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好幾天,溪流暴漲,狀況原本就很不好的路面更是變成泥沼,使得馬車動彈不得。
當傑明指揮着馬車從泥地拉出來時,他不禁為自己感到難過。他一直是個傑出的軍人,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要為商人的馬車和排解紛爭負起責任?明明是個伯爵,沒有家產可以繼承。雨勢大得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除了湍急的溪流打在地面的聲音之外,他什麼都聽不憂。
他下了馬,設法走到又被卡住的馬車旁邊。當然,即使當他踩在泥濘裏時(那感覺就像他的全身被濕冷的爛泥巴淹沒),他也知道自己真正的問題不是大雨,而是艾雅。有時他會覺得在認識艾雅之前,他彷彿沒有遇上任何問題。和認識艾雅後所經歷的挫折比較起來,生死的掙扎又算什麼?
就在他以為他們會成為好朋友時,每件事都在一瞬間改變了。他還來不及阻止芙嵐,她就已經跑回營地,大聲宣佈他們即將結婚。傑明心想他永遠都不會忘記艾雅當時臉上的表情:背叛、受傷、不敢置信。
從那時候起,艾雅就拒絕與他交談。傑明曾兩度試圖跟艾雅解釋他並不自由,他想告訴艾雅婚姻對他而言是一筆買賣,他無法順應自己的心意去做,因為如果他順着自己的心意,他的家人……
但是艾雅不想聽他解釋,每次她都甩開他的手,拒絕交談。事後,當他想到肩上所扛的責任時,他心想也許艾雅不跟他説話也好。但是兩天後當她告訴其他人那塊白起司不小心滾下馬車時,他覺得很想哭。
但是今天早上,傑明的心情又有了大改變,因為艾雅把一個塞滿鵝毛(那是她為傑明保留)的小枕頭交給萊斯。
現在,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會抵達他軍中好友戴克倫的家,那裏會有乾爽的牀鋪和熱食,也許所有的人都會覺得舒服一些。
大雨中傑明看到“龍車”——因為每個人都堅持如此稱呼——在他們的前方往前走。因為那輛車比較輕,比較容易走過泥地,所以他命艾雅和芙嵐坐那輛馬車。這一輛由於載滿了帳篷和所需的傢俱,所以經常陷在泥濘裏。
傑明很快就看出他必須幫忙推車,因為萊斯和湯姆(那兩個該死的傢伙!)騎馬走在龍車的兩側,只留下車伕、他和陶德設法使馬車移動。
剛開始,傑明只顧着研究車輪,因此沒聽見陶德在他的旁邊喊着:“石頭!把石頭放在輪子底下,或是用樹枝,什麼都行!”
傑明點個頭。他私人的問題把他弄得心煩意亂,使他連最簡單的方法都沒有想到。喬治坐在前頭,設法控制被閃電嚇得不安的馬兒,傑明和陶德到處尋找可以放在右後輪底下的東西。
“你能夠推嗎?”傑明對陶德大喊,並看到他點頭,雨水像瀑布般從他的臉上流下來,在扭曲的疤痕上形成小水溝。
傑明用肩膀抵着馬車,陶德也跟着做,他粗短的腿深陷在泥濘裏。
“準備好了嗎?”傑明對喬治喊道,當聽到喬治抽了一聲馬鞭後,他們就用力地推。在泥濘中想要找到附着點並不容易,而且他們一直滑倒,但傑明看得出馬車快要推上來了。“再一次!”他大喊。“再用力一點!”
正當馬車快被推上來時,傑明被一陣拳頭打倒在泥地上。
“他不行!他不行!”艾雅對傑明尖叫着,猛打他的臉和胸膛。
傑明舉起手臂以擋住艾雅的拳頭,但是他身體底下的爛泥像巨大的海怪想要把他吞噬掉。萊斯一把抓住艾雅的腰,將她抱開。
傑明深陷在泥濘裏,得抓住車輪才能夠把自己拉出來。“她又是哪根筋不對了?”傑明大喊,用手抹掉臉上的爛泥。
萊斯聳聳肩,儘可能地抓住艾雅掙扎的身體。
“放開我!放開我!”艾雅使勁地尖叫着,拚命想掙開萊斯的掌握。
傑明對萊斯點個頭,示意放開艾雅,準備接受她的攻擊。
但艾雅並沒有跑向傑田,而是儘快地跑到陶德的身邊。他跌靠在馬車的後面,緊閉着雙眼,似乎沒有了生命跡象。
“看看你做的好事!”艾雅對傑明尖叫着。“你去下地獄吧!”她轉向萊斯。“幫我把他扶到馬車裏面。”
萊斯和傑明都走上前,但艾雅阻擋傑明,她憤恨的眼神使得他退後了一步。
他們是戀人,傑明突然想到,所以她才會如此保護陶德,不讓別的男人靠近她,因為他們是戀人!
這時,憤怒給了他力量。當萊斯回到馬車旁時,傑明對車伕大喊,然後兩個人就用力地推。突然間,傑明彷彿獲得海克利的神力,當馬車已經被推上來時,傑明還在推。
萊斯把手放在傑明的肩上,但傑明不予理會並且繼續推,於是萊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傑明拉開。但是當傑明轉向萊斯時,他的眼神使萊斯後退了一步。兩人並沒有交談,萊斯躍上馬,騎向另一輛馬車。
傑明憤怒得説不出話來,也無法思考自己為何憤怒。他躍上馬,騎在馬車的旁邊,直到他們抵達戴家門口。
“傑明!”戴克倫熱情地擁抱比他年輕的傑明。克倫是個高大的男人,濃眉大眼,外加一頭凌亂的紅髮,單憑外形就能在戰插上嚇退許多人。
雖然如此,他卻從不曾使女人感到害怕。正如有個女人對傑明説過:“誰會害怕嘴形那樣好看的男人?”
“這是你嗎?”克倫問道,用他的大手擦去傑明臉上的泥。
但是傑明沒有心情開玩笑,他氣沖沖地甩掉克倫的手,回到馬車旁。“把馬車鎖好!”他對車伕大喊。“還有你,男孩,照顧那些馬,如果讓我發現它們被苛待,我會叫你後悔一輩子!”
克倫站在雨中,看起來像北歐的古神,不解地看着傑明。他從小就認識傑明,從未見過比傑明更有魅力的人,也從未見過傑明如此粗魯。
湯姆下了馬,拭去臉上的雨水,然後朝正在下車的芙嵐點點頭。雖然芙嵐用一大塊上過燭的布遮雨,但克倫仍看到她美麗的臉。他看着湯姆,揚起眉毛,彷彿在問:“傑明是因為她而生氣嗎?”
湯姆俯身向前,説:“兩個女人。”
那句話使克倫狂笑起來,因為他曉得除了女人,沒有什麼能使傑明心神大亂。克倫從來沒有想到像傑明這麼英俊的人也會有女人的麻煩。
“該死!”傑明喊道,因為他一望進馬車,居然發現艾雅和她的……她的情郎不見了!
“他們在哪裏?”他對一名正要把馬匹帶進馬廄的男童吼道,那男孩當然不知道傑明講的是誰,他趕緊躲避這滿身泥巴怒氣衝衝的怪獸。
傑明轉向克倫。“有沒有看見他們?一個女孩和一個很矮又——”他要如何描述陶德?
傑明看得出克倫根本不曉得他在説什麼。
陶德不希望被人看見,傑明突然想到。他知道陶德會在哪裏,因為他對克倫的家太熟悉了,“看好馬車!”他對萊斯大喊,然後搶走馬僮手中的燈籠朝馬廄跑去。如果一個人想躲起來,那是他會去的地方。
傑明提着燈籠,在馬廄裏四處尋找。他不確定自己一旦找到他們時會做什麼,但是他知道艾雅是他的責任,而且他有權利——
在馬廄的盡頭有一間老舊的倉房,傑明正要離開時,看到門底下透出微弱的光。
在盛怒之下,他猛然打開門。令他不敢置信的是,他看到艾雅正在替陶德脱衣服!
他第一個反應是把她拉開,然後(可能會)持劍抵着陶德。但是當艾雅把臉轉過來時,傑明看到一張驚慌失措的臉,“幫我,幫我……”她的聲音在顫抖。
傑明的憤怒頓時消失。他放下燈籠,走上前,“我能夠做什麼?任你吩咐。”
“他的腿……”
陶德躺在稻草堆和骯贓的馬用毛毯上,臉色蒼白得幾近死亡。“我去找人來幫忙——”
“不!”艾雅抓住傑明的手臂。“求求你,”她説道,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全身濕答答的,傑明知道她很冷、很累而且很餓,可是她似乎渾然不覺。“他的自尊心很強,不喜歡被別人看到,你能理解嗎?”
傑明相信沒有人比他更能瞭解自尊心是什麼。“你要我做什麼?”
“他很痛苦,非常痛苦,幫我把他的濕衣服脱掉,讓他保持乾爽温暖。”
“好的。”傑明説道,然後開始幫陶德脱掉馬褲,但他濕透的褲子粘在皮膚上,傑明只得用匕首把長褲割開。在戰場上目睹過許多傷兵的慘狀,傑明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但現在看到陶德的腿仍令他心驚肉跳。他的腿好像皮肉綻開,疤痕有大有小,腿骨似乎曾被打斷,故意扭曲。他這個樣子如何走路?如果他真的走路,他如何忍受每走一步路的痛苦?
傑明抬起頭看向艾雅時,他看到她拿着一瓶暗色的液體。
“倒一些在手上,按摩他的腿,快!”
艾雅把液體倒在他手上時,傑明覺得它熱熱的。當他碰到陶德的腿時,他發現陶德的腿像死人一樣冰冷。“再給我一些。”傑明説道,從艾雅的手中接過瓶子。他知道冷的滋味,他在蘇格蘭高地待過,那裏的夏天比英格蘭的冬天更冷。
“去馬廄找我的馬,鞍囊裏有乾的衣服,去把它們拿過來。快去!如果有人看見你,就説是拿給我穿的。還有,把袋子裏的小酒瓶也拿過來!”
艾雅微點個頭,趕緊跑到馬廄裏。她很快找到傑明的馬,從袋子裏拿出衣服和銀酒瓶。她捧着它們(以免碰到她的衣服弄濕),準備跑回倉房,但是牆外馬伕的説話聲使她停了下來。
“聽説她就是梅家繼承人,”一個男人悄聲地説道。“雖然説是個秘密,但是每個人都曉得。”
“很想把那女的抓過來,想想那些黃金!”
“你要跟她求婚嗎?”
“哈!我只想跟她父親勒索贖金!”
聽到那句話,艾雅拔腿就跑。回到倉房時,她看到傑明已經把陶德的衣服脱下來,用她的藥搓揉陶德的胸膛和手臂。
“有沒有人看到你?”傑明問道,當艾雅搖頭時,他説:“很好,我不想使他們好奇,我們之前就應該想到這點。”傑明想到以前和裴玲一起騎馬時,總是有孩童圍着他們高喊:“盲女!盲女!”他無法想像如果陶德走在街上會發生什麼事。
“我替他穿衣服時,”傑明説道。“我要你把酒倒入他的口中。”艾雅用懷疑的眼神看着他。“那是上等的麥芽威士忌,世上最好的酒。照我的話做!”
艾雅微點個頭,捲起毛毯來放在陶德的頭下當枕頭,慢慢將威士忌倒人他的嘴裏。根據經驗,她知道陶德神智清醒,但是腿部的疼痛使他恨不得自己失去知覺。
替陶德穿衣服比傑明原先想的更為困難,雖然他的腿很脆弱,但是他的上半身高大結實。過了好一會兒,陶德才開始因為艾雅強迫他喝下的威士忌而咳嗽起來。
“不,”陶德把臉轉過去。“讓我睡。”
“會的,”艾雅撫摸着他的頭髮説道,他的臉頰似乎恢復了點血色。“睡吧,我會在這裏陪你,我不會離開你,”她把陶德的大手放在掌心,然後握在身則。她不曉得自己在那裏坐了多久,當傑明想把她拉走時,她開始反抗。傑明抓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他。“我已經受夠了被你視為敵人,你又濕又冷,而且——”
“我不會離開他。”艾雅甩開傑明的手。“都是因為你,他才會變成這樣!”傑明退後一步揉着眼睛,他的每個動作都使得半乾的泥塊紛紛掉落。他不是早就學會別跟她爭辯?他可以強迫她進人屋內,換件乾淨的衣服,但是他很清楚除非把她綁起來,否則她一定會想辦法溜走。
他一言不發地拿下掛在牆上的馬用毛毯,用它裹住她的身體,把她抱了起來。艾雅開始掙扎。“安靜,不然你會吵醒他。”
“放開我!”
傑明在稻草堆上坐下來,背靠着冰冷的石牆,把艾雅放在腿上,讓她的背貼在他的胸前。當她仍繼續掙扎時,傑明在她耳邊低聲地説:“請別再傷害我了,認識你之後,我全身都是瘀青和傷痕。現在只要一看到你,我就開始流血了。”
如果他説了別的話,艾雅很可能繼續憤怒地掙扎,但是簡單的幽默驅走了她的怒氣。艾雅很尷尬地靠在他的胸前哭了起來。
傑明抱着她,彷彿她是個嬰兒,她的頭靠在他的脖子上,她的身體裏在厚厚的毛毯裏,她的眼淚使他的衣服更濕了。
她並沒有哭很久。“對不起,”她低聲説道。“我從不哭的,沒有人能夠使我哭。”
“除了我以外。是呀,我總是有那種能力。”
“大騙子,”艾雅吸吸鼻子。“説不定你從來沒有使女人哭。”
他不想回答那個問題,但是他很確定自己非常喜歡抱着艾雅,“説説陶德的事,”他輕聲説道。“他怎會變成這樣?”
下了好幾天的雨以來,艾雅首次覺得温暖,因為大雨令他們一直無法生火。芙嵐曾要求投宿客棧,但是傑明説那樣做太“危險”了。不過,別人又不知道他們是誰,怎麼會有危險呢?
艾雅窩在他的懷裏,覺得既温暖又安全。突然她覺得有東西搔她癢,她揮手一撥,結果把他臉上一大塊半乾的泥塊扯下來,外帶他的頭髮。
“哎唷!”他喊道,用譴責的眼神看着她,彷彿在説:“你又弄痛我了”,艾雅微笑地把頭靠回他的身上。
“你知道泥巴對皮膚很有益嗎?”艾雅説道。“我曾經拿池塘裏的爛泥巴做實驗——”
“爛泥巴?”
“嗯,用爛泥巴敷在皮膚上可以美容。”
“難怪芙嵐的皮膚幾近完美。”
“哈!芙嵐是個膽小鬼,從不敢讓我在她身上做實驗,但是陶德——”她憂慮地看了睡着的陶德一眼。
“説説陶德的事。”但是傑明感覺得到艾雅並不想説。
她開始想離開傑明。“你一定很冷,我去馬廄替你拿條毛毯,或者你可以回去屋裏。你一定餓了,而且你的朋友會找你。”因為她的手臂被裏在毛毯裏,所以她很難移動身體。當她稍微移開時,傑明把她拉回來,緊緊抱住她。
“這次你休想為所欲為!我知道你打算留在這裏陪他,但是我要留在這裏陪你,懂嗎?這次我要贏!”
“你不是一向都贏嗎?每件事都稱心如意。”
“喔?我原本不希望你和我們同行,我要你重畫那可怕的馬車,我——”
“你想要娶梅家繼承人。”
“想要不是一個正確的字眼。我的家人靠我生活,我無法順着自己的心意結婚,也許你不瞭解像我這種階級的男人並沒有自由。如果可以自由選擇,我也許會娶清潔婦——”
“或是長了滿臉麻子的女孩?”
“是的。”傑明不想討論這個話題。“現在,把陶德的事告訴我,我們有一整晚的時間,你非得告訴我不可!”
艾雅深吸口氣。“那是他父親乾的好事!”
傑明早就懷疑陶德的畸形不是意外造成的。“把他變成乞丐嗎?”他曾聽説有人用這種刀法行乞。
“把他變成展示品,”艾雅輕聲説道。“放在馬車裏到處展示,然後跟想看他的人索費。”
“但是他被送給繼承人。”
是送給我,艾雅想説出來,但是她並沒有。如果孟傑明知道她——梅艾雅——才是繼承人,他會不會向她求婚?“是的,梅柏肯看到他,把他買下來送給——送給繼承人。”
“連你一起送給繼承人?”
“噢,是呀,”艾雅説道,彷彿開了個玩笑。“梅柏肯好像喜歡怪人。”
“你不是怪人,你是——”
“我是什麼?”艾雅覺得自己屏着氣,等他回答。
“你很獨特,與眾不同。”
“啊,是呀,我很獨特,而芙嵐很普通。”
“芙嵐,”他沉重地説:“很美麗。”
艾雅突然移開身體,以便能直視傑明。“芙嵐並不美麗。”
“喔?”傑明揚起眉毛。“那麼她是什麼?”
“你儘管嘲笑我吧!但是我告訴你,你不知道什麼是美。”
“美就是你畫的東西,既然你經常畫芙嵐,一定是覺得她很美。”
“不,美能夠使人激發愛意,它是……”她靠回傑明的身上。“當一個女人又老又肥時,她的丈夫仍然覺得她明亮動人,那才是美。若想要真正的美麗,你必須多替別人想,而不是隻想到自己。”
“那麼,你很美嗎?”
“你又在嘲笑我了!哦,我並不美,因為我只會想到我自己,但是陶德就很美。你可能不知道,陶德管理梅家的莊園。他認識莊園裏的每個人,知道他們所有的問題。如果有人生病,陶德會照顧他——或是她,陶德沒有區分。他特別關心小孩,因為他們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艾雅微微一笑。“他們看出陶德內心的仁慈,陶德是個大好人。”
“但是他不喜歡芙嵐。”
“沒有人會喜歡芙嵐,”艾雅厭惡地説道。“除了你,因為你只看到她的錢。”
“芙嵐不照顧莊園裏的人嗎?”傑明想起裴玲説過他要為那些村民負責。“數百年來,那塊土地一直為孟家所擁有,因此你的責任怎能在短短的兩年內就停止呢?”是他妹妹的人生觀。
“芙嵐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她只想要——”
“她想要什麼?”
“你又在問我要如何追求嗎?我是不是該告訴你多送她一些雛菊?也許你應該把她關在滿是雛菊的房間裏。”
“不,我不是在問你要如何追求,我是……”是呀,他想問什麼?“你最想要什麼?”
“自由,”艾雅迅速説道。“不必被關起來秘密生活,想去哪裏就能夠去哪裏。”她抬頭看着傑明。“你去過法國嗎?”
“去過好幾次,”他微笑地看着艾雅。他的身體又濕又冷,臉上有許多幹掉的泥塊,還抱着一個用臭毛毯裹住的女孩。沒有一件事是浪漫的,但是他覺得想要——
艾雅厭惡地掙脱開他的懷抱。“你想要引誘我嗎?”她害怕地問道。“首先是可憐的黛安娜,接着是沒有頭腦的芙嵐,現在輪到我了?”
“不,當然不是,”傑明疲倦地説。“我還能夠想什麼?當我和你在一起時,我應該穿上盔甲!”他把艾雅拉回腿上。
“我可以獨自留在這裏,”艾雅倔強地説道。“你沒有必要陪我,我相信陶德沒事了。他的腿傷發作過幾次,每次都是我陪他度過。陶德和我不需要別人幫忙。”
傑明突然緊緊箍住艾雅。“你們是戀人嗎?”
艾雅掙扎了好一會兒,但是他抓得如此用力,她只好重重地嘆口氣作罷。“不,我們只是朋友。為什麼你要每件事都扯上愛情呢?難道是因為你太愛芙嵐,無法想到別的事嗎?”
“我不愛芙嵐,你明明知道我不愛芙嵐。”
“但是你打算娶她。”
“就像你之前説的,我打算娶她的財富,我們會是很相配的一對。”
“對她而言,也許吧!但是你會很不快樂,芙嵐很愚昧的,你知道。”
“我的馬也是,但我仍然愛它。”
艾雅嘆口氣。“你要娶誰不干我的事。”
傑明心想梅柏肯絕對不會答應——或者是他希望梅柏肯會拒絕?他深吸口氣。“我聽説包奎格的父親花很多錢買到她的繼承權。”
“你從哪裏聽來的?”艾雅馬上問道。
“梅家繼承人的一舉一動是全英國人的興趣所在。不過,話説回來,她父親也許不會接受我當他的女婿。”
“我相信他會很喜歡看到女兒進入宮廷。”艾雅説道。
“如果梅柏肯要別人付錢才能娶他女兒,他怎麼會讓他的獨生女嫁給我這種身無分文的伯爵?”
“也許他很愛女兒,願意給她任何東西。”艾雅輕聲説道。
“他從未特地去看他女兒,不可能很愛她。”
“那不是真的!也許他很愛她,是你不知道!”
“也許吧!”傑明説道,對艾雅的激動感到一頭霧水。
“也許他把她關起來是為了保護她。”艾雅堅稱。
“女王在童年時期都沒有受到如此的保護,連囚犯都比她有更多的自由——你怎麼了?”傑明問道,因為艾雅想站起來。
“我沒有怎麼了,只是覺得批評父母不愛子女的話題並不有趣。”
“哦,”傑明諒解地説道。“因為陶德的父親對他所做的事?”
“是的。”艾雅低聲説道,拒絕去思考傑明剛才的話。當她和陶德或芙嵐在一起時,她經常提到父親。雖然他們有固定的書信往來,但是艾雅從未見過他,也沒有握過他的手……不,她不喜歡想那些事。
艾雅靠回傑明身上,深吸口氣使自己冷靜下來。
“如果我和芙嵐秘密結婚,你想梅柏肯會怎麼説?”
艾雅喜歡這類的問題,因為那説明她很瞭解她父親,陶德就經常問她這類的問題。“如果梅柏肯不必花錢就能夠把女兒嫁給貴族,我想他會樂觀其成。”
傑明立刻想到漏水的屋頂和那些希望孟家買回土地的村民。“一毛錢都不用花?”
艾雅笑笑。“我是指不必有重大的花費。繼承人的丈夫當然可以得到她母親給她的財產,但其餘大筆的財產在梅柏肯去世之前,都不會落到她丈夫的手中。”
“只要桌上有足夠的食物可吃,並且可以買幾塊地,我就心滿意足了。”
“如果你只想要那些,又何必覬覦梅家繼承人的財產?憑你的外表,你可以騙倒任何有錢的年輕女人。”
傑明聳聳肩。“芙嵐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情勢有點——有點急迫。”
“我懂了,你把自己賣給誰都無所謂。”
“住口!”傑明命令道。“你不知道你在説什麼,我無法自自地結婚,我有責任,你一點也不懂!你呢?你要嫁給誰?要如何養活你自己?”傑明説這些話時,覺得自己的身體僵硬起來。她要嫁給誰幹他什麼事?
“我很瞭解什麼是責任和缺乏自由,”艾雅輕聲説道。“我跟其他人一樣瞭解。”好長的一會兒,艾雅沉默地靠在傑明的身上,因為她很清楚父親不讓他女兒嫁給一個窮騎士。如果她敢違逆他的意思嫁給對方,他也不會承認這個婚姻。
但是他不會在乎芙嵐嫁給這個窮騎士。也許她繼續玩這個遊戲很殘忍,但如果傑明為了錢而和芙嵐秘密結婚,然後發現她是個窮光蛋,那算他活該!不過艾雅也知道自己會在他們結婚之前終止遊戲。總之,現在發生了什麼事都不重要,只要她父親不知道就行了。
艾雅得意地笑着,想像在結婚典禮上突然宣佈芙嵐不比她身上的衣服值錢。喔,到時候她會有多麼高興看到孟傑明的表情。
至於她的婚姻,艾雅不願意多想。一抵達目的地,遊戲就會結束,她就得嫁給父親指定的人。
傑明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我覺得你有困擾和秘密。”他輕聲説道。“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不!”艾雅在內心尖叫着,因為她開始想起與他做愛的那一夜,有時那好像很遙遠,有時卻好像是昨天才剛發生。傑明抱着她、吻她,説他愛她……
“你!”艾雅説道。“你使我想吐!你想引誘我,就像你引誘芙嵐。你打算把芙嵐留到新婚之夜,而在那之前先利用黛安娜和我這種窮女孩來滿足你的色慾嗎?萬一你已經使黛安娜懷孕了怎麼辦?誰來照顧她?”
傑明突然放開艾雅。“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説道,幫她拿掉裹住身體的毛毯。
艾雅覺得很生氣,可是又不知道為何生氣。她走到陶德的旁邊,摸摸他的手是否温暖。當傑明站到她的旁邊時,她緊閉着雙唇。“你可以走了,最好去陪陪你的繼承人。我敢保證現在大廳裏所有的男人都包圍着芙嵐,既然每個人都已知道她是梅家繼承人——”
“什麼?”
他的反應令艾雅笑起來,顯然他以為他的秘密很安全。“我去馬廄拿毛毯時聽到的。”
“而你卻沒有告訴我?”傑明質問道。
“抱歉,對我而言,朋友的性命比保護黃金更為重要。”
“你指的黃金是你堂姊!”
那點醒了艾雅。“對呀!快去呀,”她揚起頭。“走呀,這裏不需要你。”
“艾雅,你……”他似乎老是説不出話來。
“我怎麼了?”
好一會兒,傑明只能看着她。“很美麗”是他想要説的話。如果美麗是指替別人着想,那麼艾雅——穿着濕衣服待在這寒冷的房間裏照顧受傷的朋友——不只是美麗,但是自我保護使得他説不出口,她不是你的,孟傑明。他必須為錢結婚。想想裴玲,他提醒自己,想想那些提供衣服讓你來追求繼承人的村民,想想……噢,想什麼都可以,就是別去想這個滿身泥濘、壞脾氣、寬大為懷、自從認識後就佔據你每個思緒的女巫。
“你是每個男人的夢魘。”傑明輕聲説道。
“那當然,”艾雅説道。“去找你的繼承人吧!”語畢,艾雅把臉轉過去。
“好的。”傑明説道,然後離開倉房。
幾個小時後,在洗個澡和吃了一頓熱食後,傑明拿起羽毛筆開始寫信給他的妹妹。
我寫信給梅柏肯,要求他把女兒嫁給我。我不知道他是否同意,艾雅認為他會希望有個伯爵做為女婿,可是我不確定。
我還沒有告訴克倫,因為每個人都已經睡了,由於這裏下了好幾天的大雨,路面就像池塘裏的爛泥,使得馬車一再卡住,已經造成一些問題,尤其是艾雅的朋友陶德受傷。
我還沒有跟你們提過陶德這個人。信上不便多談,只能先告訴你們我可能會把他帶回來,日後我們會需要有個人來管理莊園,而他獲有很高的評價。裴玲,你會很喜歡他,你會看到他真正的一面,正如現在只有艾雅看到他真正的一面。
很晚了,我也想睡了,但是我必須看着艾雅,因為她正在照顧她摯愛的陶德,所以我必須注意她的安全。
致上我對你們的愛,我永遠會為你祈禱。
傑明
“一、二、三、四,”裴玲説道。“沒錯,我數了一下,他提到艾雅四次,對不對?”
“嗯,”小裘厭惡地説道。“你説得對,而他只提到繼承人一次,真想去給他的腦袋裝一些理智進去!今天有個卜家的王八蛋放火燒掉一塊地。”
“那是他們的地。”裴玲提醒小襲。
“那正是我的重點:它不是孟家的地了。我很想寫信給親戚,告訴他們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傑明會剝了你的皮。”
“總比餓死來得好!”
“又不是你的土地被燒掉,你怎麼會餓死?”裴玲問道,但是她們倆都知道答案:他們絕不能讓那些有錢的親戚認為他們是失敗者。裴玲深吸口氣。“我們應該寫信給他,叫他多説説繼承人的事,譬如,她的談吐如何?最喜歡什麼音樂?或是最喜歡什麼花?我們要想許多問題,這樣他才會去問她,與她多多接觸。”
“如果這個叫艾雅的女孩肯讓他接近她。”小裘怨恨地調道。
“別告訴我你已經很討厭艾雅了。”裴玲遲疑地説道。
小裘若有所思地看着姊姊。“我想你也是很討厭她。我相信她打算把她自己嫁給伯爵,這是她認識貴族的唯一機會。你想她用什麼方式勾引傑明?穿暴露的衣服嗎?”
裴玲沉思了半晌。“不,傑明喜歡有智慧、能與他交談的女人。你想她是用討論亞里斯多德學説的方式來勾引他嗎?她是不是讀希臘文的書籍來使他印象深刻?”
“我們要怎樣做才能使傑明愛上繼承人?”
“讓他們獨處,遠離艾雅,你知道傑明無法抗拒需要幫助的弱女子。”
“遇難的少女,”小裘説道。“對,咱們來看看能夠安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