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慘烈程度前所未有的大戰。
站在滿山紅樓外的觀眾,無不如此感慨。
羣仙大比開幕以來,殺得血流成河的比賽也不是沒見過,但要論及慘烈、觸目驚心,卻沒有任何一個能與這場黑暗料理大賽相比。
十萬觀眾,在比賽進行到一個時辰的時候,就已經剩不下一半了。
不是王陸的人氣不夠,也不是比賽的重要性有下滑,實在是場面太過慘烈,讓人不忍直視。
就連堅持在第一線的玄天館旗下報社記者,那個眉清目秀,看似年輕卻見慣風雨的記者,都覺得自己有些撐不下去了。
他在筆記中如此寫道:“這場比賽,在我看來就像是兩個人在比拼自相殘殺。然後展開了兩場同時進行的凌遲酷刑。我眼睜睜看着他們一步一步墜入深淵,卻又樂此不疲。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一場美食大賽竟能慘烈到如此地步,難怪人們常説永遠不要低估王陸給你帶來的驚喜。”
事實上,作為文比項目,這場黑暗料理大賽的氣氛相當和諧,對陣的雙方從比賽開始後,就各自佔據一張圓桌大快朵頤,彼此互不干涉,甚至互不理睬。王陸也是謹守着主持人的本分,站在兩桌中間,只在必要的時候偶爾開口,為選手和觀眾們解釋菜餚的來歷和吃法。
但是親眼目睹了那些菜餚尊榮的人們,實在很難將他們和入口的食物聯繫起來。那盆漆黑的白蟲湯羹只是個開胃小菜,真正的大餐還在後面。
以腐爛的血肉糊成的肉餅,用集合腐朽氣息的內臟烹炸的熱菜,還有看上去就非常可疑,像是肉又像是草的涼拌菜……每一道都散發着更勝劇毒的氣息,親眼所見後,會本能地讓人感到排斥乃至畏懼。
根據記者採訪的結果,很多人寧肯選擇服毒,也不會去嘗試那些菜餚的味道。
“就算是服毒……只要確定是什麼毒,至少可以解掉。但是那些菜,我不知道自己吃了以後會發生什麼。”
而就是如此恐怖的菜餚,兩位比賽選手卻一盤接一盤的橫掃下去,速度快得驚人。
“我猜他們是不得不快。”記者神情嚴肅地在紙上記錄道,“那種東西,在嘴裏多停留一刻都是莫大的折磨。兩位選手在進食過程中都會不時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我想和他們真正遭受的痛苦相比,表面上的只是千萬分之一。事實上我現在就很想去嘗試一下那些黑暗料理的滋味,但考慮到我身後並沒有替補的記者,一旦我倒下,這場精彩的比賽將難以記錄下來,所以只能按捺住好奇,待比賽結束後再去嘗試……請祝我順利吧!”
——
另一邊,賽場上的形勢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
“……還,還沒有結束嗎?”
身材肥碩的食仙,強忍着心中的煩惡,將一塊質地不明的肉塊塞入口中。
強烈的刺激味道頓時在舌尖上綻放,彷彿有隻成了精的臭鼬蜷縮在他嘴裏惡狠狠地放了一個屁,味道猶如一**海潮衝擊着他的神智。其中痛苦,就像是拿一口口利劍切割他的肥肉,既是痛在身上,也是痛在心裏。
這黑暗料理大賽實在是太歹毒了,完全是在針對他這位美食之仙,設計異常刁鑽!
要説對入口之物的消化和忍耐,以食仙之能其實並沒有多難。哪怕一個築基期的修士,也能面不改色地吃掉一盤劇毒,然後憑藉肉身和法力將其消化殆盡,除非毒物不再是凡間之毒。至於食仙,天底下能讓他無法消化的毒物並不算太多。
但這是一場進食的比賽,擺在身前餐桌上的,是食物而非毒物——至少名義上是。所以就需要雙方以對待食物的方式對待每一道菜。簡單來説,那種囫圇吞卻的方式不可行,一定要品嚐過每一道菜的滋味,細細咀嚼後才能下嚥。當然,自欺欺人的屏蔽味覺的手段是禁止的。
而食仙作為居於美食之道頂端的修士,味覺的敏感也是冠絕天下,同樣一道黑暗料理,如果説琉璃仙受到的傷害是十,那麼他就是一百,乃至一千。
某種意義上講,王陸的美食多元化之論真的沒有錯,打開味蕾,迎接多樣化的美食也沒有錯。但是,食仙所堅持的底線,更沒有錯。
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被稱為美食。例如一塊石頭,一坨糞便,真要説消化,對於很多修士來説也都能消化得掉——食仙本人就可以。那麼嚴格意義講,這些能夠被修士消化的物質,當然就可以算食物。
但是,卻不能算美食。
美食既然有美字,便應是為人們喜愛、嚮往。而正常人,無論如何不會去向往石頭和糞便。
人類對食物的傾向性,是幾十上百萬年積累下的經驗,例如喜歡甜食和肉類,是因為甜食和肉類中富含人類需要的營養。而石頭和糞便中又能有什麼營養可言?
然而世事無絕對,九州之大無奇不有,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成長於一個正常的環境下。例如那些在窮山惡水中苟活了數十萬年的土人們,早就適應了當地的環境,甜食,肉類對於他們都是難得一見的奢侈品,他們更多是依賴於常人無法消化的物質為食,並逐漸對那些“食物”產生好感乃至依賴。
有了食材,就會有美食,就會有美食文化,這些在常人看來不可理喻的食材,經過當地人的精心加工,同樣會成為充滿藝術氣息的珍品。
只不過,這些東西,對當地人而言是美食,對其他人則是黑暗料理。
例如現在端在食仙面前的粥,就不是用米粒或者其他穀物熬煮而成,它用的是大量的鵝卵石,每一粒都細膩順滑,顆粒只有黃豆大小,而且滿滿一碗,體積相差不會超過十分之一。水則是渾濁的石灰水,濃稠而渾厚。這在巖族人看來是上佳的美食,他們生活在大山之中,除了岩石和土壤再無其他,幾萬年來進化出了吃石頭的本事。並將石頭依照美味程度分出高低貴賤,這碗石灰圓石粥,在巖族是唯有族長才有資格享用的珍品,可是放在食仙面前,可真的是難以下嚥。
尤其剛剛吃了一塊惡臭撲鼻的肉塊,食仙需要的是真的如絲般細滑的飲品,而不是灼燒喉管,堵塞食道的石灰圓石粥。
“怎麼,食仙前輩吃不下了?還是飯菜不合胃口?雖然食材方面可能獨特了一點,但我想對於美食大師來説,單單是品嚐菜餚中,廚師灌注的熱情就彌足珍貴了。”
食仙冷笑一聲:“還用不着你這暴殄天物的小子來教我什麼是美食!”
真正的美食家,尤其到了食仙這個境界,品嚐的已經不僅僅是飯菜的味道,更有廚師灌注的感情。石灰圓石粥不是正統意義上的美食,但巖族廚師在煮粥時的認真心情卻不是假的……
唯一的問題時,它畢竟不是正統意義上的美食。
食仙想到這裏,心中也是略微遺憾的嘆息起來。
王陸説得沒錯,他是美食界的正統權威,而他味蕾也早已經歸於正統。邪門歪道的美味,他在一萬八千年前就無法品嚐了。這是他修行美食之道時不得不做出的取捨,捨棄了邪門歪道,換來正道的突飛猛進……在這一點上,他堂堂食仙,的確還不如琉璃仙那樣的單純少女。
他就像是一幅意境高遠的畫卷,每一個筆畫都藴含着無窮的奧秘,而琉璃仙則還如同一張白紙。白紙的價值自然遠不如畫卷,可在可塑性上,卻是白紙遙遙領先。
石灰圓石粥,食仙無法違背本心地説它好吃,美食家的味蕾無時無刻不在發出抗議,若非他以強大的修為鎮壓住,恐怕他的舌頭早就自毀以明志了,而鎮壓這條屬於地仙的舌頭,也是越發吃力。
而琉璃仙卻在最初的艱難期後,漸漸適應了這些黑暗料理的節奏,開始有條不紊地進食,絲毫不以為苦,甚至漸漸體會到了品味餐中意境的方法。
此消彼長,形勢越發不利。
目前從戰績上講,食仙還遙遙領先,按照一道菜一分來算,他已經積累了三百多分,琉璃仙只有將將兩百分。但琉璃仙的速度是越來越快,少女已經能毫不遲疑地將岩石、金屬、毒水、木屑等等東西送入口中。而食仙用於鎮壓舌頭暴動的精力卻是越來越多了,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
不過,食仙並不擔心自己會輸。
因為這個比賽並不是不限時的,和上一次比賽一樣,先到五百分者勝。而只要他再堅持下去,一定能比對手更快拿到五百分,琉璃仙的速度很快,但比起食仙,也只是快上微不足道的一線。
要怪,就怪王陸終歸錯估了他的耐受力,誠然現在每一次進食都如同烈焰焚身,但他體胖油多,可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燒得完的!
而就在此時,後廚流水一般的上菜忽然斷了。
食仙桌上還有菜沒吃完,但見此也是皺起眉來,王陸不至於公然用出這種無賴的本事吧?斷了自己的菜,讓自己無分可得。
如果王陸真是這麼幼稚,那倒是正合他意,因為身為食仙,身上怎麼可能不備足飲食?到時候既然王陸的菜上不來,他就吃自己的菜!吃起來只會更舒服!
不過,就在食仙心中疑惑的時候,之間遠處一扇一直關閉的房門打開了。
門中,一位金髮碧眼的少女緩步走了出來,她身材不高,穿着一套雪白的廚師服,頂着高高的廚師帽,手中捧着銀光閃閃的餐盤。
“騎士王!?”食仙大吃一驚,想不到不久前的對手,今日竟會以廚師的身份出現在眼前!
而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對方端上餐桌的菜餚。
阿婭面無表情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食仙桌前,放下手中餐盤,然後僵硬地説道:“這是我家鄉的傳統美食仰望星空,敬請品嚐。”
看着面前那十多條死不瞑目的乾魚,食仙良久説不出話。
過了很久,食仙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夾起一片魚肉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面色一變。
“呸!”
魚片連着一口帶血的吐沫落在桌上。食仙細細的眉毛扭曲起來,寬厚的手掌拍擊桌面,身軀直立而起。
“這特麼也是人吃的!?”
而主持人王陸卻似等候已久,一個箭步跨過來指着桌上的浴血魚片:“浪費食物,扣一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