯寺,與懸空寺有某種隱隱相通之處。”
隱隱相通之處,這六個字隱含深意,寧缺卻還是不明白。歧山大師回身指向後殿,説道:“據説無數年前,佛祖悟得空間通行無礙的至高法門,便在那處砌了一座簡易的石塔,可以讓僧人直抵極西淨土。”
寧缺震驚説道:“我只聽説過大唐軍方和西陵神殿有些特殊強大的符陣,可以傳遞簡單的信息,卻從來沒有聽説過有什麼陣法可以把人傳到遠方,這豈不是傳説中無距的境界?”
歧山大師説道:“佛門裏沒有天啓,自然也沒有無距的説法,不過以佛祖通天徹地之能,弄出這樣一樣物事,也不是太過難以想象。”
寧缺想着那日自己和桑桑在佛祖棋盤上的奇遇,又想着這些天沒有離身的那本佛祖筆記心裏也多了幾分相信,緊張問道:“現在那法陣呢?”
歧山大師微澀一笑,説道:“再如何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佛祖再如何強大,數千數萬年過去,他留下的法力也早已消散無蹤,傳説中的那座簡易石塔,只怕早就化成了飛灰寺中僧人後來在傳聞裏石塔的位置上,修建了一座佛殿,便是後殿,別説舊年蹤跡,便是一絲佛跡都已經尋查不到。”
聽着這話,寧缺亦不免有些感慨。
在時間面前,能夠永恆的果然只有死亡。
整座瓦山都屬爛柯寺所有佛門雖然沒有把寺院擴展到把瓦山括進寺院牆內,但寺院的面積已極為開闊。要從寺門前的廣場一路上行至後寺佛殿,至少要花一柱香的時間,便可以想像這座寺廟的規模。
古寺分三重,前寺中寺後寺,前寺除了巍峨莊嚴的正門以及寺前廣場之外還有兩座極為氣派的佛殿,中寺面積相對較小,散落了近十座佛殿,後寺面積最小,也是最為幽靜,只有一座後殿。
秋雨依然在持續,寺中僧人忙着準備盂蘭節大會各國使團依然在熱烈或激烈的討論修行者們依然在互相切磋,前寺一片嚴肅緊張,中寺劍影活潑。
唯有後寺依然安靜,學習佛法的閒暇寧缺偶爾會帶着桑桑到中寺諸殿散步,他們撐着大黑傘行走在淅淅瀝瀝的秋雨裏,聽着各座殿內的聲音微笑不語,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只要他不想讓人注意到。
他們還去了前寺,站在秋樹亭間看住在寺外別院裏的紅袖招排舞,只見那些青春美麗的姑娘們,香汗淋漓,衣鬢搖動,覺得極為悦目。
遠遠看着舞台上的小草,用清脆的聲音不停指揮着,訓斥着,儼然已經有了幾分簡大家的作派,桑桑忍不住笑了起來。
紅袖招此次獻祭的舞蹈,雖然不如霓裳那般華美驚世,但卻多了幾分佛宗天女吉祥之感,想來應該會非常成功。
寧缺和桑桑只是站在亭中遠遠看着,並沒有去與紅袖招舞團相會的意思。他也沒有去唐國使團——鎮西大將軍冼植朗通過寺中僧人表達了想要會面的請求,但他現在實在不想被世俗之事擾了難得寧靜的心境。
歧山大師講述佛經時,曾經説過一句話,佛法是一種看待世界的方法,又是學習的方法,但最重要的是一種生活態度。
那種生活態度被夫子取笑為閉嘴,被蓮生嘲笑為裝烏龜,被二師兄譏諷為裝死,但是佛門特有的平靜沉默自持,自有其動人之處。
如今桑桑大病漸愈,寧缺學佛亦有收穫,心境自然平和,他日後回憶起來,天啓十六年秋天在爛柯寺裏的短短數日,竟是他這一生最平靜喜樂的一段時光,然而那時候他才明白,這種平靜喜樂原來只是令人心酸的安慰。
盂蘭節正日。
來自世間諸國的遊客,紛沓而至,瓦山前的小鎮熱鬧無比,爛柯寺前的廣場上更是人頭攢動,不知被踩落踩爛了多少雙鞋,如果不是僧人與當地官府派出的軍士一道維持秩序,廣場上根本沒有辦法表演,儀式也無法進行。
中原諸國都派出了觀禮團和表演的嘉賓,遊行的一輛輛彩車,引發了一陣陣地喝彩,來自長安城的紅袖招舞團,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最大的喝彩與叫好。
其後是由爛柯寺住持率領眾僧為世間祈福的儀式,再然後又有神殿某位神官主持的祭天環節,無數信徒跪拜於地,場面極為嚴肅莊重。
寧缺和桑桑沒有去湊熱鬧,站在後寺殿欄上,居高臨下遠遠看着山下的熱鬧。看着這幕畫面,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説道:“這也能混搭嗎?”
一應儀式結束後,紅袖招的姑娘們開始起舞。
寺前的掌聲與喝彩,頓時衝破天穹。
爛柯寺中幾位輩份極高的老僧,看着舞台上翩然起舞,容顏嬌美而莊肅的少女們,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竟是濕了眼眶。
寧缺看着寺前,感慨説道:“相隔數十年,古剎舊廟終於再次看到散花天女之舞,好在蓮生已死,想來這一次爛柯寺能夠平靜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