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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銀錢從來能通神,自古至今人人云。士子讀書將官作,見了此物亦動心。

    話表楊氏素嬋一聞王婆之言,一口濁氣昏過去了。王婆立刻把楊素嬋扶起,以手捶其後胸,呼喚多時,楊氏素嬋方將一口濁痰吐出,甦醒過來,在車上打滾撞頭,只是啼哭。哭夠多時,帶怒含悲,向王婆講話:“王婆子,你與姚庚通同作弊,賣我為娼,我必告到當官。你與姚庚其罪非小妓!”王婆聞言,微然冷笑,用手一指,斷喝:“好楊氏,你放潑,竟不識抬舉!

    我告訴與你,凡系賣在水內的婦女,經不起折磨,哪能有正大光明?劉清也非是好惹的。姚庚將你賣與劉清,是我的見證。

    你就是撒潑、放刁、磨牙,也由不得你。你不肯善從,才把你用車拉這僻路行人稀少之處來。別説你要伸冤告狀,就是盼個人來瞧瞧也難。事已至此,若不叫你口服心服,怎能在路行程?”

    言罷,向劉清一扭嘴。樂户劉清就知其意,遂從腰間取出皮鞭,向楊素嬋一指説:“你休生妄想!老爺既買了你,就不怕王法。

    你即撒潑放刁,當時先管教管教你!”掄圓了皮鞭,唰唰唰照着楊素嬋身上亂抽,只抽得楊素嬋渾身青紫。

    劉樂户正然打得高興,忽聞身後有人問話,遂停住皮鞭,扭項回頭一瞅,身後站立一人,及是一個寒儒老學究在那問話。

    列位不知,來問話之人,正是毛巡按出京上任,一路私訪,無處不到。今日正在僻靜郊外,猛聞有女子的哭聲甚慘,順着哭聲往前行走,越走越離哭聲近,一抬頭,就瞧見樂户劉清掄皮鞭苦打那婦人。心中暗想:“此事有些蹊蹺。本院受皇恩,出京暗訪民情,必須近前究問,方可明白。”走近前説:“你這人在荒郊苦打此婦,這婦人系你何人?望乞説明緣由。”劉清見問,停鞭觀瞧,見來人頭戴儒巾,身穿儒服,就知是一位秀士。

    列公,明季最重斯文,但凡舉人、秀才,到處有體面。劉清不敢輕視,遂拱了拱手,口呼:“相公,小人難以詳細言之。

    問她便知詳細。”毛公遂問楊氏:“你這婦人家鄉、姓氏?為何被這人所打?須要你從實説來,我學生與你作主。”楊氏叩頭含淚,口呼:“相公。”遂將丈夫姚義出外貿易未回,姚庚暗寫假信:“言丈夫病在旅店,令我大伯姚庚前去接夫主回家。姚庚暗中將我賣與這南京樂户劉清,逼奴赴行院。我不去,苦苦逼打奴楊氏素嬋。王媒婆、姚庚二人合謀勾串,通同作弊,陷奴入火坑,被他人毒打,幸蒙相公到此,奴的殘生有救。如救奴一命,恩同再造。”

    毛公聞言,心中大怒,心中暗想:“世上竟有這樣惡人!

    如今先用良言解勸劉清並王婆,若肯改惡向善,是他二人造化;若不聽本院良言,再一齊拿他們治罪也不遲。”遂向劉清説:“劉樂户,我學生有幾句良言相告:自古樂户乃是下賤之流。

    人受父精母血所生,貴賤未分,自小至大,士農工商,皆可謀生,為何作這傷風敗化、買良為娼損德之事?天理昭彰,神天不佑,一朝敗露,犯法按律定罪,生死在眼前。作此惡事,離人骨肉,惟恐近報自身,遠報兒女。依我看,不如棄邪歸正,大小作一經營買賣,強如娼門,被人輕賤,不如人類。你再思再想我這良言。”

    列位明公,常言説得好,一福能壓百禍。毛公官居巡按,一派正氣,雄威抖抖,把劉清逼住,不因不由的他把惡意全消,善念頓起,嘆了一口氣,口呼:“相公,你的話甚是有理,誰願意作這營生?但只一件,我原有三百銀資本,從南京到此,買了這婦人。如今送她回家,我行了好,弄得我赤手空拳,如何是好?”毛公説:“不必為難,你若真改惡遷善,我倒有一個主意。待學生替你們寫一張呈狀,到州衙去告姚庚私賣弟婦。

    按律定罪,姚庚難逃法網。我學生保管判案定將原銀追回。你一則替楊氏報了仇;二則顯出你之大義;三則你的陰功倍大,非同小可。上蒼必然佑你昌大。”

    劉清剛要説話,王婆在旁接言,口呼:“劉大爺,你若肯替楊氏鳴冤,老身就作個硬幹證。”楊素嬋説:“三位恩人若救了我,恩同再造,莫説三百銀,我必加倍奉上,小奴家決不食言!奴給三位恩人叩頭了。”毛巡按連忙從裝文袋內取出文房四寶,盤膝坐在塵埃,將紙鋪在膝上,提筆如柳栽花,不移時將狀寫畢,把狀紙遞與楊氏説:“你們速往州衙去告。我也同你們前去,在州衙外聽聽州官怎樣斷法。”

    楊氏、王婆一同上了車,毛公同劉清步行隨跟,徑奔涿州。

    不多時進了涿州城,來至州衙門首。事逢湊巧,正遇放告。毛公一見滿心歡喜,説:“正逢放告,快進去喊冤遞狀。”楊氏不敢怠慢,忙忙下車。王婆近前攙扶,往衙內走,一行走一行口內喊“冤枉”。走至公堂前跪倒,雙手舉呈狀紙,口內不住喊“冤枉”。這涿州知州劉子云在公案上往下一望,見一年老婦人,攙着一個少年婦人,含淚喊冤,蓬頭垢面,臉有青紫傷痕。

    乃吩咐門子:“將那婦人狀紙接上來。”門子將狀鋪在公案之上,劉知州閃目觀看,上寫:具狀民婦姚楊氏,祖居涿州良鄉縣姚家莊。為伯兄勢惡盜賣弟婦事,懇恩傳究,以儆刁頑。

    竊氏夫姚義,伯兄姚庚,親胞兄弟,遵父命分居各炊。

    氏夫出外貿易。不料夫兄姚庚暗生不良之心,暗寫假信一封,內言氏夫病在旅店,令姚庚同氏前往接氏夫回家。氏婆媳信以為實,遂同夫兄前去。孰料夫兄姚庚暗起不良之心,行同禽獸,將氏賣與南京樂户劉清之手。氏不允從,被鞭毒打。是氏苦苦哀告,劉清方回心轉意,遂領氏並王媒婆前來控告氏之夫兄姚庚,傳究科其罪名,宜追還氏之身價銀三百兩。氏含冤負屈,不得不叩乞正堂太爺恩准傳究,實為德便。上呈。

    劉知州閲完大怒:“姚庚兇徒太惡,無理之極!”遂即發票,隨差衙役張龍、李虎去拘姚庚當堂對質。吩咐楊氏、王氏在班房候審對詞。這且不表。

    且言二差役領拘票出衙,二役商議:“咱哥倆要發財,誰不知姚庚之父去世,撂下萬貫家產,由他任性胡花。今日犯了此案,哪怕他不拿出銀錢!”二役説説講講,直奔良鄉而來。

    正遇姚庚得了二百七十兩銀,不敢回家,恐母知覺,躲在妓院。

    現正低頭前行,正撞見州衙二役,一齊舉手説:“正巧我弟兄二人尋姚大爺的,你來了。咱一同到酒鋪中好講話。”遂一齊進了酒鋪,落座飲酒。姚庚問:“二位上差有何事前來尋我?”

    李虎説:“姚大爺的令弟婦告你私自賣她為娼,王婆見證,買主是劉清。太爺看狀大怒,特差俺弟兄二人前來相請,立待審訊。”張龍説:“這不是州太爺拘票嗎?請看。”姚庚接來一看,不由得怔呵呵發愣,心中驚懼,面色焦黃:“悔不該當初行錯,可恨楊氏竟敢赴州告我!”二役口呼:“姚大爺不必驚惶。古云:‘天大的官司,當用磨扇的銀子,能堵城門,不填水溝。’依俺弟兄二人愚見,在州衙上下打點。我們太爺拿個錯,把楊氏、王婆、劉樂户一同治死,一則保你無事,二則泄你之恨,三則也顯一顯我弟兄的手眼。此乃是兩全其美事,不知姚大爺意下如何?”姚庚聞言,心中暗喜,説:“既是二位上差的美意,我情願打上風官司。不知可得多少銀?”二役説:“咱們素日相交最厚,這點小事,我二人情願效勞。官府跟前須得三百銀,少了難以講話。其餘門子、管事的、書辦等項內外使用,也得三百兩。”姚庚説:“滿打上花費幾百銀,何足論説!只將我那擾家不良的弟婦治死,比麼皆強。竟仗二位鼎力相助。”遂喚酒保上菜、添酒並餅飯。酒保俱各端來,放在桌上。

    三人飲酒吃飯已畢,姚庚問:“我這一去見官府,用何供詞呢?望乞指教。”二役説:“你若將太爺打點疏通了,只須如此這般回説,包管必贏,將他三人處死。”姚庚聞言大悦,會了酒飯錢。

    姚庚分同二差徑到自己開的當鋪,兑了六百銀,交與張龍、李虎,同到州衙。二役將姚庚安在茶坊內,坐候好音。二役暗進州衙,見了知州,將來意稟明。

    知州劉子云乃是好利之徒,見了銀子,心中歡喜,説:“既給送這份厚禮,本州島自然有個處斷,決然不令姚庚吃虧。

    明日早堂候審。”二役出了衙門,來至茶坊,眼望姚庚,含笑低聲説:“恭喜了!太爺收下白銀,明日早堂候斷,自有分曉。”

    姚庚聞言,喜之不盡,就在二役下處歇息一夜。

    次日清晨,大堂發梆,不移時,州官坐堂。張龍、李虎上堂回話:“太爺在上,小的把姚庚拘到。”劉知州吩咐:“帶上來。”張、李二役遂將姚庚帶至堂前跪倒。劉知州把驚堂木一拍,假意動怒,喝道:“好姚庚,你這大膽的奴才,竟敢私賣弟婦!從實招來,免太爺三推六問,你的皮肉受苦!”姚庚連連叩頭,口稱:“小的家門不幸,自胞弟姚義出外貿易未回,弟婦楊氏不守閫範,寡廉鮮恥,終日吵鬧不休,被王婆引誘與劉清私通拐逃。小人派人尋覓無蹤,已有月餘。孰料今日反投太爺台下,告小人私賣,以作訛詐地步。小人乃詩書門第,並且銀錢廣有,焉能賣她,自罹其禍,遺留臭名?太爺想情,與小人作主。”劉知州説:“依你之言,楊氏真是潑婦、淫悍刁頭,令人可恨,你且下去。”遂命:“把楊氏、王婆、劉清帶上來。”

    三人跪在堂前,劉知州把驚堂木一拍,怒喝道:“好一個楊素嬋,妄告不實。你是賤骨,聽信王婆,引誘劉清,通姦拐逃,反行誣告堂兄。這是你訛索財產。快從實招上來,省得本州島動刑拷問。講!”楊氏素嬋聞知州之言,只嚇得面如金紙,渾身抖顫,半晌方説出話來,口呼:“青天太爺,小婦人被夫兄姚庚私賣是實,非是誣他。現有見證,非是小婦人私逃。焉敢前來太爺堂前控告?太爺若還不信,添傳小婦人婆母並嫂嫂前來對質,便知虛實。”劉知州一拍驚堂木,怒喝道:“這賤人,大約不肯善招。”吩咐左右:“給我拶起來!”不知楊素嬋拶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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