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廟可沒有樹,那座廟在雪山裏面掩着,傳説中一年只有兩天會露出真正的面目來,而且如果心不誠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到它。”
肖恩蒼老的聲音很平靜地説着。神廟對於他而言有着極其重要的意義,他因為知道了神廟與那個小姑娘的關係,所以被陳萍萍花了偌大代價捉回慶國,也因為知道神廟的所在,所以從神廟裏得到了最多好處的苦荷,要想殺他滅口,而那位北齊的小皇帝卻奢望着能夠從神廟那裏得到上天的幫助。
可是神廟是什麼?不過就是一座廟罷了。
肖恩忽然覺得自己那風光橫戾的前半生是假的,只有後半生的鐵窗生涯才是真的。老人看着洞外愈來愈暗的天光,表情木然説道:“範大人,你相信這個世上真的有神嗎?”
範閒默然,想到自己的,想到那個箱子,點了點頭:“我比這個世上別的任何人都相信神的存在。”
“神是什麼?”
“我如果知道神是什麼,我就是神了。”
肖恩面帶讚賞地看了他一眼,説道:“像你這麼年輕,就能看的如此清楚,確實不多見。”他頓了頓後説道:“不過當時陛下還年輕,所以看的不清楚。”
範閒知道故事終於要開始了,不禁有些緊張,有些期待。
“你知道三十幾年前的天下是什麼樣子嗎?”
“魏國獨大,隨時可能統一天下。”
“不錯,那個時候老夫就已經是大魏國緹騎首領,是陛下的心腹。”肖恩回憶往事,表情卻有些怪異,不像是沉緬在當日的榮光之中,也沒有什麼記恨之心,許是將死,只是一片淡漠與平靜,“當日之天下。便是魏國之天下,一應俊彥皆在朝中,但真正挑起這個朝廷的。除了先帝爺外,便是兩對兄弟。”
範閒看着老人的神情似乎還能堅持,略有些安心,輕聲應道:“其中一對,自然是您與莊墨韓。”
“不錯,我那兄弟比我出息的多。”肖恩面色漸柔,“而且他比我念情份,我被慶國關了二十年。他還記着我,我欠他的。”
“為什麼沒有人知道你們是一對兄弟。”
“道理很簡單,我的名聲太兇惡,不知道暗中誅殺了多少清流,他身為讀書人。自然是不喜歡我的,我也不想與他有什麼瓜葛。”肖恩很平淡地回答道。
範閒略微一頓,轉了話題:“還有一對兄弟是誰?”
“是戰清風與苦荷。”
“戰清風?北齊開國皇帝地父親,當年的一代名將?”範閒終於震驚了起來,原來苦荷與北齊皇室的關係竟是如此密切!難怪當年會一力維護如今地太后與皇帝。而皇室對於苦荷一脈又是如此尊崇。
“苦荷是戰清風的幼弟,自幼便立志做苦修士,修行天人之道,力求有一日能證道入神廟。”肖恩面帶譏諷説道:“世人多信神廟,但這千年以降又有誰真的見過?只是那些苦修士在各地傳道,比乞丐活的還要可憐。”
“可是神廟真的存在。”範閒提醒他。
“不錯。”肖恩閉緊了雙眼。“當時先帝爺駕崩了,年輕的皇帝登基,這位皇帝雖然對我們這些臣子還算不錯。但是不知怎的,卻異常怕死。成天想着要練什麼長生不老之術。”
範閒説道:“其時北魏獨大,他身為皇帝又沒有什麼操心的,自然不免會想到這些事情。”
肖恩繼續説道:“所以那時苦荷趁機入宮,勸説陛下派出使團,出海尋找神廟地蹤跡,説如果神廟的仙人傳授陛下仙法,自然可以長生不老。陛下一聽此言,哪有不允之理…”他苦笑説道:“我身為陛下心腹緹騎首領,這件事情自然責無旁貸地落到自己頭上。”
“苦荷是提議者,他對於神廟又極其狂熱,自然不會置身事外。”肖恩淡淡説道:“集大魏舉國之力,不知道尋找了多久,終於找到了一絲線索,所以我和苦荷便帶領着一個千人隊往北方去。”
雖然臨死老人説的淡然,但範閒清楚,當時的過程一定相當複雜,神廟為世人所膜拜,但虛無縹緲,沓無蹤跡,能夠找到確實的線索,這本身就是一件很驚人地事情。
蒼老而淡漠的聲音在山洞裏不停地迴響着,洞外的天光山色漸趨黯淡,範閒沉默地聆聽,適時地發問,大腦急速地運轉,通過肖恩的回憶,將當年前往神廟祭拜隊伍前進的路線,在自己地心裏重新勾畫出一幅大概的地圖。
…
時光彷彿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洞外的黃山淡息也變作了風雪連天。在老人的回憶中,範閒似乎看見了一個由上千人組成的探險隊伍,在漫天風雪之中,在蠻荒無比的北地裏艱難地前行,那些人穿着皮靴,裹着厚厚地皮衣,只露了兩個眼睛在外面,但依然止不住冰寒透骨的冷風往他們的身體裏灌着。
隊伍地前方是這個隊伍的兩位頭目,當時正值壯年地肖恩,和那個年輕無比,一臉虔誠的苦修士苦荷。
隊伍越走越北,越走越難,越走人越少,有的人凍死了,有的人摔到冰谷里失蹤,有的人被天上的猛禽抓裂天靈蓋死了,總之是隨着探險的進程,隊伍變得越來越短,氣氛也變得越來越怪異。
天地間一片雪白,由於在這枯燥酷寒的環境裏呆的太久,漸漸隊伍中有些人的眼睛瞎了,被肖恩無情地遺棄在荒原之中,遠方有些耐寒的食腐狼在等待着那些瞎子的死亡。
一切都安靜地發生着,哪怕是死亡這麼慘烈的事情。
隊伍又走了很久,終於來到了一處極北處的大山,山間只有一條狹窄的小道通向裏面,而雪積的極厚,早已遮住了山體本身的顏色,看上去只是冰山連綿不絕。
等殘留到一百來人的隊伍走入大山之後,才發現大雪山的後面依然是冰雪掩蓋着的一片天地,甚至連動物都變得極少。隊伍極其頑強地扎帳駐營,想要在這裏找到神廟的蹤跡,但很多天過去了,也沒有任何發現。
入冬,大雪,封山,日沒,食盡。
最強的人活到了最後,一片永無止境的長夜之中,肖恩與苦荷背對背坐在帳蓬裏,身周是壘放好了的屍體,火種未曾熄滅,隊伍裏的殘帳與那些死人的衣服給了這兩位強者最後的一絲温暖,一絲希望
—
“那是天怒。”
山洞裏,肖恩有些困難地睜開眼簾,瞳子裏的腥紅色愈發地濃,但眸子裏卻現出無盡的恐懼:“神廟知道凡人試圖找到他們,所以上天震怒,降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範閒看了這位老人一眼,半晌後輕聲説道:“那叫極夜。”他心裏再次確認了神廟的地點。
肖恩自然不明白極夜是什麼東西,只是那段記憶顯然讓他記憶無比深刻,只見他面帶惘然説道:“苦荷當時一邊極其香甜極其吝嗇地吃着人肉,一邊極其虔誠地向上天禱告,我的心裏不免有些鄙夷他。不料…也許最後他真的感動了神廟裏的仙人,所以天…忽然亮了。”
範閒忍不住看着肖恩,心裏想着當年這兩個人是怎麼能在長達數月的極夜裏生存下來?就算有人肉吃,有帳蓬燒,但那種孤獨與二人間的掙扎,恐怕會讓人發瘋。
肖恩忽然笑了起來,説道:“天一下就亮了,那個時候我和苦荷也都到了生命的盡頭,但是陡然間發現了希望,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量,支撐着我們繼續活了下去。”
“然後你們找到了神廟。”範閒拾起那把匕首,放到自己的身邊,輕聲問道:“神廟是什麼樣的?”
…
很多年前的大雪山外,兩個瘦到只剩骨頭的人,很困難地從帳蓬裏走了出來,他們深陷的眼圈和臘黃的面色,呼吸時露出的爛腫牙齦,都在透露着一個信息這兩個人快死了。
白天的光線終於不再那麼吝嗇的只出來一會兒,有些動物又重新從深穴之中醒來,兩位強者雖已是強弩之末,卻依然比那些猛獸兇猛許多,所以他們獲得了很多補充,重新站立了起來。
那一天,他們眯着雙眼,看着面前的大雪山發呆,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苦苦尋找的神廟究竟在哪裏。
這裏有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忽而一道天光從碧藍的天空上打了下來,大雪山那處的光線發生了一種極古怪的曲折,很突兀的,一座美麗的廟宇平空出現在了山中。
這座宏大的廟宇依山而建,黑色石牆與淺灰的長檐相依,莊嚴莫名。
苦荷痴痴地望着山間,忽然激動地撲倒在地,向着廟宇出現的方向放聲大哭,無比悽楚。肖恩傻在了原地,半晌之後,才醒了過來,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之中,半天都沒有力氣站起身來。
這就是神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