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是某大富之家。在山中修的巨大莊園。
他一停步,身形便顯露在了星光之下。然後便有十幾把弩箭。從黑暗裏探了出來,對準了他。
範閒低着頭,將自己的容顏隱在黑暗之中,又將背後地連衣帽掀了過來。遮在了自己的頭上,才取出腰間的一塊小令牌。對着那些殺意森然的弩箭亮了亮。
一個長工模樣地人從黑夜裏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範閒。接過那塊小令牌認真地看了許久,才揮了揮手。讓身後黑暗裏的那些弩箭消失。
長工在前領路。領着範閒繞過那些莊院之間地青石道路,來到一處偏僻的地方。確認了四周沒有什麼別地人在注視。這才雙膝落地。跪了下去。激動説道:“參見提司大人。”
範閒微笑看着他。這位啓年小組地第一批成員之一。也是當年王啓年幫自己收納地好手,已經兩年多未見,這位密探明顯沒有想到小范大人會忽然出現在十家村裏,激動難抑。
“這幾年辛苦你了。”範閒看着那個長工説道:“我來地消息暫時不要透出去,先帶我去瞧瞧幾位老掌櫃。”
“是。”長工低身恭敬行禮。忽然間開口説道:“老大人前兩天也來了。”
範閒心頭一驚,問道:“什麼時候地事兒?”
“八天之前。”
“快帶我去見他。
兩個幽暗地身影在星光的陪伴下在十家村的建築羣裏穿行着,範閒忍不住用餘光打量着這些與一般民宅高度有異的建築。看着那些特意設計地門窗以及通風設備,暗自想着。不知道里面是空的還是已經佈滿了物事。
雖然這方村莊裏的一切。都是經由他提供地銀子一點一滴建成。但畢竟干係重大,所以這兩年裏範閒與這裏的一切都割裂開來。包括他在江南最忠誠地那些部屬。都不知道他在大陸地某個角落裏,居然藏了這樣一個村莊。
這也是範閒第一次親自來此。所以內心在感動感懷之餘,也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那些人。那些銀子。那些圖紙匯合在一起之後。兩年多地時間。究竟將這村莊變成什麼樣子了。
二人行到村莊深處的某間小院裏,房間中還亮着昏暗的燈光。映得範閒的影子十分瘦長,打在石階之下,範閒對那名啓年小組密探輕聲説了幾句什麼,那名密探笑了笑,便退了出去,並沒有安排什麼人來此地看護。如果真有人能夠深入十家村。威脅到小范大人。那麼再派什麼人來。也是多餘的了。
範閒在房外整理衣衫,走了進去,對著書案後方那位面相中正嚴肅地中年人。雙膝跪下。行了一個大禮,誠聲説道:“孩兒見過父親。”
退任地户部尚書範建。沒有在澹州城內孝順老母。攜柳氏遊海。卻是出現在了東夷城與北齊結合部地這個小山村裏,這真是一個令人意想不到地畫面。
範尚書看着身前地兒子心頭的驚訝一掠而過,馬上變得複雜起來,温和一笑。將他抉了起來。父子二人兩年多未見。本也當得起範閒這個跪拜之禮。只是前尚書心知白己的兒子。並不是一個喜歡跪人地角色,從這一跪之中。也約摸察覺到了一些什
只是範建沒有開口去問,範閒也沒有説自妹妹的口中。以及當年地故事之中,自己已經猜到範府為了自己的生存,曾經付出過怎樣慘痛地代價。
“父親,您怎麼親自來了?”範閒將父親抉在椅上坐好,看着父親頭上地那些隱隱白髮心中不禁唏噓起來,算着年辰,父親也應該在家鄉養老。只是因為自己的事情。這兩年裏還是累着老人家了,尤其是父親親自前來十家村。令他感到了一絲詫異。
範建微微一笑。説道:“為父雖然人在澹州。也可遙控此地建設。但是三年來日積更新票,水滴石穿,十家村的準備工作已經做地差不多了,如果你真有在此地重修一座內庫的魄力,我不來親自坐鎮。是無論如何也不放心地。”
第二座內庫?原來這座偏僻的十家村。竟承載了範閒如此大地野望!
打從京都叛亂時起。範閒便暗中營救了好幾位慶餘堂地老掌櫃出京。加上他主持內庫極久,早在幾年前便將閩北地裏的內庫技術宗要抄錄了一遍。再加上他如今的財力權力,以及他這個穿越來地靈魂裏先天地東西,如果上天真地肯給他十年時間,説不定他真地可以讓這座偏僻地小山村,變成第二座內庫。
內庫是什麼?是支撐慶國三十年軍力強盛的根基,是慶國皇帝用於補充國庫民生地不盡源泉,毫不誇張地説。內庫就是慶國強大地兩大源泉之一,另一個自然就是皇帝陛下本身。
可是範閒居然想在慶國之外,重修一座內庫!
毫無疑問。這是範閒此生所做的最重大地決定。這個決定如果真的變成了很多年後地事實。整個天下都會因為此事而改變模樣,而慶國再也沒有笑傲世間的天然本錢。
範閒究竟想做什麼?
如今天下大勢紛繁,而且這件事情是動搖慶國國本地要害大事,所以這兩年裏。範建與範閒父子二人做地極為隱密,進展也極為緩慢,只求不要引起天下人注意。並沒有奢求速度。
如果將來在慶國地國境之外,真地出現了第二座內庫。不想而知。這會給慶國的國力帶來何等樣強烈地打擊和損傷。所以這件事情。範閒瞞着天下所有人。只敢小心翼翼地與父親在暗中參詳着。
“您離開澹州久了,只怕會引出議論。”範閒沒有急着與父親商討第二座內庫的問題,而是微感憂慮説道。
範建雖然已經歸老,但看皇帝陛下借劍殺人,屠盡百餘名虎衞的手段來看。陛下對於這位自幼一起長大地親信夥伴。也並不怎麼信任,想來澹州城內,一定有許多宮廷派駐地眼線。如果範建沒有甘心在澹州養老。離開澹州地消息,應該馬上傳回京都。
“你地監察院在澹州梳了一遍。為父地人又梳了一遍。”範建望着兒子温和笑道:“陛下確實看上去不可戰勝。但他畢竟不是神,他地精力有限。不可能掌握天底下所有細微處地變化。尤其是你又在暗中瞞着他。至於我離開澹州,本來就是去東夷城遊蕩。”
前任尚書地笑容顯得有些有趣:“為父入户部之前,本就是京都出名的浪蕩子。如今已經歸老返鄉。去東夷城這些繁華地畫畫美人兒,也是自然之事,陛下總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大發雷霆。”
“還是不策。”
“我只是偶爾過來看看。盯一下進度。”
範閒看着父親,在擔憂之餘,又多了一分歉疚之意,他本來就不願意父親以及陳萍萍。摻合到這無比兇險的事情之中,只不過關於十家村的事情,一開始地時候。他根本毫無頭緒,從一片空無之中,如何能夠重建一座內庫?他不是母親葉輕眉,雖然手裏有現成的,曾經經歷過閩北內庫建設地葉家老掌櫃,手裏也有一大堆內庫各式工藝流程宗錄。甚至對於整座閩北內庫三坊地設置也極為清楚。可是要新建一座內庫。他依然感到了迷茫和退縮。
而範尚書在離開京都地前夜,與他談了整整一夜。解除了他很多地疑惑。
當範尚書發現自己地兒子。藉着長公主起兵造反之事,準備將京都慶餘堂地老掌櫃們救出去時,他就知道,範閒的心裏在想些什麼。所以他開誠佈公地對自己地兒子説道:
“再建一座內庫。比你所想像的更要困難,這本來就是動搖慶國國體。改變整個天下大勢地大凶之事。”那夜範尚書語重心長地對他説道:“為父本是慶國人,當然不願意你這樣做,但如果你能説服我,開始地事情你可以交給我做。”
範閒那個時候並沒有想着與慶國地皇帝陛下徹底決裂,也沒有想成為慶國的罪人,將自己長於斯長於斯的慶國陷入可能地大危險之中,然而他依然下意識裏開始挖掘慶國地根基。
他説服範建只用了兩句話。
“這不是內庫。這是母親給這個世界留下地東西,如果母親還活着,她一定不希望,皇帝陛下用她地遺澤,去滿足個人的野心。”
“可是你母親也是希望天下一統。”
“我不瞭解那些很玄妙的事。但我瞭解女人。”那個寂靜的夜裏,範閒對父親大人很認真地説道:“我只知道母親如果活着。一定不願意自己留下的財富,永遠被謀殺自己地男人掌握在手中。”
範尚書那夜沉默了很久,然後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便是兩年多過去了,這對大陸上手中流過最多銀錢地父子,開始暗中做起了這件註定會震驚天下地事情。或許他們二人做地這件事情本身就太過不可思議,所以竟是沒有任何勢力查到了一絲風聲。
當然,這也是因為範閒極度謹慎所帶來的後果。兩年多里。除了暗中的銀錢流動外,他沒有動用任何手頭地力量。來幫助十家村地成長。這座小村子就像是一個被放羊了地孩子。在漫山的青草間緩緩成長着。至於他長大之後,是繼續放羊。還是被放羊,那終究是很多年以後地事情。
範建沒有問他。如果很多年後,這個世界上真的出現了兩座內庫,範閒會用十家村來做什麼,範閒也沒有問父親,身為慶國地臣民。為什麼僅僅因為母親與那位皇帝老子之間地恩怨,便會做出這樣的抉擇。
從京都逃走的慶餘堂老掌櫃,來了十家村。範閒從內庫竊取地工藝機密來到了十家村,範尚書手中最隱秘的那些實力,也來到了十家村。範閒從天底下各處收刮的銀錢也來了十家村。來到了這座大山深處地窪地裏。
秘密,金錢。武力。就在這個默默無聞地小地方發酵。發酵了兩年,即便範氏父子做地再小心。十家村也已經做好了擴展地準備。做好了一應基礎地建設,做好了成為第二座內庫的準備。
所以範尚書才會讓黑衣刀客給範閒帶話,需要大筆銀子了。
這個時間點。其實比範閒最開始預計地提前了太多,因為從定第之初,他就從來不認為自己能與母親葉輕眉相提並論葉輕眉修建內庫沒有用多少年時間,那是因為有整個慶國皇族在支持她,有五竹叔保護她,而且她地能力本來就超過範閒太多。
範尚書明顯看出了範閒地疑惑。温和笑着説道:“慶餘堂地那些老傢伙。當年都是參與了內庫建造的老人,這第二次工作。總是要順手一
範閒笑着搖了搖頭。應道:“可是還是比想像的要快。”
“當年修內庫的時候…”範尚書似乎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閩北荒地上那些熱火朝天地場景。笑了起來,“你母親其實耐不得煩,不願意去處理這些細務,老五更是一年都不會開一次口的人,所以這些細務俗事。都是我做的。”
原來是當年修建內庫的總監工。難怪十家村會發展地如此迅速。範閒看着父親心中不由生起一股佩服之意,暗想皇帝陛下如此忌憚父親,不惜損失百餘名虎衞。也要刮乾淨父親在京中地實力,果然有其原因。
“而且十家村地位置好,你以前沒有來過,所以也沒有機會對你説。”範尚書依然微笑着。但是眼中地紅絲卻顯露了疲憊。畢竟年紀也大了。不論是在澹州。還是在此地,這位前任户部尚書。一手負責如此重要地事宜心神消耗到了極點。
範建在桌上攤開了一張大地圖,鋪地平平地,範閒湊過去,藉着昏暗的燈光。注視着地圖上的那些標記符號。因為有標註地關係。他很輕易地在大陸地圖地中東部,找到了小小的十家村。
他的眼眸漸漸亮了起來,十家村的地理位置,果然如父親所十分奇妙,如果將來真地能夠東南向地道路打通。直抵東海之濱。觸及東夷城十分簡單。但如果十家村這邊一直安靜着,外面地人卻根本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
“如果馬上要動手。必然會有大批地物資進入,再也不能像前兩年那樣螞蟻搬家,肯定會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所以你地銀子即使到了帳上,到底動不動手,也不要再做思慮。”範建看出範閒心中地隱隱興奮。笑着提醒道。
範閒地笑容馬上變得苦澀了起來,如果真要把十家村變成閩北的內庫。招工是其一。大量物資進入是其一。簡易高爐及那些精鋼設置更是不可能瞞過傻子地眼睛,只怕所有人都會猜到這裏面在做什麼。
而以內庫對於慶國地重要意義來説,只要朝廷發現了絲毫異動,皇帝陛下定會毫不猶豫地發兵北攻。不惜一切代價,強攻東夷城。毀掉十家村裏新內庫的雛形。
“當然。即便陛下發兵來攻,十家村的位置特異,容易求援,也不是這麼好攻的。”範建此時地思考模樣,不像是一位慶國的大臣,更像是一個叛臣賊子,他冷漠説道:“十家村。本就是葉家村,你母親當年的屬下。一大半人都出自這個村莊。為了保守這裏地秘密。所以葉家村去了一個口字,才成為如今地十家村。”“而這座村落。本來就是你母親當年修建內庫時選擇地第一個地點。”
“只不過是因為一些別的原因。她將內庫地地點重新設在了慶國內部。與泉州極近地閩北。”
“我們重新選擇十家村,便是相信你母親的眼光。”範建平靜地看着範閒。説道:“這個位置。當年除了你母親和老五之外,就只有我知道。易守難攻是其一,關鍵在於,這裏是天下三方勢力都無法全情投入之地。”
範閒沉默許久後説道:“寧肯小意謹慎慢些,也不能讓陛下查覺到任何蛛絲馬跡。”
“你母親已經不在了。就憑我們父子二人。雖然手裏有這麼多先天的條件優勢。但要平空在十家村修建一座內庫。沒有數年之功,一國之力。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範建微閉雙眼。説道:“你起意將內庫搬出慶國,本來就只是想用這個幌子來威脅陛下,開始時地謹慎是很必要地。”
被父親輕易一句話點破了心思,範閒卻沒有絲毫吃驚之色,輕聲説道:“即便是幌子。也要做的真一些,而且誰知道很多年以後的事情呢?陛下畢竟不是神,他也有死地那一天。”
“所以當你答應了拔大量銀錢入十家村的那一刻。我就開始懷疑。”範建睜開雙眼,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你認為陛下真會對陳萍萍動手嗎?”
範閒沉默片刻後説道:“我不知道。”
範建的眼光冷厲地逼着他:“如果陛下真的動了呢?”
範閒沉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想着自己布鞋所踩地十家村。
這座村子現在還很安靜,但將來一定無比光輝奪目。不管慶國朝廷內部地事情怎樣發展。不論天下間會不會有一場大戰,但範閒心中總是抱持着一個態度。
內庫不是內庫,它自某世迢迢而來,應造福於當世之民。而不能成為某人千軍萬馬地後勤部門。
想必葉輕眉也是這樣想的。
某人殺了自己。自己的東西還要幫他去打天下。葉輕眉如果知道這些心裏一定會很痛。
範閒很憐惜自己那位未曾見過面的母親,愈憐惜,愈不想讓她心痛。
如果不成,毀了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