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少覺得有些不大對頭。
柳俊已經離開很久了,也不見他大哥從房間裏出來,甚至都不曾給柳俊送行。這個可不大像是高長宏的作風。這些禮節方面的東西,高長宏一貫是非常注意的。不要説是柳俊這樣的一省之長,就算是普通百姓,只要是高長宏請的客人,一定禮數周到。
今天這個例破得有點蹊蹺。
大哥到底在房間裏幹什麼呢?他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好不容易回京一趟,通常都忙得兩腳不沾地。有多少關係需要他去梳理啊?
哪裏像高二少,時間大把,花不完,只管開心快活,換新鮮的小姑娘。
高二少甚至很八卦地想,莫不是柳俊把自己大哥給灌醉了吧?
這種人,可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又等了一陣,水上餐廳裏絕無動靜,高二少終究放心不下,親自過去,輕輕敲了敲門,説道:“哥,是我,在裏面不?”
“嗯!”
房間裏傳來高長宏淡然的應答。
高二少便即放心,想了想,推開門走了進去。倒要看看大哥把自己一個人關在裏面,到底搞什麼。
除了煙霧稍微重了一點,房間裏沒什麼特別的情況,高長宏靜靜地坐在沙發裏抽煙,似乎在想什麼心事,面前的茶几上擺放着一摞厚厚的資料。
這樣的情形,高葆宏倒是司空見慣。大哥經常會一個人靜靜想心事。
不過這一回,估計與柳俊的到訪有關。
高二少便心中一跳,莫不是柳俊和大哥在“談判”,關於鹿門市那個案子的。
“哥,想什麼呢?”
高二少笑着,坐到了大哥身邊。儘管大哥經常會“教訓”他幾句,高二少還是覺得大哥很親近,喜歡和他呆在一起。
高長宏不吭聲。
高葆宏便朝茶几上那摞資料望過去,隨即便差點跳了起來,手一伸,將最上面那份報告拿了起來。
這份報告非常的正式化官方化,題目很長,叫做——關於江漢省鹿門市賈任雄“強jin殺人案”問題的反映。
這個題目沒什麼,不至於讓高二少大驚失色,真正讓高二少吃驚的是標題之下的抬頭。那個抬頭赫然寫着:黨中央、中央紀委、中央政法委!
報告有好幾頁紙,與一般的報告迥異,不是打印體,是手寫體。
字體剛勁有力,儘管是比較規矩的正楷,看上去還是有點張牙舞爪的氣勢。
這份報告的內容,主題就是十年前發生在鹿門市的那個所謂賈任雄強jin殺人案。報告裏大致介紹了此案的基本情況,指出去年三江市抓獲的流竄罪犯王猛,才是強jin殺人案的真兇。鹿門市司法機關,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單純憑犯罪嫌疑人賈任雄的所謂“口供”,便予以定罪,判處賈任雄死刑,立即執行,是極其草率的行為。事實證明,賈任雄是被冤殺的。
高二少極快地瞄了幾眼,便徑直翻到最後一頁,果然,落款寫的是:中央候補委員、A省省委副書記、省人民政府省長柳俊!
柳俊竟然真的打算向黨中央、中央紀委、中央政法委遞交書面的、正式的報告,來糾正這個冤案。
柳俊在這份親筆撰寫的報告裏,以極其沉重的語氣指出:鹿門市政法機關,如此辦案,是真正的草菅人命!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家中的獨子,因為政法機關的草率,喪失了生命,帶着屈辱和無奈,沉冤十年,令人十分痛心。
柳俊直言不諱地寫道:這是鹿門市政法機關的瀆職,是犯罪!是執政黨和政府的恥辱!
最後,柳俊請求黨中央、中央紀委和中央政法委,立即派員複查此案,還羣眾以公平正義。對於此案的具體經辦人員及相關領導幹部,予以黨紀政紀乃至法律的嚴懲,以儆效尤!
高二少看得目瞪口呆,不住地吸冷氣,發出類似牙痛的聲音。
高長宏繼續一聲不響地吸煙。
“哥,這個……柳俊,他……他想幹什麼?他到底想幹什麼?他這是直接打老頭子的臉!反了他了!”
稍頃,高葆宏叫嚷起來,臉色漲紅,似乎很是生氣。
高二少儘管不問政治,畢竟出身政治世家,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走路呢。他很清楚,柳俊這個報告一遞上去,那就是軒然大波。
別看是發生在鹿門市一隅之地的十年沉案,其實真查起來,牽涉很廣。就事論事,因為現任江漢省政法委書記彭勇學是當年的鹿門市公安局局長,追究責任,他頭一個跑不了。而這個彭勇學,卻偏偏又是高系旁支的女婿。此外當年鹿門市檢察院和法院的主要負責人,如今也各自進步,雖然不是很顯赫的位置,在江漢省內,也要算是了不得的角色。而死刑判決,需要省高院複核,這又牽扯到了江漢省高級人民法院當年的複核人員。
一查下去,拔起蘿蔔帶出泥,一大串人跑不掉,整個江漢省政法機關,均會因此震動。
尤其此案,已經報到了高敬章的案頭,沒有反應。柳俊這個報告遞上去,如同高二少所言,就是打臉,直接打高敬章的臉。到時候高敬章會非常為難。不查吧,不行,事情鬧大了。這不是民間在鬧,而是一個省長在鬧,候補中央委員身份,非同小可。高敬章絕無可能繼續壓着不辦。查吧,高敬章的面子往哪擱?身為巨頭,硬生生被柳俊這個小字輩剝下一層面子來。
而柳俊,也會在此事上損失慘重。
蓋因柳俊此舉,已經犯了眾怒,可以説是與整個階層的利益相悖。柳俊等於是向體制內約定俗成的潛規則發起了正面的衝擊。經此一役,高系勢必難以繼續保持中立。不管是不是和明珠系聯手,至少針對柳俊本人出手是必定無疑的了。
無論是嚴柳系還是柳俊本人,要同時應對明珠系和高系的攻勢,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他搞什麼?這個他媽的賈任雄,都已經死了十年了,跟他有屁的關係啊?要他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高二少是真的氣壞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
高長宏冷冷瞪了他一眼,高二少頓時覺得渾身一激靈,便閉上了嘴巴。
是啊,自己操什麼閒心啊,沒看到大哥正在考慮對策嗎?
高長宏瞥了弟弟一眼,又了回去,繼續抽煙,雙眉緊蹙,一聲不吭。
室內的氣氛特別壓抑,高葆宏渾身不自在,本待就此溜之大吉,終究不敢。既然進了門,看到這個報告了,就不能隨便溜掉,幫不上忙沒關係,陪大哥在這坐着,也是講義氣。
“哥,他……他在威脅你!”
高葆宏的眼神,又落在那份報告上。很顯然,這是原稿。這就説明,柳俊暫時還沒有把這個報告遞上去,先給了高長宏“欣賞”。
對這些小手段,高二少倒是非常的明白,他也經常會玩這麼一下。
高長宏依舊不吭聲。
不管柳俊是不是“威脅”,起碼不是在開玩笑。真要是作秀的話,完全不必親筆撰寫這份報告,叫秘書打印出來就可以了。由此可見,這份報告,他高長宏很可能是第一個讀者。
柳俊辦事之嚴謹,也可見於一斑。
“哥,你打算怎麼辦?要我説,這事不能由着柳俊胡來。他以為他是誰啊?天王老子啊!什麼事情都要一槓子!”
高二少有些急眼。他倒不是很為自家老頭子擔心。到了高敬章今天的位置,不是誰説能打臉就可以打臉的。高葆宏是在為彭勇學擔心。説白了,彭勇學是死是活,高二少也不是那麼在意。他就覺得,媳婦蠻賢惠的,自己這麼胡鬧,她也不吭一聲。現在媳婦的堂姐夫有難,這事情全都攥在高家手裏呢,要這樣還保不住彭勇學,高二少覺得有點對不起老婆。
高長宏慢慢摁滅煙蒂,長長舒了口氣,説道:“雖萬千人吾往矣!柳俊,好氣魄!”
“啥?”
高葆宏有些滿眼小星星的感覺。
大哥這話,什麼意思?聽着好像是在誇柳俊來着!
不是吧!
“葆宏,這個事情,跟你沒關係,你別摻和。”
高長宏感慨了一句,又恢復了平靜,淡然對兄弟説道。
“哥……”
高二少急道。
高長宏不再理他,拿起柳俊那份報告,從頭至尾再看了一遍,然後站起身來,慢慢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這個習慣,和老頭子一模一樣。
高葆宏便緊張地注視着大哥的一舉一動。他知道,這個事情,看似是老頭子做主,其實大哥是有決定權的。在這樣的大事上頭,高長宏的意見,份量很重。
忽然,高長宏掏出打火機來,點着了柳俊那份報告。
“哥……”
高二少大吃一驚,跳了起來。
大哥這是幹什麼?
這可是柳俊“倒行逆施”的“罪證”,怎麼能一把火燒了呢?
高長宏正眼也不瞧他,眼睛望着手裏燃燒的報告,神色很是莊嚴。
恍惚之間,高葆宏聽到大哥嘴裏唸叨了一句。
“天下英雄誰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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