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伯,金銀花長勢還好吧?”
“好呢
一説起金銀花,五伯就很興奮。
“照你上次説的,大隊又育了兩千株苗子,長勢都很不錯。”
“那就好。明年要是能收三茬花,搞不好能有五六千塊錢的收入。”
五伯笑眯眯地點頭:“就是呢。這可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看來讀書讀得好就是有出息。”
正説話間,五伯母打外頭進來,見我在座,驚喜地道:“小俊來了呀?晉才和碧秀也回來了吧?”
“五娘好。”
我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問過安好,這才回答。
“我爸我媽都沒回來,他們事情比較多,抽不出時間來。就我回來看看外公外婆和五伯。”
“好孝順呢,小俊。”
五伯母連連點頭,看見桌上的煙酒,就望五伯。
“小俊帶來的,你收起來吧。”
五伯淡淡地道。
“哎呀,真是,又不是逢年過節的,竄個門還帶什麼東西……老倌,你也真是糊塗,就讓人家小俊這麼幹坐着,茶水都不倒一杯……”
我笑道:“五娘,我不渴呢。要渴了,自己會倒茶,不敢勞動五伯的大駕,那可折殺我了。”
“這孩子,嘴巴真甜。”
五伯母唸叨着,顫巍巍端上涼涼的茶水,擺出一碟自家炒熟的南瓜子,又急匆匆跑到裏間拿出幾個雞蛋,捅開灶火,用一隻陶罐裝了半罐清水煮起雞蛋來。
我正要客氣幾句,五伯擺擺手,笑道:“小俊,別理她了,咱們繼續説話。你爸叫你來有什麼事?”
唉,怎麼説都是老爸叫我來的!鬱悶一把先!
“五伯,今年一年,咱柳家山大隊的人均收入能有多少錢?”
五伯不妨我問起這事,奇怪地看我一眼:“你爸叫你問這個?”
我差點要抓狂!
“…在才過去半年多點,不好説。去年是每個人能分到三百五十斤口糧……十五塊六毛錢……今年養了五十畝魚,估計得有六千多斤,分掉一半,留下一半,能賣一千多塊錢……”
我倒抽一口涼氣。
上輩子儘管經歷過這個年代,不過那會子是真正的小屁孩,對這些數據一無所知。只是當作歷史在書上了解過一星半點。雖然早知道社員收入不高,但人均“三百五十斤口糧五塊六毛錢”,還是讓我頭暈目眩。
家山總共有多少社員?”
“男女老少通算下來,八百五十幾口子吧。”
也就是説,養五十畝魚,人均不過增加了一塊多錢的收入。
家山大隊總共有多少集體積餘……只説現金。”
五伯苦笑一下,有些難堪:“四百五十二塊七毛三分。”
我一把抓住桌子角,以防突然暈厥摔倒。
“五伯,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
五伯眼望着我,有些莫名其妙。大集體的生活過了二三十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是如此,五伯早已經習慣了。不知道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來找五伯,原本只想簡簡單單和他商量一下制磚的事情,現在看來,得先談談日後柳家山大隊的發展方向。五伯觀念正統,不解開這個疙瘩,今天這趟説不定就是白忙乎。
“集體沒有積餘,社員手頭更是緊巴巴的,一有個什麼要緊事,都應付不過來。比如上回七伯家的小青姐生病,就連個醫療費都掏不起。”
五伯臉色鄭重起來:“小俊,是不是縣裏有什麼新搞法?你爸叫你來探我的口風?你放心,只要是嚴主任和晉才要做的事情,不管做什麼,五伯我和柳家山大隊都舉雙手贊成。”
我沉吟着,説道:“五伯,確實不是我爸和嚴主任叫我來的……大坪火力發電廠的事情,你聽説過了吧?”
“這麼大動靜的事情,五伯我能沒聽説過?怎麼跟火力發電廠扯上關係了?”
“當然有關係了。那麼大一個工廠,得用多少紅磚啊?我們柳家山大隊,不是年年都有人出去搞副業,給人家打磚坯?”
五伯有點明白了。
“有倒是有,都是小打小鬧的。人家那麼大工廠建設,聽説是中央直接撥款的,能用咱們的紅磚?”
我笑起來:“五伯,是中央撥款沒錯,難不成紅磚也從中央運過來?”
五伯不禁也笑了。
“是這麼個理呢。”
“五伯,不瞞你老人家説,我有個朋友,買了台製磚機,想到咱們柳家山大隊搞個小制磚廠,你看行不?”
五伯問道:“你的朋友?”
“怎麼啦,五伯。我年紀是小,可也沒誰規定我的朋友都是小孩啊?他買的制磚機,每天可以出五千塊磚坯呢。只不過他在街上有工作,沒時間來搞制磚廠,這才要你老人家出面幫忙。”
“有這種好事?”
我一聽心中大喜,趁熱打鐵:“是啊,我那朋友原本要將制磚廠搞到大坪去,離電廠近嘛,運費便宜。是江友信跟他説了,要搞到咱們柳家山來。”
“江友信是誰?”
我淡淡一笑:“我爸的秘書。”
這個時候將江友信拋出來,也有個説法。讓五伯以為這中間有老爸的影子。這個就叫作扯起虎皮當大旗。
果然五伯的神情就有變化。
“這樣啊,那怎麼搞這個制磚廠,你那朋友有什麼章程?”
呵呵,繞了半天彎子,總算是點到正題了。我嗓子眼都快講幹了,端起茶杯喝了幾口,這才説道:“五伯,這又兩個方案可供選擇。第一個就是合夥幹,我那朋友出制磚機,算是他入夥的,小四千塊錢。其餘的由柳家山大隊出,包括社員出工的費用,都由大隊負責,分紅對半開。”
五伯皺起眉頭:“小四千塊錢呢,這要對半開的話,咱們也要掏這麼多,就算出工的費用可以先欠着,等賺了錢再支付,其他買煤的錢,僱車的錢,也不是小數目……你説説第二個辦法……”
“來了來了,小俊,餓了吧,先吃個雞蛋。”
我正要説話,五伯母煮好雞蛋拿過來,剝好一顆遞到我手裏。
“謝謝五娘。”
折騰了這許多時候,我還真是有點餓了。
“五伯,第二個方案是所有資金都由我那朋友出,大隊只管組織社員出工,燒窯,裝車,賺個工錢…錢一個月一結,現金……你看怎麼樣?當然,為頭負責的人,另外開一份工錢,我那朋友的意思,每個月給一百塊。”
我邊吃雞蛋邊含含糊糊地説道。
“多少?”
五伯站了起來,滿臉不信。五伯母剛巧聽到,也驚呆了。
每月一百塊!
我爸這個縣革委副主任,每月工資滿打滿算也就五十塊出頭。而五伯做大隊支書,每年的補助還不到一百塊。
“小俊,你説的是真的?”
我裝出很委屈的樣子:“五伯,我會哄你嗎?”
五伯母幫腔道:“是啊,人家小俊小孩子家,哪會撒謊哄人?”
“小俊,你那個朋友,做什麼的?這麼有錢?制磚機都能買得起?”
“嘿嘿,這個你老人家就別問了,總之人家是有門路的人。要不我也不會來幫他説這事了。”
五伯就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在他看來,街上的能人多了去了。眼前這個九歲的侄兒,不也是一位小能人麼?年紀小小,懂得事情可多。
“那敢情好。農閒時節,大隊的壯勞力都找不到什麼事情做呢。要能賺個工錢,確實是好事情。就怕……”
“就怕什麼?”
“就怕政策不允許呢。這可是走資本主義道路……”
我笑道:“五伯,您的政治覺悟還挺高的。可是你也想想,咱們燒磚是賣給誰?賣給火力發電廠啊,那可正經是國家支持的大型項目。咱們啊,這叫給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又不是賣給外國人,怎麼就叫走資本主義道路呢?您説是不是這個理?”
其實我知道五伯的擔憂很有道理,一九七八年搞這個,確實是違反現行政策的。不過火力發電廠的建設可不等人,咱們不賣磚給他,自有別人賣。
我是想鑽個空子,利用一下時間差。只要遮掩着扛過這幾個月,等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後,中央政策自有新的變化。到那時就算仍然不能大張旗鼓地搞私營經濟,環境也必定比現在要寬鬆得多,斷然不至於動不動就給上綱上線。
關鍵是怎麼遮掩。這才是我要找五伯的主要原因。
“就你能説。”
五伯展顏一笑,隨即又微微蹙眉。看來他心裏頭的疙瘩一時半會還解不開。這也難怪,畢竟搞了二十多年的集體經濟,總不能讓我一個小屁孩幾句話就給忽悠住。
五伯母倒是極聰慧的,説道:“老倌,這可是大好事。你不好出面,就叫兆玉出面好了。”
兆玉乃是五伯的長子,大約三十歲出頭,是個能幹人。由他挑頭,確實比五伯赤膊上陣更合適。
我一拍巴掌,笑道:“五娘説得再對也沒有了。五伯您是支書,怕人家説閒話,兆玉哥可沒這個顧慮。”
“就是,他一個農民,連生產隊長都不是,怕啥閒話?”
五伯母繼續慫恿。
“每個月一百塊呢,到哪找這種好事去?”
饒是五伯政治覺悟再高,涉及到親生兒子的前程,也不禁怦然心動。
去把兆玉叫回來,咱們再合計合計。”
我微微一笑,端起茶來喝了兩口,往椅背上一靠,極其愜意地舒了口氣。
我什麼事俊來了?”
柳兆玉風風火火闖了進來,人還沒進堂屋,大嗓門就嚷嚷起來了。
我忙站起來:“兆玉哥,你好。”
“好呢。哈哈,小俊,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十二叔還好吧?”
“我爸很好。他也時常跟我説起兆玉哥你呢。”
我順手給他吃了顆糖。
“兆玉,你坐。”
五伯指了指我身旁的椅子。
柳兆玉依言坐了,又迫不及待地問道:麼事?”
“是這樣,小俊有個朋友,要在咱們大隊搞個制磚廠,制磚機都已經買好了……”
五伯望望我,將事情簡單複述一遍。
“有這種好事?那太好了看能行。”
柳兆玉喜形於色。
“好是好,就怕不合政策!”
怕什麼?咱們對外就説是大隊的制磚廠不就行了,誰吃飽了撐的來管這閒事?就算上頭有意見,不還有我十二叔在縣裏嗎?”
柳兆玉畢竟年輕氣盛,沒那麼多顧慮。再説每月一百塊的工資也確實誘人得很。
我想了想,説道:“這樣吧,我再和那朋友説説,除了社員的工錢,也給大隊交些管理費,多少五伯您説個尺碼。”
柳兆玉一拍大腿:“能這樣那就太好了。只要公家不吃虧,任誰也沒話説。”
五伯也被兒子的態度激得心癢癢的,説道:這樣的話,我看能行。就是這個……這個管理費,我倒是不大好説呢……”
“每個月也是一百塊,您看夠不?”
我試探着説了一個數,心裏打算五伯要嫌少的話,再給加兩百也成。
柳兆玉忙道:“夠了夠了,什麼事不做,每個月幹得一百,還有什麼講的?”
五伯不樂意了,瞪他一眼,罵道:“怎麼叫什麼事不做?咱大隊的人你能叫得動?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
“是是,要論這個,咱大隊還真沒人能比得上你老人家。”
眼見得有大筆進項,柳兆玉捱了訓一點都不在意,笑嘻嘻地拍起了老爹的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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