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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五十六章 聖賢從來不寂寞

    湛藍天空裏,流雲彙集的越來越多,聚在城市的上空,將那輪太陽嚴實地遮在後方,如此時萬民齊頌的字句那般,令世界昏暗。

    葉蘇身軀上的火苗越來越旺盛,他的聲音已經完全停止,熊熊烈火間,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他整個人都在燃燒,像是散播光芒的明燈。

    向人間散去的光輝,忽然間收斂,然後從柴堆上方向着天空而去。那是一道聖潔的光柱,來自他的身軀,落在遙遠的天空最深處。

    晦暗的天空被照亮了一塊區域,不及太陽那般明媚熾烈,卻要更真實一些,因為跪在地上的萬千人羣,都能看清楚那裏有什麼。

    ——那裏有湛藍的天空,有晦暗的雲,有相對的黑暗和真實的光明。

    那片光域忽然再次黯淡下來,迅速回覆成原先的模樣。

    柴堆上的熊熊烈火,已經升騰至半空,彷彿要將天空都燒穿,葉蘇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根本無法看到,很奇異的是,小院的空中沒有什麼難聞恐怖的氣味,反而溢着淡淡的香,令人心神異常寧靜。

    那道光柱,那片被照亮的天空,這些異香,就是成聖?

    沒有人知道,隆慶不知道,俯在地面上的數萬民眾不知道,站在小院外的神殿騎兵、小漁還有那些神官,沒有一個人知道。

    西陵教典裏記載過的那些成聖畫面,和今天的故事本就沒有任何關聯,不可能有人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包括觀主在內。

    這並不重要。

    葉蘇已然成聖,與宗教無關,與天上的神國無關,他的成聖,是在人間成聖,是在信徒的心中成聖,他已是聖人。

    無論唐國和書院能否贏得這場戰爭,新教必然會在人間傳播開來,再沒有人能夠阻止這道狂瀾,他將被無數信徒奉為聖人。

    那麼他就是聖人。

    天空裏忽然落起雪來——流雲聚成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天空。沒有太陽照射的雲層深處開始凝結冰晶,便有了紛紛揚揚落下的雪花。

    雪花飄落,隨風輕舞,落在城市的街巷上。落在廣場上跪拜頌讀的民眾身上。落在小院裏。落在那片熊熊燃燒的柴堆上。

    遇着噬人的火焰,雪便融化成了水,雪勢漸驟。融成的水便越多,柴木被浸濕,火勢被鎮壓的越來越小,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熄了。

    數萬民眾的頌讀聲也終於漸漸停了,人們望向小院裏,帶着最後的希冀眼神,想要看到奇蹟的發生,卻悲傷地發現奇蹟並不存在。

    十字形的木樁已經被燒焦垮塌,熄滅的柴堆很亂,沒有那個人的身影,便是繫着他的繩,也已經被燒成了灰燼。

    雪花飄落在人羣裏,落在人們的肩上,有的落在人們的臉上,被體温融成水,潤澤因為焦慮悲傷而發乾的嘴唇,人們飲着如春泉般的雪水,開始哭泣——飲泣之聲漸作漸盛,悲意綿綿不絕,直欲摧人心肝,斷人肝腸。

    哭聲不絕,雪落不止,時間緩慢地流逝,天空裏的雪雲始終沒有散去,廣場上的人們漸漸散了,數千名新教信徒互相攙扶着離開,整個過程裏沒有發生任何衝突和殺戮,也沒有一個人被關押,因為隆慶沒有説話。

    他站在柴堆前,面無表情。

    過了很長時間,雪繼續地落着,熄滅的柴堆裏最後的火星都被熄滅,温熱的蒸汽消失無蹤,漸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再看不到下面的灰。

    白茫茫一片,真的很乾淨。

    ……

    ……

    天空裏忽然響起一道雷聲。

    緊接着,是第二道雷聲。

    兩道雷聲連綿不絕,互相追隨,在天地間來回。

    廣場上的西陵神殿騎兵、小漁等道門強者,望向雷聲起處,面露警惕之色,更多的卻是恐懼與不安,如聞天怒。

    雷聲不停變換着方位,位置哪裏是凡人能夠捕捉,轟隆恐怖,天威難測,又哪裏是凡人警惕便能防範,這雷聲究竟是什麼?

    隆慶抬頭望向天空,看着被那兩道雷聲以及雷聲裏的無形力量所拂亂的雪花,猜到了來者是誰,神情卻平靜如前。

    宋國外的海面上忽然生起風暴,風暴迅速登岸,無數海水在那片著名的防浪堤上摔的粉碎,風暴的殘餘來到廣場上,化作一聲暴鳴。

    城市上空的雲層都輕輕地顫了一絲,強烈的勁意,從暴鳴起處向四周播散,化作恐怖的狂風,無數騎兵迎風而倒,戰馬嘶嘶悲鳴,便是道門的修行強者,也要提升全部修為,才能在狂風裏勉強支撐。

    狂風漸斂,如水般散入街巷民宅之間,廣場上出現一個約十餘丈的圓,在那個圓裏沒有雪,也沒有血,乾乾淨淨,空空蕩蕩,只有兩個人。

    一人穿着件舊舊的棉襖,手裏拿着根短短的木棍,正是書院大師兄,另一人穿着滿是酒味的長衫,腰間繫着只酒壺,正是修行界至高的酒徒。

    大師兄的棉襖上到處都是破口,不知多少鮮血,從那些破口裏淌出來,染濕了棉花,顯得很是狼狽。

    酒徒的情況也比他好不到哪裏去,衣衫上到處都是污漬,左肩有些下陷,似是被棍擊中,他想取酒壺飲口酒,卻發現手抖的有些厲害。

    先前那些雷聲,那些遊走在天空海洋與大地之間的雷聲,是他們在彼此追逐,是他們在無距的境地下,依然不忘廝殺。

    那是修行界層次最高的戰鬥,也是最苦的戰鬥。

    但其實,這場戰鬥有可能不會發生。

    昨日酒徒回了小鎮,對着屠夫沉默不語,等待着將來。大師兄則留在臨康城外的那座小樓裏,等着書院與道門談判的結果,各自有各自的不安。

    當昨夜桃山異動,今晨葉蘇顯聖之後,酒徒的不安沒有消除——觀主沒有被寧缺説服,對當前的局面,他非常樂意看到,但他依然不安。

    他以為這種不安來自於書院,以為書院會不惜一切代價救葉蘇,所以他匆匆離開小鎮。回到臨康城外的小樓。和李慢慢重新相見。

    就像過去那幾年那些天一樣,無距對上無距,道門與書院兑掉了最重要的棋子,酒徒無法擺脱大師兄。大師兄也沒辦法完全鎖死他。

    相見便難分開。不管去往高山還是大海。於是他們開始戰鬥,從高山戰鬥到大海,直至最後。大師兄才終於來到了此間,為此身受重傷。

    因為是他要來,所以是他受傷。

    “你們書院總喜歡説我的身軀與精神都已腐朽……那你現在呢?”

    酒徒將顫抖的手背到身後,看着他説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天,還能撐多久?像今天這樣的傷,你還能受幾次?”

    他的臉有些蒼白,左肩受了重傷,但與渾身是血、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的大師兄相比,則要輕很多,所以他有資格説這樣的話。

    大師兄卻沒有聽他的話,他看着小院裏那座雪堆,感受着雪底透出來的餘燼味道,沉默不語,神情有些蕭索。

    他受了如此重的傷,才能來到場間,卻依然來晚了。

    城市遠處隱隱傳來哭泣的聲音,不知是為了死在衝突裏的無辜信徒,還是為了葬身在火焰裏的葉蘇,他沉默聽着。

    過了會兒,他轉身望着酒徒説道:“你本在小鎮,何苦入世?”

    酒徒説道:“你本在長安,何苦來此?”

    大師兄説道:“你這是在犯罪。”

    酒徒説道:“對人間還是神國的罪?新教動搖了神國的根基,他就必須去死,如果道門再不動手,我也會出手。”

    從酒徒和大師兄出現開始,隆慶便一直沉默,他站在院裏,看着這兩名以前只能仰望的大修行者,神情平靜,全無懼意。

    一切都在觀主的計算之中——酒徒再如何不安,在發現真相之前,他必然會從昊天的立場出發,幫助道門殺死葉蘇。

    因為他和屠夫很貪,彷彿是無數代人類貪念的集合,他們不止要永生,還想要永恆,而永恆只能在昊天神國裏尋覓,神國沒有了,他們怎麼辦?

    事實上,如果不是觀主一直沒有點頭,或者酒徒和屠夫早已經對葉蘇動手,這兩位大修行者,根本不在乎所謂成聖這種事情。

    他們早就認為自己已經成聖,那又如何?他們還不是像老鼠一樣,在人間東躲西藏數萬年,最後變成了昊天的一條狗。

    當然,瞭解觀主心意,尤其是與臨死前的葉蘇有過一番對話的隆慶,此時已經基本上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知道酒徒和屠夫將來必然會後悔,但那是將來的事情,不影響現在道門以昊天的名義,把他們當狗一樣使喚。

    想到此節,隆慶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沒有嘲諷,顯得很真誠,那是在真誠的嘲諷,嘲諷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物,也會被貪念衝昏頭腦。

    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聾,教典説的果然有道理。

    隆慶臉上的笑容斂去,因為有人看了過來。

    大師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為什麼?”

    這是他的不解,也是書院的不解,沒有人能想明白,道門為什麼要這樣做,燒死葉蘇助他成聖,對毀滅新教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幫助,反而會讓道門分裂,至少裁決神殿從此以後,再難成被道門所真正信任。

    觀主究竟是怎麼想的?

    “你可以把寧缺失敗的嘗試,當成所有的理由。”

    隆慶説道:“我師兄的死本就不是一家之事,沒有你們書院,他或者本不需要死,至少,不會死這麼快,所以你的悲哀很沒意思。”

    説完這句話,他對着大師兄微躬施禮,走出小院,在風雪裏登上下屬牽過來的座騎,直到走出很遠,才將天書沙字卷重新放回懷中。

    大師兄看着隆慶的身影消失在風雪裏。

    在臨康城外,他就察覺出此人的特異之處,今日的感覺更加清晰,只是他此時沒有精神卻思考那些事情。

    他重新望向小院內,望向不停承受着落雪的那座柴堆,然後抬起頭,望向天空裏那些落雪,想起當年的某些往事。

    那年長安城裏也下着雪,很多人都進了城,七念來了,被師妹困在雪林裏,君陌在雪橋上坐了一夜,小師弟和桑桑在湖上殺死了夏侯,他則是和葉蘇站在城牆上,看了整整一夜的雪,説了很多無所謂的話。

    之前之後還有數次相見,小道觀前、天棄山脈的雪峯深處……

    更早的那一年,桑桑降生在人間,荒原上多了一道黑線,他在黑線的這頭的池畔飲水讀書,葉蘇在黑線的那頭砍樹,聽説他説了一道有趣的道偈,然後開始周遊諸國,意圖勘破生死關,想必到最後那刻,他真正地勘破了。

    所以,他才會真正死去?

    大師兄看着落雪,沉默了很長時間——葉蘇創立新教與書院有很大關係,因為君陌在青峽前把他變成廢人,更因為他與葉蘇曾經進行過的那些討論。

    然後他想起,從很多年前開始,甚至早在拜入夫子門下之前,他最想成為的人的便是一名書生,一名教書育人的書生。

    那書生居住在一條陋巷裏,教着那些窮困的孩子,生活清貧,一簞食、一瓢飲,卻不改其樂、亦不改其道。

    他想成為這樣的一個人,沒想到,葉蘇在他之前便這樣做了,在生命最後的這些年裏,葉蘇一直是那樣的一個人。

    很久後,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轉身看着酒徒説道:“為了永生不惜拋棄整個人間,就算成功,難道你不會覺得那會很寂寞嗎?”

    酒徒説道:“死亡才是真正的寂寞,便如葉蘇,他如今已然成聖,卻與世界再無聯繫,此時的他才是真正的寂寞。”

    大師兄搖頭,平靜而肯定説道:“你錯了,他一定不會寂寞。”

    葉蘇放棄了數十載的信仰,只為讓人類不再需要信仰,他離開了這個世界,但留下了很多東西,相信那些東西必將真正的改變這個世界,

    還有很多人做着或者即將去做與他相同的事情,君陌在天坑底點燃野火,他將帶領書院繼續向前。他是聖人,但有很多同路人,怎會寂寞?

    自古聖賢,本來就應該不寂寞。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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