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日,中央召開工作會議理標準問題成為一個熱點。二百多與會者結合實際,闡明瞭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觀點的正確性和重要性,批評了中央此前提出的宣傳方針。與會者以實踐為標準,議論了大革命期間及此前發生的一些重大案件和一些領導人的功過是非,解決了許多有關黨和國家命運的重大問題。
這個工作會議,其實是為隨後即將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做準備的。在我的記憶中,十一屆三中全會將在十二月中旬召開。
無須穿越者的先知先覺,稍有政治常識的人,也能明白三中全會召開後,中央的政策將做重大調整,由中央工作會議發表的簡報來看,政策調整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依照慣例,與大的政策調整相伴隨的自然是大的人事調整。自然,這個人事調整是從上至下逐漸波及的。每一位大佬上位,無疑要配備自己信得過,用起來順手的班底。因此工作會議召開之時,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的主要領導以及軍隊高層都在密切關注形式變化,悄悄佈局以為應對。
在高層人事調整未曾明朗化之前,這些工作都在悄悄進行。縣一級政權機構,暫時還感受不到,然則地區級別的,已經有了些許異常。寶州地區的主要領導,跑省城的次數明顯頻繁起來。地區直屬單位和各縣市主要負責人,心裏也是毛毛亂亂的。
在這暗流湧動的微妙時刻,冒出這麼一封舉報信來,其用心可想而知。
因為涉及到向陽縣革委會第一副主任,而且是在全省都鼎鼎大名的柳晉才,寶州地區領導極為重視這個舉報,由地區革委會組織部、羣工部、地區公安處、工商局、財税局等單位抽調人員,組成了一個聯合調查組,進駐向陽縣進行公開調查。調查組的組長,由地區羣工部副部長譚歷陽擔任。
照説一個大隊搞了個制磚廠,就算問題再大,也不至於勞動地區派出這麼高規格的一個調查組來。按照程序,應該是由向陽縣革委會先自行調查,然後上報地區一個調查結果。
派出這個調查組,明顯是衝着老爸來的。
為此,嚴玉成非常生氣,專程去了地區一趟,找到了龍鐵軍主任。
龍主任是一位原則性極強的領導幹部,當即板起臉來,批評嚴玉成無組織無紀律,對上級領導部門的正常工作指手劃腳。
嚴玉成吃了一癟,心下大是不忿,雖不至於當場頂撞上級,臉色卻是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話也講得有點衝。
“龍主任,柳晉才同志絕對沒有參與其中,這個同志是部隊鍛煉出來的,作為一個領導幹部,或者尚不夠成熟,但是黨性和人品絕對沒有問題,我嚴玉成敢用黨籍擔保。”
“嚴玉成同志,你這個態度很要不得呢。柳晉才同志有沒有問題,不是由你我説了算的,而應該由事實説了算。地區派出調查組,也是本着對同志負責的態度。你要相信調查組的同志嘛,他們一定會不偏不倚,以事實為根據,做出公正的結論。”
龍主任威嚴地説道。
這話説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嚴玉成張了張嘴,卻無言可對。
龍鐵軍看着這位耿直的下屬,眼睛微眯起來,緩和了一下語氣,淡淡道:“玉成啊,要相信組織嘛,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柳晉才同志當真沒有問題,地區絕不會冤枉他。”
嚴玉成嘆了口氣,説道:“龍主任,我態度不好,向您檢討。我心裏急啊,向陽縣的工作才剛剛鋪開,還沒看到起色,這些別有用心的傢伙就到處告狀,擾亂縣裏的正常工作,他們是唯恐天下不亂,唯恐向陽縣的社員羣眾過上好日子啊……”
龍鐵軍微微點頭,眼睛裏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欣賞。
“玉成啊,你的心情我瞭解,凡事不可操之過急。調查組組長譚歷陽同志,是個敢於堅持原則的同志,我親自點的將,你有什麼情況,可以及時和他溝通。”
聽了這句話,嚴玉成暗暗鬆了口氣,知道今天這趟沒有白來。
默默地和龍鐵軍握過手,嚴玉成轉身出門。
“轉告柳晉才同志,身正不怕影子歪,好好配合調查組的同志。”
嚴玉成幾乎是哼着小調上的吉普車,秘書肖志雄和司機小許渾沒想到嚴主任心情變化如此之快,早上出門的時候,這位的神色像是隨時要吃人的樣子。
我得到這個消息慢了半拍,是江友信轉告的。
江友信微微有些緊張,制磚廠的事,他基本上清楚。當然具體的操作過程不知道。
我眼角的肌肉牽動幾下,淡淡道:“謝謝你,江哥。沒事,讓他們查。”
倒也不是我死豬不怕開水燙,是真的早有準備。五伯和柳兆玉那裏,帳目是清清楚楚的。大隊辦的企業手續也相當齊全。
柳家山八百多口子,不敢説是完全的鐵板一塊,調查組調查的時候,個別人跟調查組説些別有用心的話也難以避免。然而真正的內情,知道的只有五伯、柳兆玉和大隊長阮成勝。阮成勝是老媽嫡親的表兄弟,制磚廠開工之後,他那份好處自然沒拉下。如果一定要説嫡系,這三位乃是老爸嫡系中的嫡系,最是穩當的人。調查組想從他們口裏掏出什麼東西來,難!
最關鍵的是,他們沒有國家幹部的身份,大隊支書和大隊長,本質上還是賺工分的社員。無所求則無所懼,調查組又豈奈他何?
打發走江友信,我站在原地想了想,轉身出了縣革委,搭上了去柳家山的班車。
五伯聽我説了大致情況,氣得摔了茶杯。
“他們想幹什麼?看我們農民能吃上頓飽飯,心裏咯得慌?娘賣我知道是誰幹的,老子剁下他的狗頭做夜壺!”
這位當真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
阮成勝和柳兆玉卻都是沉穩的性子。這個事情,主要是柳兆玉在具體負責,阮成勝就看了看他。柳兆玉點點頭,朝五伯説道:也別發那麼大火。氣壞了身子可不划算。”
五伯依舊氣呼呼的。
“調查組的人在哪裏?我這就去找他們。”
“還在縣上待著呢。估計要先和嚴玉成通過氣之後,才能下到公社來調查。”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穩穩地説道。
阮成勝問道:“小俊,這個事情,你爸爸怎麼説的?”
我笑了笑,兩手一攤:“他什麼都沒説。這個事情,他根本上就不知道。”
這話説出來,全然沒人相信。
五伯疑惑地道:“晉才當真不知道?”
我很無辜地道:“五伯,我什麼時候哄過你?實話跟你們説吧,這個事情就是我跟縣農機廠的一個朋友搗鼓出來的。我出的設計圖紙,他做的制磚機。從頭至尾,我爸毫不知情。”
“好啊,小俊,我就一直在懷疑,原來這個資本家真的是你啊。”
柳兆玉指着我的鼻子,又是驚訝又是羨慕。
“兆玉哥,説得太難聽了吧?什麼資本家不資本家的?咱們這是互惠互利,合作愉快。柳家山大隊公家和私人都賺了工錢,我們辛辛苦苦,又是圖紙又是機器又是聯繫銷路,也該有點好處吧?”
阮成勝笑了:“説得是。打我我來,罵我我來,要虧了我再不來。誰做事不圖點好處?”
阮成勝這一笑,氣氛就沒有那麼緊張了。關鍵是他們搞清楚了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覺得也沒啥大不了的,大隊辦的企業,只能勉強算是集體企業,又沒叫公家掏一分錢,燒出來的磚正兒八經賣給了火電廠,也算是為社會主義建設增磚添瓦,貪污犯罪這條罪名,無論如何是安不上的。而柳家山大隊的社員為制磚廠出工,計的都是工分,一切中規中矩,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大帽子,怕也不好隨意就扣下來。
唯一有點問題的就是體制,這裏面夾雜了些私人蔘股的因素。怪只能怪當時的大環境,對私營經濟抓得太嚴太死了。
五伯眯起眼睛想了一會,説道:“就是這麼辦。是大隊的企業,把帳做清楚一點,給小俊的錢,就當是買制磚機的款子。人家肯賒兩台制磚機給大隊,那是支援農村生產建設呢。難不成做好人好事還有錯了?”
我微笑着掏出三個信封,交到他們手裏。
柳兆玉畢竟年輕,心裏急了些,拿手捏了捏,有點厚度,頓時就笑眯眯的了。
“五伯,七舅,兆玉哥,拜託你們了。這事情,不能跟我爸説,我怕他擔心。”
這額外加的三個信封,就是封口費。一致對外。對調查組是這樣,對老爸也是這樣。他要是知道我摻和了進去,心裏一定有疙瘩,説不定今後對我嚴加管制,我就慘了。
這樣的險,是不能冒的。
誰知這個動作,依舊做遲了些。我心情大好,哼着小調回到縣革委,一踏進家門,心裏就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客廳裏,嚴玉成和老爸正襟危坐,一副今天非要將事情搞定的神態。要命的是,這兩位的眼睛是直勾勾看着我的,料來要搞定的對象正是本衙內。
所幸嚴主任柳主任雖是向陽縣數一數二的狠角色,本衙內再世為人,幾十年江湖打滾的閲歷也不是白瞎的。當即臉露微笑,禮貌萬分地向二位主任問好,不着一絲痕跡。
“小俊,你坐下。”
老爸板着臉,指了指跟前的竹椅。
伯伯,什麼事呀,搞得那麼嚴肅?我又沒做壞事。”
我笑着坐下,插科打諢的想要搞活一下氣氛。
“哼!”
一人重重一聲。出乎意料的是,一聲的居然是嚴玉成而非老爸。看來嚴主任當真一點都不拿自己當外人。
“你老實交代,柳家山制磚廠的事情,是不是你整出來的?”
“不是。跟我沒關係。”
我斷然搖頭。
“你別跟我揣着明白裝糊塗。這個事情搞不好你爸爸會很被動。”
嚴玉成語氣嚴厲。
我淡淡一笑,説道:“嚴伯伯,你也不用嚇唬我。這個事情,我多少知道一點來龍去脈。我看,被動的是調查組,是那些無事生非告刁狀的小人。”
嚴玉成不怒反笑:倒是説説,憑啥被動的是人家調查組?”
“哼哼,憑着一封匿名信,地革委就大動干戈,派出陣容龐大的調查組,未免也太草率了些。憑什麼柳家山搞了個制磚廠,背後就一定是我爸的首尾?那要這個制磚廠開在古鎮公社,是不是就是王本清指使的?要開在渡頭鎮,那你嚴主任就脱不了干係了?”
王本清老家是古鎮公社,而嚴玉成的老家是渡頭鎮的。
這一番話言辭鋒鋭,頓時將嚴玉成噎住了。
老爸見狀,拍了拍桌子:“怎麼跟嚴伯伯説話呢?沒大沒小!”
我笑道:“對不起啊嚴伯伯,這個話其實跟你説不着,該跟調查組的欽差大臣去説才對。”
嚴玉成又一聲:“你知道就好。”
“哎呀,嚴伯伯,這個要緊時候,你不該到我家裏來的。要是讓調查組知道了,還以為你和我爸訂立攻守同盟呢。”
嚴玉成與老爸大眼瞪大眼,哭笑不得。
幾句話搞得兩位氣勢洶洶的主任沒了脾氣,目的達到,我見好就收,笑着説道:“放心好了,由得他們去查,絕對沒問題。”
嚴玉成眉頭一蹙,説道:“你不是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麼,説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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