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抱着桑桑向光明飛去,已經飛了很長一段時間,荒原地面的人已經快要變成小黑點,大黑馬都已經快要看不清楚。
此時離地面已經極為遙遠,按道理來説,除了飛劍或羽箭沒有什麼事物飛到這裏,更不可能有人伸手到天空裏,便能抓住他的腳,除非那個人很高。
寧缺和桑桑穿過金黃色的龍息,輕輕落到荒原地面上,他把桑桑抱在懷裏,抬頭望去,發現身前這道身影確實十分高大。
那人看着寧缺和桑桑,背對着天穹和那隻黃金巨龍,面容籠罩在幽暗裏,看不清楚,身體的邊緣彷彿被鍍上了一道金光,似在燃燒。
那人站在荒原地面上,高大的身影卻似乎將要觸到天穹。
那人笑着説道:“選擇本身也不見得有什麼意義,但有時候,你我的選擇能夠影響到他人的選擇,這便會變得有趣。”
……
……
在書院二層樓登山試的那個幻境中,寧缺和一個高大男子有過一番對話,當時他也一直沒有看清那名高大男子的容顏。
“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你會選哪邊?”
“我為什麼要選?”
“你以前是怎麼選的?”
“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牆頭隨風招搖的野草。”
“您看,我就説不是一定要選擇。”
“可如果天塌下來怎麼辦?”
“天怎麼會塌?”
“如果?”
“那自然有個子高的人頂着……比如您這樣的。”
……
……
書院登山後過了段時間。寧缺知道了那名高大男子是誰,多年後在夢境變成現實的荒原上,他發現自己説的那句話,竟是那樣的準確——就算天塌下來又如何?總會有個子高的人頂着,比如像老師這麼高的人。
寧缺跪在高大身影之前,恭恭敬敬説道:“老師,您來了。”
“嗯。想來想去,終究還是想不明白,所以便來了。”
夫子抬頭望向天空上極盛的光明與漸頹的黑夜。用自已的身體在荒原上留下一道蔭涼,遮住寧缺和桑桑,黑色大氅隨風飄搖。似將燃燒起來。
“我想了一千多年,在光明與黑暗的戰爭裏,我應該站在哪一邊,問題是我沒有見過冥王,和他沒有什麼交情,我不喜歡寒冷,不喜歡佛陀看到的那個靜寂乏味的世界,我也不喜歡昊天,甚至有些討厭它。”
夫子説道:“所以我始終想做牆頭草,風怎麼吹便往哪邊倒。這些年我一直在問你會往哪邊走。其實也是在問我自已應該往哪邊走,那年在夢裏問你時,你説你也想做牆頭草,真是令我老懷安慰,原來不選擇比較重要。然而遺憾的是。牆頭草並不那麼好做,疾風能知勁草,也能斷勁草。”
寧缺看着夫子擔心説道:“但您最終還是做出了選擇。”
夫子看了桑桑一眼,平靜説道:“也許我的選擇最終會被證明是錯誤,但至少現在,我想這樣選。那麼我便這樣選。”
寧缺不知該説些什麼,他這時候很感動,又有些莫名的傷感,他幸福於自已有老師,自已和桑桑還活着,卻開始擔心老師怎樣面對昊天的怒火。
夫子看着他笑了笑,繼續説道:“不選擇,確實是一種自由,但如果是因為膽怯而不敢選擇,那就不是自由。做選擇,不見得有意義,但可能有意思。我們在人間活着,本就不是為了有意義,而是為了有意思。”
這段話裏的字句很簡單,卻極有深意。
寧缺沒有費什麼思慮,便把握住老師想説什麼,因為他是書院學生——意義是目的,意思是過程——書院不注重目的,只看重過程。
當年小師叔拿着劍便要與天戰上一場,大概也是因為他覺得這件事情很有意思。
……
……
光明威壓人間,無數人雙膝跪地,不敢直視蒼穹,滿懷敬畏默默祈禱,任何敢於站着的人,都已死去或將死去。然而在荒原上光明最盛的地方,卻有一個高大的男子站着,還用他的身影庇護着冥王的女兒。
這是對昊天神國威嚴的挑釁,是不可原諒的褻瀆。
黃金巨龍如光湖般寧靜漠然的眼眸裏,燃燒起憤怒的神火,一聲悠遠而嚴肅的龍吟,再次響徹在天地間,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威力恐怖的龍息。
無數熾熱的神輝混着晶瑩剔透的黃金沙礫,從高空上的龍首處噴出,向着荒原地面襲來,這道龍息裏所藴藏着的威力,更勝先前,所經之處的空氣都開始燃燒起來,荒原地表上顯現出一道金白色的投影。
寧缺的目光越過夫子肩頭,看到了空中這幅奇異震撼的畫面,看着那無窮無盡的龍息挾火藴光而至,臉色微變,喊道:“老師小心!”
夫子沒有轉身,依然背對着天空。
金色的沙礫自天而降,來到他的身後,然後瞬間消失無蹤,那些金色沙礫間的光與熱,也瞬間消失,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夫子的身後彷彿有一面湖,火山將要噴發的熱湖,有一面海,極北寒域未凍之前的熱海,龍息就像是無數冰塊,投入熱海熱海之中,瞬間融化無蹤。
所有襲向夫子的金暉龍息,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解構成了世界本原最細微的粒子,消融在這個世界裏,是為淨化。
這幕畫面看上去很簡單,所以很詭異,沒有人能夠理解,本身就是最純正昊天神輝、能夠淨化世間一切物的龍息,會被人淨化。
就算是超越五境以上的修行者。能夠在昊天的世界是創建自已的規則,擁有自已的世界,但他依然不能在昊天的世界裏無視昊天的規則。
夫子是怎麼做到的?
荒原上的人們都跪着,沒有人敢向光明的天空上望上一眼,但他們可以看到荒原上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看到夫子現身,看到黃金巨龍向夫子噴出龍息。他們看到那股威壓恐怖絕非人間能抗的龍息消失……
看着這幕畫面,所有人都震撼了到極點,以至不肯相信自已的眼睛。而那些堅信自已不會看錯的人,則開始懷疑這個世界。
神殿掌教手握神杖,雙膝跪地。身影依舊高大,然而此時,他的身影劇烈地顫抖起來,和荒原上那個高大身影相比,顯得那般矮小,那般孱弱,那般卑賤。
天諭大神官看着荒原上那幕畫面,臉上深刻的皺紋,被震撼的扭曲起來,裏面的血水與光明的金粉簌簌剝落。喃喃説道:“這是什麼境界?”
龍息徒勞無功,甚至被淨化,黃金巨龍的眼眸裏流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龍身驟然一緊,這一次不再是悠遠威嚴的龍吟。而是暴戾憤怒的龍哮!
強烈的颶風在荒原天地間呼嘯,無數黑色的泥土與草屑,被席捲而起,煙塵瀰漫,漸漸掩沒視野,竟似要比先前北方的黑夜還要更黑一些。
黃金巨龍咆哮着。憤怒而吃力地把龍身擠出雲層,龍身之上繫着根數十丈粗的黃金繩索,黃金繩索繃的極緊,後面似乎拖着一件重物。
片刻後,一輛純由黃金打造而成的戰車,在黃金巨龍的牽引下,漸漸駛出雲層,出現在人間的天空裏!
那輛黃金戰車極為巨大,如果落在地面上,只怕整座長安城都無法容納,而那些黃金並不是人間的黃金,顯得那般純淨透明,通體光明!
天空裏光明大作,荒原上的煙塵驟然斂沒,被照耀的有若落了數十日大雪般潔白,空間開始搖撼不安,大地開始震動。
黃金戰車上,站着一名神將。
這名神將身上穿戴着由昊天神輝凝成的盔甲,身量極為高大,彷彿就是一座高山,與之相比,曾經矗立在瓦山上的佛祖石像就像是個小石人。
這名神將面容完美到了極點,自有雍容氣度,尋找不到任何問題,與之相比,曾經有西陵美神子之稱的隆慶皇子,就像是個乞丐。
這名神將的表情極為冷漠,眼眸裏散發着熾白色的神輝,完全無情無識,站在戰車裏俯瞰人間,目光所觸之處便化虛無。
……
……
除了懸空寺講經首座和南海上的青衣道人,或者還有知守觀後青山蟻窟裏的寥寥數人,整個人間沒有誰能夠看到這輛黃金戰車和車上的神將。
寧缺抱着桑桑坐在夫子的身影裏,他戴着墨鏡,雖然雙眼刺痛無比,但依然睜大眼睛看着空中的這幕畫面,震驚的無法言語。
他知道老師很高,然而面對昊天神國的怒火,面對着這樣一個身若山高、目光便是昊天神輝的神將,就算是老師,又能有什麼手段應付?
夫子轉身望向天空裏那輛被黃金巨龍拖行的黃金戰車,看着戰車上那個完美的光明神將,看着神將完美的容顏,忽然搖了搖頭。
“世間沒有完美的事物,只有我們以為完美的事物。”
夫子負着雙手,看着天空裏那名光明神將,説道:“你的完美來自於千萬故人,所以你不是人,你更不是那些故人。”
光明神將情緒漠然,令黃金巨龍駕黃金戰車自而天降,不知何時,一柄足有十餘里長的光劍出現在他手中,向着荒原上斬下!
“你來自昊天神國,用的是光明神劍,一味光明,那便欠缺了真實,便如你之存在,今日,我便讓你看看人間之劍。”
夫子説道,然後把右手伸到空中攤開,對着人間南方。
雲破天暗,有劍自南方萬里外而來。
那劍古意盎然,劍熱如曉,驚天破雲而至,落在夫子寬厚的手掌裏,微微嗡鳴,表示自已的臣服敬畏,以及能被夫子馭使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