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市要經過寶州市,我趕在星期天一早上路,原本T信一道去看看大姐的,誰知這呆子做了個公社記,忙得四腳朝天,鎮日價在紅旗公社二十一個大隊大隊轉來轉去,催着人家養豬養雞,種植金銀花,又要求至少一半以上的早稻田要放養魚苗。
説起來這要怪孫有道,仗着自己是供銷社主任,在全省好幾個地市都鋪開了蔬菜銷售絡,拍胸脯口出大言,説是紅旗公社產多少魚他就能給銷出去多少。將江友信鼓動得勁頭十足,整天蹲在田間地頭,竟然連看女朋友的時間都擠不出來。
得,他沒時間看女朋友,我可有時間。
途經寶州市,又是星期天,焉能不順道去看看嚴菲?以往住在在一個院子裏,日日見面,還不覺得,這一分開,算是知道了啥叫“青梅竹馬”,當真思念得緊。
嚴玉成有個習慣,星期天一般都會休息,至少休息半天,理由是讓腦筋放鬆一下。不像老爸,沒日沒夜的撲在工作上,連江友信都受了“毒害”。
這跟個人脾性有關,嚴玉成是那種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頗有大家風範。我也覺得做一把手的人,應該經常將腦袋裏的東西“清零”,務務虛,從圈子裏跳出來,在外邊評估一下自己的得失。這個事情,我其實不止一次與老爸溝通過,無奈他積習難改,還振振有詞,説是“學步”,到時“畫虎不成反類犬”。
唉,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工作方式,這麼説也有道理。
對嚴玉成這個習慣,我知之甚稔,九點出頭趕到寶州地委常委院時,他正好揹着雙手在自家小花園裏散步,嚴菲坐在石凳上認認真真看小人。我的小媳婦兒扎着兩個蝴蝶結,專注的神情説不出的可愛。
“小俊……”
汽車到得門前,嚴玉成視而不見,嚴菲卻眼尖,一下瞥見我,立即丟下小人,飛也似跑來開門,然後拉着我的手,開心得不得了。
一段日子不見,小丫頭似乎又長高了一點,臉也稍微尖了些,多了一分清麗,略減了一分嬌憨。
“小子。是來看我還是看菲菲啊?你老子呢?”
嚴玉成可真大氣。女兒都十三歲了。還是這般口無遮攔。不過看得出來。他很是高興。初到寶州市。饒是他嚴記威風顯赫。有雷霆手段。畢竟有點孤單地意思。
“伯伯。我爸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整個一工作狂。休要提起!”
我笑道。隨口冒出一個後世流行地詞語。
“工作狂?呵呵。用在你老子身上倒確是貼切!”
嚴玉成笑了起來。
我微微嘆了口氣,説道:“我爸要是有伯伯這心態胸襟,也不用我媽天天操心他的身體了。”
“行了,別搞得像個老頭子似的,年輕人要有年輕人的朝氣。”
年輕人?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嚴玉成第一次對我使用這個“定語”。我不禁往自己身上瞧了瞧,明黃色夾克,嫩白色襯衫,黑色長褲,黑色皮鞋,接近一米五十的個頭,勉強也當得這個稱呼了。
迎着嚴玉成炯炯的目光,我輕輕將手自嚴菲手裏掙脱出來。既然是年輕人,再跟人家小姑娘手拉手便有些不大合適了。
這個細節被嚴玉成捕捉到了,微微一笑,略略露出些讚許之色。
“好小子,抖起來了,都有專車了?叫你的司機進來坐吧。”
“伯伯,別誤會啊,這是柳家山通達物流公司的車,我臨時借用的。”
事關重大,我不免要“睜着眼睛説瞎話”,抵賴一番。
“得了,別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假撇清,你那點花花腸子,只好去瞞別人。”
嚴玉成大手一揮,滿臉不屑之色。
嚴記既如此説,本衙內也便不再抵賴,反正沒外人,不必忙着撇清。哈哈一笑,招呼蘇建中進來坐。第一次進到地委領導氣派的小別墅,蘇建中不是一般的拘謹,坐下來腰身挺得筆直,雙手撫膝,目不斜視。我也懶得理會,這人總要多見過幾回世面,氣度才能慢慢歷練出來。
“伯伯,我打算去省城看看周伯伯和師母。”
一落座,我便對嚴玉成説道。
“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不是專程來看我的。我説你就不能撒個謊,讓我高興一會?”
嚴玉成笑罵道。
我嘿嘿一笑,搔搔頭。
“啊呀,小俊來了……菲菲這些日子每天要念叨好幾百次呢……”
解英從廚房出來,笑逐顏開。瞧她神采飛揚,體態更顯豐盈,足見記夫人的小日子過得蠻爽的。
“媽……”
嚴菲便有些不好意思,白瞭解英一眼。
呵呵,小姑娘也知道害羞了,長大了哈!
害羞歸害羞,卻是緊緊挨在我旁邊坐着,絕不肯遠離半分。
“小俊啊,吃過早餐沒有?”
解英熱情地問道。
“吃過了,我可不經餓。”
我笑着答道。
“解阿姨,嚴明哥哥來信沒?聽説他成了團裏的訓練標兵,很威武呢。”
嚴明以前不爭氣,是嚴玉成和解英的心病,害得我也不敢在他倆面前提起。如今“浪子回頭”,倒可以拿來取悦一下“岳父岳母”了。
果然解英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連連點頭:“是呢是呢,他打了電話來,你嚴伯伯高興得不得了……”
嚴玉成頓時有些尷尬。
雖然魯迅先生説“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威嚴的嚴記聽老婆提起自己的“兒女情長”,仍不免露出些許常人的小小虛榮心理。
我笑道:“嚴伯伯高興,難道你就不高興了?”
“高興高興,哪能不高興啊……那個梁巧的哥哥,果真是個人才……”
嚴菲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便直視過來。
糟糕糟糕,小丫頭如今年歲越來越大了,一聽到“梁巧”二字便敏感異常。得趕緊轉移話題,省得自找麻煩。好在嚴玉成給我解開了這個難題。
“你爸昨天回去之後,情緒如何?”
嚴玉成眼裏露出關切的神色。
“還好,也沒見他垂頭喪氣,還説要好好配合孟記工作來着。”
我特意將“孟記”三個字咬得很重,多少帶了
之意。一個老是要靠上級領導撐腰的縣委記,着tK麼尊重。
“這就好。”嚴玉成放心地點了點頭:“我還擔心他犟脾氣作呢。”
“嘿嘿,説到犟脾氣,第一是周伯伯,第二嘛,就是你嚴伯伯,第三才輪到我爸……”
想想這三位一個賽過一個的固執,我便有些好笑。
“臭小子,原來你一天到晚就在背後這麼編排我?”
嚴玉成瞪起了眼睛。
“不敢,事實如此。”
嚴玉成想了想,自失地一笑,轉移話題:“去省城要和周老師説些什麼事?”
“嘿嘿,就是去看看……”一見嚴玉成眼睛又瞪了起來,知道瞞不過,忙即改口:“想跟他探討一下幹部年輕化的問題……”
“幹部年輕化?”
嚴玉成訝異不已。瞧那神情,直想要切開我的腦袋來看一看,裏面究竟還裝了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
辭別嚴玉成,大約十點來鍾。因為是專車,遠比一步三搖的長途班車快速,大約下午三點多,就趕到了省委黨校。周先生和師母自然開心不已。師母張羅着給我們搞吃的,我和周先生師徒倆便對面而坐,談論了一下眼下向陽縣的局勢。
周先生的意思倒是和龍鐵軍嚴玉成一致,認為老爸與唐海天應當遵守組織紀律,維護班子團結,才有利於向陽縣的經濟建設和幹部隊伍的穩定。
“你回去轉告你爸,是金子總會光的,要耐得住寂寞。”
周先生如是説。
我就是一陣鬱悶,這些老同志,人人都這個態度要忍耐,要配合,要遵守組織紀律!可是我知道,時間不等人,中央很快便會提出幹部年輕化的問題,在我上輩子的記憶中,好像大力提拔使用年輕幹部,就是今年的事情。
老爸今年四十一歲,縣處級,不算老,但也不能算年輕。若是在縣處級這個台階上再蹉跎得幾年,估計與幹部年輕化就不大沾邊了。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這個年齡是官場上一道極重要的“坎”。後世不是流傳一句順口溜叫作年齡是個寶,文憑少不了麼?
事關老爸的官場前途,事關本人的“衙內生涯”,容不得我陪他們玩這套“温良謙恭讓”的把戲!
不過這個事情,卻無須與先生提起。許多事情,只管埋頭苦幹就是了,饒舌無益。
我今天來,第一還是為了先生本人的前途,其次才是為老爸運作一下,留條路子。
先生五十二歲,與幹部年輕化不大搭界。但那也是相對而言的,處於縣處級,五十二歲偏大,廳局級只能説基本合適,放到省部級這個圈子裏,眼下還是算得年富力強的。
先生一介生,上頭亦沒有硬扎的靠山,素少地方執政的經驗,再怎麼運作,主政一方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揮他理論功底深厚的長處,給高層出謀劃策,進入智囊團卻是很有希望的,級別待遇也能水漲船高。相比前世,讓他在省委黨校常務副校長的位置上終老,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智能團的一些大牌專家,經常與國家領導人在一起探討國際國內的大局勢,往往一句話便能左右整個國策,決定無數人的命運,其隱形的影響力和操控力,遠非省委黨校副校長可比。
不一刻,師母煮了兩碗麪條出來,卧着兩個荷包蛋,熱氣騰騰的,香味四溢。儘管我和蘇建中中午在路上吃過飯,但正當食慾旺盛之時,當下也不客氣,端起麪條便吃。
“伯伯,我想和你談談幹部年輕化的問題。”
我吃着麪條,故意輕描淡寫地説道。
“什麼?”
先生頓時張大了嘴。
先生的訝異早在意料之中,當下也不廢話,從口袋裏掏出皺巴巴的幾頁信紙,擺到了先生面前。這個可是費了我無數神思,殺死無數腦細胞才搞出來的“成果”。
老實説,對純理論性的文章,我一點不在行。這幾頁紙上,寫的也是亂七八糟,東扯葫蘆西扯葉,説是文章,實在過於牽強,勉強算得是一些想法罷了。
不過這就夠啦,論到寫理論文章,先生不是一般的強悍,關鍵是要他認同我的觀點。
雖説東一榔頭西一錘子不成模樣,畢竟我是謄清了一遍的,字跡倒還工整,先生瞧起來不費力氣。
先生還是老規矩,看得十分仔細,臉上波瀾不驚。沒有看完之前,他是不會輕易表態的。讓我驚異的是,先生居然看了三遍之多,每看完一遍,都要閉目沉思一會。
“小俊,這是你寫的?”
稍頃,先生問道。
“嗯。”
我點點頭。
“沒有一點起承轉合,也毫無行文間架,我看你是越來越退步了,學習都耽擱了吧?”
先生板着臉道。
我嘻嘻一笑,毫不害怕:“伯伯,這本就不是文章,只是一些建議,文章要由你來做。”
“就算是建議,也要搞得有條理一些,這也太亂了!”
先生繼續板着臉。
我不禁搔了搔頭,夾了一筷子麪條,嘻皮笑臉:“伯伯,我吃麪呀……”
“不過思路很好。”
先生被我逗笑了,黑臉本就是裝出來的。
“這個文章,看來只能由我來寫了。玉成和你爸來寫,都有些不合適。”
我不由大喜,一口麪條差點嗆着,連連咳嗽。慌得師母趕緊過來,給我捶背心順氣,一邊埋怨先生不已。雖然一直未曾生育,先生與師母感情甚篤,伉儷情深,聽師母嘮叨,先生自是一笑置之。
眼見得先生再次閉目陷入沉思,我就知道他已經在構思整篇文章的細節性問題了,連忙幾口吃完麪條,偷偷走過一邊,以免干擾他的思路。
我原本備下了一大套説辭,未曾想一句都用不上。看來對先生的認知還有待提高啊。如他這般的大學問家,對國內大局的認識確實是非同一般,只要稍稍點一下,馬上便能舉一反三,通盤考慮。
接下來的事情,便全然不用心了,説到寫文章,兩輩子加起來我也不夠資格對先生説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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