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趕緊去扶,這位店老闆卻是執意跪着磕了個頭,才起身感慨説道:“原來是未來的東家,這個頭是無論如何要磕的,更何況大人還是此次使團正使,小人身在異國,平日裏就是想對家鄉的大人們行個禮,都沒處行去。”
店老闆忽然醒了過來,想到自己先有在這位南邊來的大人面前,似子提到了一些比較犯忌諱的名字,不由訥訥問道:“範大人,怎麼想到來小店看看?”
北齊畢竟水遠南慶皇帝遠,所以這裏的商人們膽子都要大些,所以才會依然留着老招牌,嘴裏不停地説着他們引以為談的老東家。範閒看他神色,明白對方是害怕這些話語傳回京都,得罪瞭如今掌控整個慶國外銷商號的皇室。
他笑了笑,將來意説了,要他挑幾樣式樣精巧,不是一般貨色的玻璃酒具。
店老闆好奇道:“這是做什麼用的?”他原本以為範大人只是趁着出使的機會,提前來查探一下自己將來會打理的生意,哪裏知道對方竟真的是準備買玻璃製品。
林靜解釋了幾句,店老闆趕緊喊出夥計、幾個手腳利落的夥計聽着吩咐,趕是進了裏面的庫房,想來真正的高檔商品都沒有放在前店裏面。趁着等待的時候,範閒與店老闆開始閒聊了起來,店老闆知道這位大人想知道什麼,不敢有絲毫隱瞞。將這些年來南慶輸往北園的玻璃製品數目報了個大概。
雖然只是個粗略的數字。但範閒依然是有些吃驚,上京只有這一家南慶玻璃坊,每年的進帳就十分可怕。難怪以齊國物產之豐盛,如今在財力上也不過與慶國將將拉個平手。
店老闆忽然嘆了口氣道:“不過這些年裏不知道為什麼,京都那邊送來的貨不如往年了,而且也沒有什麼新意思,所以生意要差了些。”
範閒問道:“比最盛的時候差多少?”
“差了三成左右。”
範閒略一沉吟,知道問題出現在哪裏。葉家被收歸內庫之後,由那位長公主全權掌控,就算那個瘋女人是個極有政治智慧和手腕的人物,但是面對着這些玻璃肥皂之類的全新事物,只怕仍然會不知所以,玻璃的成色既然差了,那一定是配料和工序出了問題,如今慶餘堂的幾位葉掌櫃又不能親手操作,自然沒有辦法進行調整。
不過生意只差了三成,看來長公主也是知道這些商號對於慶國經濟的重要性,並沒有大過胡來,只是依循着往年慣例在做。
守成有餘,進取不足。
説話間,年輕的夥計們已經將店裏最珍貴的幾個玻璃精樽搬了出來,範閒拿起一個,對着店外陽光眯眼看着,發現玻璃裏面沒有一絲雜質,比京都裏的那些玻璃窗果然要好許多。不由笑了笑,説道:“就是這幾樣了。”
老闆趕緊喊夥計包好,不料範閒擺擺手道:“不慌。”眾人不解何意,也只有聽他的吩咐。
忽然間老闆面上露出一絲為難之色,範閒眼尖早就瞧着。開口問道:“老闆貴姓?”
“小人姓餘。”老闆趕緊應道。
“慶餘堂的學徒姓餘?”範閒在心裏一笑,説道:“餘老闆有什麼為難處嗎?”
老闆苦笑説道:“範大人,這幾樣玻璃搏是月底太后大壽的時候備着的。”
範閒微微一驚,説道:“難道是北齊的權貴向您訂製的進宮壽禮?那本官就不能要了,餘老闆還是給我換幾樣吧。”
餘老闆一愣,似乎沒有想到這樣大官竟然如此好説話,趕緊解釋道:“訂倒是沒訂,因為北齊權貴向來清楚,我們這店裏總會存着幾樣好貨色,話説回來,這玻璃樽如今也不是最昂貴的禮物…只是內庫規矩定得死,這月份按常例講是個厚月,大人若是取了這幾樣去,月底往南邊報帳的時候,銀錢數目會缺一大塊,只怕內庫的大人們會…”
話沒説完,範閒也明白了對方害怕什麼,笑着説道:“放心,自然是會付你錢的。”
王啓年也在一旁笑罵道:“怕內庫查你的帳?你難道不知道你眼前這人將來就是內庫的爺?”
餘老闆支支晤晤抹着額頭的汗,心裏卻在想着,就算這位範大人將來是內庫的爺,問題是現今兒內庫裏管着這天下幾千家商號的…不是個爺啊。
忽然間,範閒一拍荷包,苦笑説道:“出練北齊,似乎就忘了帶一樣東西。”眾人默然瞭解,心想範提司身為使團正使,這一趟北齊之行自然是公費旅遊,雖然身上帶着些閒散銀子,但哪裏會準備那麼多銀票。
餘老闆繼續抹汗出主意:“大人如果是公事,自然是應該報公帳的,大人就寫個單子,我將單子發還京都,也是能抵帳的。”
“打白條?這主意好。”範閒心裏想着,接過早已備好的筆墨紙硯,心想這位餘老闆倒是極有眼力,估計是看多了使臣打白條的事情。他刷刷刷刷在紙上寫了幾行字,餘老闆又小心寫上銀錢數目,輪到範閒落款了,此時他卻猶豫了起來,回身問王啓年:“院裏有錢嗎?”
王啓年苦笑説道:“院裏財政三分之一由陛下拔入,三分之二由户部,也就是大人您家那位老爺子拔,最近這些年一直有些吃緊。”
範閒回頭望了一眼高達,心想你是跟着父親混的,虎衞自然是極有錢的。高達看少爺望向自己,臉上一陣尷尬。説道:“少爺。老爺管虎衞銀錢管得緊。”
範閒嘆口氣,望着林靜説道:“看來還是隻有用鴻臚寺的名義了。”
林靜忍住苦笑,心想您這是明擺着吃鴻臚寺,還能説什麼?反正都是公中的帳,林靜也不心疼,還湊趣説道:“內庫外庫,總是不如國庫。”
這話極是,不論是目前長公主理着的內庫,還是司南伯範建理着的户部,歸根結底,總是慶國的銀錢。範閒與林靜這對正副使,瀟瀟灑灑地簽上自己的大名,又看了一眼紙上那兩千兩的數目,使走出了玻璃店門。
幾人沒有長隨跟着,所以餘老闆極細心地吩咐夥計們捧着那幾個寶貝玻璃樽,跟着幾位大人出了門,因為範閒沒有吩咐他們送回使團。想來還有它用。
走過那家賣着九連環,夏容道的玩具店,範閒只是看了一眼,目光清柔。前一家便是賣酒的地方,範閒當先走了進去、這家店的老闆早已得了下人相告,知道來了幾位家鄉的高官,正站在門口迎着。好生恭敬。
範閒坐在椅子上掃了一眼。發現這家盛放酒水的酒具也是極為名貴,只是比自己“買”的那幾樣玻璃樽就差的遠了,招招手。讓店老闆上前問道:“最好的酒是什麼?”
老闆姓盛,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個透明的細長瓶子。瓶中酒水泛着一種極其誘人的紅色,色澤濃而不稠。
範閒微微眯眼,訝異説道:“葡萄酒?”
“範大人果然不愧是酒中仙,詩中仙。”盛老闆早打聽清楚了此次家鄉使團的構成,謅媚笑道:“正是葡萄美酒。”
取來個杯子,倒了一些進去,範閒閉着眼睛,微搖晃着開口杯,湊到鼻下嗅了嗅。看見他這作派,不止王啓年這位當年也曾奢華過的大盜,就連林靜與盛老闆都在心裏大加讚歎,心想範大人果然是名門之後。
範閒可不是什麼品酒高手,只是作態罷了,將杯子放到身邊桌上,説道:“這酒要了,再揀烈的拿些出來。”
盛老闆不敢怠慢,趕緊一一奉上,範閒依次淺嘗一口,微微皺眉,這和自己平日裏喝的那種酒沒有太大區別,度數太低,遠遠不如在澹州時,五竹叔給自己整的高梁和京中的貢酒。
見大人皺眉,盛老闆小聲問道:“烈酒禁止北上,大人多體諒。”
範閒知道對方沒有説實話,這世上還沒有用錢買不到的東西,北齊權貴多是大富大貴之輩,花銀子向來手不會軟的,這老闆還不得備着些高級貨色,也不多説什麼、只是搖搖頭表示不滿意。
盛老闆忽然間看了他一眼,然後又取出兩瓶好酒。範閒微微皺眉,在先前的那一眼中,這位看似普通的老闆,卻露出了極不普通的神采。
用小瓷杯裝着,範閒抿了一口,然後皺緊了僱頭,半晌沒有説話。
眾人以為這酒味道不好,王啓年忍不住開口問道:“大人,怎麼了?”
範閒絲絲吸了口氣,將咽喉處那道燙人的感覺全化作了刺激的快感,大聲讚歎道:“好酒!好酒!什麼名字?”
盛老闆微微一笑,説道:“五糧液。”
範閒面色寧靜不變,再讚道:“好名字。”他在心裏卻苦笑讚道“葉輕眉,當年你真的好閒。”
辦完這一切,四位官老爺便起身出門。但出門之時,範閒卻發現這位姓盛的老闆向自己使了個眼色,聯想到先前注意到的地方,範閒頓住了腳步,讓其餘三人先走,自己卻回身,在盛老闆的帶領下來到後方的帳房之中。
帳房裏沒有一個人,安靜得異常蹊蹺。
盛老闆一入內室,便渾若變了一個人般,整個人的身體都直了起來,面色一片肅穆,對坐在椅上的範閒當頭拜了下去,沉聲説道:“內庫盛懷仁,拜見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