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平安,車隊在官道上前行,只是偶爾能夠發現,胡所流下的痕跡,每當此時,範閒便會下車察看片晌,然後由屬下的二處情報官員,仔細地收集各種信息。
這樣停停走走,也不過用了六天的時間,便來到了整個大慶朝最偏遠,歲月最短暫的州城青州。
青州和範閒的想像很不一樣。在來此之前,他曾經仔細查看過院中的情報,甚至還專門找大皇子詢問了一下西線的具體情況,本以為青州不過是個比較荒破的邊城,更多像個戒備森嚴的軍營,但沒有料到,自己一行人進入城內,卻發現整個州城裏除了來回行走的軍士外,最多的…竟是商人。
像範閒一樣的商人,面色匆匆地行走在青州僅存的幾條街巷中,着急地去調換着出關的文書,大聲吼叫着苦力,小心地盯着自己帶到邊關來的貨物。這一切讓整座青州少了幾分鐵血之色,多了無數豐富的金錢味道,顯得格外嘈亂。
範閒本以為朝廷在此地設州,主要是一種象徵意義,青州城一定特別小,特別枯燥,可真沒有想到,此地竟有了些小蘇州的感覺。他坐在車轅之上,苦笑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不知如何言語。
説起來,青州的畸形繁榮和範閒還脱不開關係,小小州城中,那些忙着進入草原的勇敢商人們,倒有一大半是來自江南。慶國朝廷一直嚴禁與胡人通商,而三年前。範閒向陛下進諫,暗底下鬆了這個規矩。
鹽鐵糧食,當然是嚴禁賣給胡人,但是珠寶、香水、烈酒這種奢侈品賣給胡人又怕什麼?一方面可以給慶國內庫帶來不匪的收入,因為胡人部落裏,掌握了百分之九十幾財富地王公貴族。十分歡迎這些東西。二來可以方便往草原上派遣釘子。
範閒當年便是看中了這一點,但沒有親自來青州,確實不知道自己的一個念頭,竟讓青州城在短短幾年時間內。發展的如此迅速。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看來用些並不特別值錢的小物事,便能賺取胡人的寶石原料,好馬,毛毯,如此大地利潤,確實讓慶國地商人們興奮到了極點,甘願冒着雙方不停交戰的危險,深入草原行商。
馬克思那句話説的真好。範閒這般想着。心裏也有了定算,既然有如此多的同行掩護,那麼草原應該還是去得。
駐青州地邊軍,對於這些商人地檢查格外嚴格,縱使那些商行大力地往軍官懷中塞銀票。可是依然沒有加快檢查的速度。範閒一行人在城門口等了半天,卻很難往前挪動。
秋天草原的太陽掛在半空之中,熾白一片,雖然並沒有給城中的商人軍士們帶去太多熱氣的考驗。但這種明亮,讓人們的情緒開始煩燥起來。
青州畢竟太過特殊,這是一座由軍人與行商組成的奇異州城。軍人們的情緒煩燥起來。對那些商人地態度就差了許多,而商人們地情緒雖然也同樣煩燥,可依然只有低着頭,賠着笑臉。
西大營的軍人們直到今天,依然想不明白。為什麼朝廷會同意讓這些逐利而肥的王八蛋通過青州,進入草原,去討好那些不共戴天的胡人仇敵。他們一邊發着文書,一發在心裏不懷好意地詛咒着,希望這些掙錢不要命、不要臉的傢伙,最好就死在草原上,死在那些胡人地箭下,再也不要回來了。
查驗衙門外,還有幾名穿着黑色官服的監察院官員,坐在軍官的身邊,並行監督着查貨的事宜。範閒給沐風兒使了一個眼色,沐風兒馬上明白了大人地意思,開始着手準備暗中與這些四處同僚接觸。
佈置完了一切,範閒不耐煩繼續在車隊中等着,跳下了車轅,拍了拍臀下的灰塵,領着一名扮成僕役的下屬,往青州內走去。
他扯開衣領,仰頭眯眼望着天上縮成小圓地熾白太陽,心裏也覺着煩燥無比,偏生又沒有什麼汗,好不難過。
便在此時,他身後不遠處地青州城門忽然被打開了,一連串急促而整齊的馬蹄聲在城門處響起,驚動了正等候驗貨的長長行商隊伍。
眾人好奇地往城門處望去,不知道是哪支部隊歸營,這個時候回城的部隊,應該是昨天一夜未歸,在草原上打兔子去了。
打兔子一句邊關黑話,和胡人的所謂打草谷是一個意思。慶國與西胡連年互刺,就是靠着這種掃蕩與反掃蕩,來維繫着彼此間地血仇。只是慶軍雖強,但是敢於深夜出城作戰的部隊,依然顯得勇氣十足。
範閒也聽到了密急的馬蹄聲,將目光從天上收了回來,望向了城門處。
不知道是不是天上地太陽太熾烈,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了一個熾白的痕跡,當他望向城門處那隊面有風塵之色的騎兵,尤其是
兵最前方那個將領時,他就像看見了一個太陽。
…
率領那支騎兵勇敢地夜襲草原地將領,身材並不高大,在盔甲的映襯下反而顯得有些瘦小,但範閒覺得對方的身上都在泛着光彩。
尤其是她那雙如遠山青黛地眉下的…那一雙眼。
那雙眼依然如此明亮,亮的沒有一絲雜色,就像是玉石,反映着陽光。但她的眉毛皺着,似乎比很多年前多了些心思。她身上的盔甲上沾着血,身下的馬兒很疲憊,看來昨天夜裏經歷了一場真正的廝殺。
似乎被那雙乾淨的目光刺痛,範閒閉上了雙眼,低下了頭,希望對方沒有發現自己,心裏卻湧起了一些怪異的感覺。這一幕,似乎證明了時間這種東西。並不僅僅是絕對的單向前行。
五年前。範閒從州來到京都,便在城門之外,看見了這個眉若遠山,眼若玉石地小姑娘。只不過當年喊自己師傅地小姑娘,穿着一身淺色的襦裙。戴着俏皮的白鹿皮帽子。而今天的姑娘,穿着一身蒙塵戎裝,一身凜然之氣。
時間改變了很多人,改變了人們很多。不變的似乎只有她們地名字。
範閒深深地低着頭。藉着下屬地身軀遮掩自己的身形。騎在馬上的葉靈兒明顯有些疲憊,沒有注意到街旁的商人中有自己地老熟人。而那些商人們發現騎兵領隊是葉靈兒。也便收回了目光。
這些長年來往青州地商人們,都已經習慣了這一幕,既然是葉家小姐領軍出城,那不論是黑夜白天,她總要斬殺一些胡人才肯回城。
京都叛亂已經過去了兩年,皇帝陛下感念葉家忠誠。特下恩旨。裭奪了葉靈兒王妃的名份,實際上便是默允了這個丫頭可以改嫁。
在定州軍地老地盤裏,所有的軍士百姓。都還是習慣稱這位回家的姑娘為葉小姐,沒有人習慣叫她王妃。而葉靈兒卻一直倔犟地以王妃自稱。只是在一年之前,拿了一把刀,逼着李弘成將她派到了青州。
…
範閒看着馬上漸行漸遠的削瘦背影,沉默不語。葉靈兒這兩年在定州青州的生活,他十分清楚,他更明白為什麼葉靈兒堅持以王妃的身份自居。為什麼葉靈兒會一身盔甲。
或許只有在草原上。只有揮動着刀劍地時候,她才會忘記那些不愉快地過去。草原的環境。鐵血的生涯,確實是讓一個變得堅強地最好方法。
樞密院正使的小姐,掌管慶國兵馬之人地女兒。居然會在最危險的邊關與敵人正面交戰。這大概是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景。但也正因為這種戲劇性,葉靈兒現在收穫的。不再僅僅是同情地眼光與流言碎語,而是尊重與敬懼。
範閒並不擔心葉靈兒的安全,因為李弘成那小子,肯定不會讓葉靈兒陷入死境之中。邊關兩方的民眾,對於葉家都有一種天然地敬畏,而葉靈兒所領地騎兵。也一定是慶軍精鋭之中的精鋭。
葉靈兒有七品地實力,足以自保,而最關鍵的是,這條忘卻的道路是葉靈兒自己選擇地,範閒極為尊敬這一點
很辛苦地換取了出關地文書,被青州軍方揪着耳朵,訓斥了一番,又被無限恫嚇了一番草原上那些胡人的危險性後,一臉無奈地沐風兒,終於辦妥了一應手續。
貨物被集中在青州司衙,出城入草原之時,再憑手中的路條去領取,這也是怕查貨之後,有些人會暗中再作手腳。
抰帶這種事情,不論在哪一個邊關,都相當猖厥,甚至有些軍官也會入些小股。只不過定州大將軍府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青州孤懸草原邊緣,生活苦不堪言,如果沒有些外水兒,哪有軍官願意長年呆在這裏。
當夜範閒一行人,便在一個大通鋪裏歇下,整個大房間裏腳臭薰天,偏生又是夜寒入骨,範閒憑藉着“特權”睡到了靠牆的位置,雖然此處最冷,但也是最清靜。
沐風兒躺在他的身旁,連連輕聲請罪,範閒笑了笑,沒有説什麼,在所有人地眼中,他是天潢貴冑,可是沒有幾個人知道,他這兩生曾經受過怎樣的苦,論起吃苦這種事情,所有人都會低估他。
夜漸深了,大通鋪的窗外傳來幾聲極輕微地異動,一直未睡的沐風兒馬上警醒了過來,準備通知小范大人,不料一轉臉,便看見範閒那雙明亮平靜的眼眸,在夜裏泛着光。
像狼一樣。
二人悄悄起身,與監察院四處官員碰了個頭,正是那名暗中送刀至京都的聰明人。在一個黑暗的院角里,範閒壓低聲音,向那名官員問道:“這種刀還有多少把?”
“就這一把
一把後,第二天便發現那兩把不見了。”
範閒心頭一寒,問道:“會不會?”
那名官員知道他的意思。搖頭説道:“不是西大營收地。這些戰利品不起眼,都堆在倉庫之中,沒有人注意,至於那兩把刀…應該是被人偷走了,但是誰偷地,我不清楚。”
“你那天晚上沒盯着?”範閒盯着這名官員的眼睛。
官員抬起頭來,小聲回道:“盯了一夜。卻什麼都沒有發現…”他頓了頓,説道:“如果有人能當着我的面偷走刀,一定是個高手。”
不知為何。範閒很相信這名下屬自信的判斷,笑了笑,問道:“有多高?”
“有九品那麼高。”那名下屬回答的很可愛。
廖廖幾句對話之後,範閒便發現自己很喜歡這位不知道姓名的四處官員,卻不知道這種喜歡從何而來。他好奇地看了這名官員一眼,沒有説什麼。暗自想着,天下九品之徒都是有名有姓的厲害人物,這邊遠地青州。怎麼會出現一個九品?
喜歡雖是喜歡,但範閒微垂眼簾下的眸子卻冰冷了起來。他的手指微屈,隨時準備出手將面前這名官員擊殺。
“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對這把刀如此上心。”
那把在車廂中斷了地刀,樣式十分普通,如果不是範閒對於刀身所用的材質十分熟悉,斷然不會發現其間隱藏的兇險。
那名四處官員沒有感受到範閒隱而未發的殺意。很恭謹地説道:“大人,下官…是啓年小組成員。”
官員單膝跪下。雙手呈上一個物事。範閒接過那物事,在手掌中緩緩撫摩着,心裏一片空虛。是的。這正是自己最忠誠的部屬信物,只是對於這名官員地存在。自己卻真的一無所知。
但他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不再懷疑什麼,點了點頭。
官員站起身來,低聲説道:“屬下是王大人親自挑選入隊。只是一直沒有站出來。前些年屬下一直在三大坊,今年初才被處裏調到了青州,看着這把刀便覺得有些怪異。因為這個刀胚,應該是丙大坊出地乙種鋼…往年內庫所產兵器,或許可能流失在戰場之上,但這種刀,還沒有配備軍方,屬下覺得事態緊急,所以趕緊通知大人。”
範閒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的好運氣依然在延續,只是不知道那個偷走兩把刀地九品高手是誰。他暗自推斷,如果那人是自己的敵人,只怕這時候朝廷內早就已經滿是攻擊自己叛國的言論。既然朝廷內部一片安靜,説明那個偷刀的人,也是想替自己遮掩。
“原來你是老王親自挑的人。”黑暗之中,範閒笑了笑,卻看不見他的笑容有些扭曲,“難怪説話如此…有趣。”
範閒又開口説道:“關於松芝仙令這個名字,你們查地有什麼成果沒有?”
官員站起身來,認真稟道:“胡人王帳這兩年確實多了幾個外人,但沒有松芝仙令這個人,屬下沒有頭緒。”
“嗯。”範閒説道:“我已經讓二處去查這個名字了,你在這裏等着,一旦有消息過來,馬上派人入草原通知我。”
“大人要去草原?”
“我要去找偷刀的人。”範閒地聲音很寒冷,旋即將聲音柔軟下來,拍了拍這名官員的肩膀,説道:“這次做的很好,查完此案,你回京幫我吧。”
“謝大人提拔…”官員大喜過望,跪下應命,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喜悦:“有兩年沒有見着王大人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現在好不好。”
關於王啓年地下落,範閒從未對院內官員明言,包括言冰雲等諸人在內,都以為老王頭兒去執行提司大人地秘密任務,沒有人懷疑什麼,而外圍的監察院官員,更是什麼都不知道。
聽到這句話,範閒默然無語,在心裏想着,王啓年這老王八蛋,人都走了,卻還在不停地幫助着自己,叫老子如何不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