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噩夢。
對於修行兩百一十三年的阿夏來説,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噩夢了。
最初踏上修行道路時,苦難常伴,他沒有那些天之驕子的氣運,不可能被上品宗派乃至萬仙盟五絕相中收入門中,只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拜入了一個下品宗派門下。在宗門之中,他因為天生的棕黑皮膚,以及相對一般人顯得特殊的五官,被許多同門嘲笑有崑崙奴的血統,一度遭到了極大的排斥,而他的師父也絲毫不負責任,非但不理會他所遭受的窘境,就連正常的仙道傳承也不盡心盡力。
直到他偶然間展露才華,顯示出超人一等的資質悟性,才被掌門看中,着意栽培,而他也不負期望,練氣、築基直至凝結八十歲時凝結虛丹,或許相較於那些天才修士而言,這速度連差強人意都不算,可在下品宗派中,已經是不大不小的奇蹟了,畢竟除去蹉跎掉的時光,他真正修行不過六十年而已。
而阿夏的世界也沒有那麼寬廣,金丹、元嬰之類的境界他不敢奢望,也不必奢望,一時間虛丹有成,春風得意,只待幾十年後,當他在虛丹境界上徹底鞏固下來,師父也坐化之後,便接過掌門之位,再逍遙個一百年。
然而一場噩夢的降臨,徹底中斷了他的幸福生活。一個偶然路過山門的邪修,因為與門人的一場口角,竟赫然殺上門來,要滅他滿門
那邪修是個元嬰老怪,對於阿夏的門派來説宛如天災,他們全派百餘名修士奮起反抗,卻還是在一夜之間就被屠戮殆盡,經營兩百多年的青山綠水之地化為血與火的地獄若非萬仙盟的正道修士們終於還是姍姍來遲,阿夏本人也要在那一戰中魂飛魄散。
救他性命的,正是馭獸宗的長老,阿夏傷愈後別無去處,便拜入馭獸宗,他修為還算不弱,加上覆仇心切,修行格外拼命,也被馭獸宗的長老喜愛,傳授了上乘心法。
然而阿夏始終生活在復仇的陰影中,每當入睡或是冥想時,門派滅門的情景便浮上心頭。直到他終於在三十年內修成金丹,元神洗練,道心大成,這才擺脱了噩夢的纏繞。同時,這份進境雖然不算快,卻也值得稱道。
但內心深處,恐懼始終沒有消失。
他最初拜入的門派,儘管在萬仙盟中只是末流,可在當地也是威望極重的修仙門派,掌門的權威堪比一國君王……但真遇到災禍,一夜之間就破滅了,這件事對他打擊極重。
在馭獸宗,他取得了往日不敢奢望的成就,內心卻始終無法安定下來。他只能修行修行不斷地修行,期待着若是有朝一日他能有幸走到仙道之路的巔峯,或許能找到安全感。
然後,仙道之路就在他眼前中斷了,他資質終歸不是上佳,金丹下品就是他的修行極限,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更進一步。
金丹下品實在是個很尷尬的位置,在馭獸宗內,恰好是處於中層與下層之間,他修行已經接近百年,做出極大的透支才取得這等成績,自然免不了遭遇一些冷嘲熱諷,加上他外貌有異,心性又因過去的經歷顯得陰沉,處境就更是不堪。一切彷彿又回到了他修仙最初的那幾年,只是這一次卻不會再有慧眼識人的掌門來幫他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因為個人修行之路已盡,開始在門中擔任馴丨獸師,馭獸宗中,會經由專人調教的靈獸,血統通常都不會差,阿夏最初經手的便是一頭在短短數年間便提升了數個品級,化形成功的巨猿。
當時他眼看着一頭畜生,在修行路上比自己還要順暢,那種心情之複雜難以言喻,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些手段,當那頭靈猿化形成人後,明明綜合實力已經超過了阿夏,但骨子裏對馴丨獸師的恐懼卻未能抹去,對阿夏言聽計從。
阿夏也沒客氣,帶着那靈猿一道深入險地,嘗試採摘一顆成型的靈草。他讓靈猿豁出性命去纏住了守護靈草的精怪,本人則趁機將靈草納入囊中。事後靈猿重傷垂死,他卻將靈草煉製成丹,服用後修為更進一層,到了金丹中品的境界。
於是這讓他頓時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的強弱,或許並不取決於他自己的修為,而在於他支配他人的能力。就如凡間的帝王,手握千軍萬馬,或許他本人比任何一個士卒都要孱弱,卻能揮手滅國,誰敢説他不強了?
那麼修仙界也是一樣,只要能支配那些強者,自然證明他比強者更強,所謂實力,不就是完成目的的能力嗎?自身的強大是實力,支配他人的強大同樣是實力而馴丨獸師的身份,恰好給了他最佳的施展舞台。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對於天賦有限的人來説,想要更進一步,就要不擇手段。同時他也不是隨意揮霍宗派的靈獸,每一次靈獸的犧牲,總能換得更多的利益——畢竟這是他賴以生存的專業技術,不容馬虎。於是宗派的長老對此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他犧牲的只是靈獸,不是人,所以未嘗不能接受。
當然,反對的力量也不弱,阿夏也是因此才從天南州趕來雲州,若是能在捕捉仙獸的行動中立下功勞,宗派內部的爭議也會減弱許多。他所走的道路,也將被證明是一條切實可行的大道。
可惜的是,他遇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對手。
當王陸將他一生的價值和追求貶低的一無是處時,他內心的確動了真怒,但也僅限於動怒,他幾十年來形成的觀念,怎會被人一席話就摧毀殆盡?
想要證明我是錯的,那就擊敗我再説吧,這個修仙界,只有實力才是硬道理。而在萬獸之陣下,你們幾個又能證明什麼?白日做夢吧
然後,噩夢降臨。
真正的噩夢,並不是將一個人簡單的投入到一望無際的絕望之中,令其無力掙扎。而是不斷給你希望,然後再將希望破滅,令人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徒勞無功。
阿夏所經歷的,正是這樣一場噩夢。
當銀色的飛舟現身時,他只是吃驚於對手的底牌新奇,下意識並沒投以太高的重視。
區區一艘凌雲舟,在五嶽斷脈和萬獸之潮中就是曇花一現,那脆弱的結構根本禁不起靈獸的衝撞,而它的速度也沒快到能擺脱飛獸的圍追堵截。可以説這實在不是明智的選擇。
然後,他就看到了銀色飛舟將血肉之軀撞成血和肉的混合物的一幕。
儘管是凌雲舟的外形,但無論是外面覆蓋的精煉雲銀,還是爆發力驚人的動力系統,都證明它絕非普通的凌雲舟。於是阿夏立刻改變陣圖,盡其所能來與之周旋。
最初他召喚出茫茫獸海,卻發現低階的靈獸海根本無法有效遮掩目標,凌雲舟精準地將一頭又一頭靈獸從陣中拔除。
而後,他經紅狼提醒,用長毛獸的體味破壞了對手的嗅覺偵察。的確讓凌雲舟停頓了那麼片刻。
就在他以為手段奏效時,凌雲舟再次啓動,那銀色的軌跡幾乎令他捏碎了陣圖。
危急時刻,紅狼及時出手,儘管明知道對方祭出飛舟多半就是針對紅狼,它還是毅然出手了,因為在戰前它得到過阿夏的承諾,只要在戰鬥中立下功勞,就可以解除它身上的束縛,得到真正的自由。
為了自由,紅狼可以去搏命。
它也一度看到了勝利的希望,與銀色飛舟的正面對撞,證明這艘飛舟絕非無所不能,至少面對金丹級的對手時會顯得乏力。紅狼算是金丹這個大境界中的一流高手,比起貓女靈煙更勝一分,在萬獸之陣的掩護下或許……
然後,就在阿夏提起希望時,更深沉的絕望降臨。
銀色飛舟轉變形態,正面立起一座炮塔,從中噴吐出雷與火的毀滅能量,將紅狼燒得狼狽不堪。與此同時,那飛舟靈動不減,在山谷中宛如來回折射的閃電,不斷尋找着萬獸大陣的弱點,一點點撕扯破壞,任誰也組擋不下來那碾壓一切的軌跡。
飛車的撞角的確是壞掉了,但碾壓品級較低的靈獸仍是輕而易舉,而品級略高且肉身堅固的,自有炮塔照應。
那個從飛舟正面上方升起來的炮塔就像一柄無情的利劍,一次又一次在萬獸大陣中撕扯破壞,它的火力不算特別威猛,但對於虛丹下品及以下的靈獸仍是滅頂之災,而且雷火噴吐時無休無止,彷彿永遠不會疲倦。紅狼幾次試圖逼近,將飛舟攔下,都被炮塔接連噴射,打得遍體鱗傷。
於是阿夏不惜一切,將陣中殘存的防禦型靈獸集結起來,通過五嶽斷脈的陣圖,將他們擋在飛舟的必經之路上,試圖真正攔下那銀色的閃電。
十餘頭以大地為鎧甲的巨獸,以及疾行如風的魔狼共同構成防線,將幾頭要害靈獸遮掩在身後。飛舟無論是以自身衝撞,還是雷火炮塔,都決然無法輕易撕裂這樣的防線。
防線構成時,阿夏心中稍稍鬆了口氣,他本以為飛舟會以靈動的優勢擾亂陣型,為此他不惜燃燒元神來祭煉陣圖,令靈獸的行動加快了幾分,總算趕得及將防線構築完畢。
然後,在他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飛舟的炮塔噴出一口飛劍。
一口法寶級的水相飛劍,飛劍疾行,在空中留下道道水波,繼而撞在巨巖獸的身上,飛劍清脆地破碎,小山似的巨獸則如烈日下的積雪一般融化……防線頓時出現了巨大的破綻
與此同時,銀色飛舟中響起嘲諷似的聲音。
“我們於掉了敵人,尋找下一個目標”
對於因恐懼而震驚的靈獸們,王陸説道。
“嘖嘖,窮鬼們沒見過金幣彈吧?”
而後,法寶如雨點一般砸下,這一次,不單單是巨巖獸,就連魔狼都在打擊範圍內,而它的肉身雖然強悍,在法寶雨下也是死路一條。
它不怕死,但卻不願死的毫無價值,它立刻放棄防線,丟下了十餘頭巨巖獸和他們身後掩護的,萬獸陣僅存的幾頭核心靈獸,選擇先行保住自己的性命。它是魔狼,是天生的戰士,也是天然的捕獵者,它想跑的時候,少有人追得上,它想躲的時候,也少有人發現得了……
但銀色飛舟卻完全沒打算放過它。
“得罪了方丈還想走,哪有那麼容易”
沒有犬走棋的嗅覺,紅狼自身的法力也被完美地遮掩,單靠空靈根的望氣術全然無法捕捉。但王陸還有最後一個手段。
“琉璃仙,沿着你的直覺,開火吧。”
“嗯”
於是,一口上品法寶級的火相飛劍直穿雲霄。
劍心通明的直覺感應下,早就被琉璃仙記住了特徵的魔狼無從遁形,它一心逃亡,眼看已經逃出山谷,阿夏就在他身前不遠,根本沒想到自己竟會被人鎖定位置,倉皇間,飛劍自尾後穿入,自口中穿出,帶走了它幾乎全部的生命力。
視線中的最後一幕,是阿夏那張近乎扭曲的臉。
山谷中,獸海消散,五嶽歸位。
銀色的飛舟渾身升騰着熱氣,從中傳出王陸的聲音。
“爽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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