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長的黑色皮鞭劃過那男人的背脊,他的後背已烙有無數鞭痕。每當鞭子落下時,他都奮力將雙手綁在柱上的皮索掙扎,大聲慘叫。
約翰·巴賽德望向蓋文,他冷漠地點點頭。蓋文並不喜歡這種懲罰,但也瞧不起那傢伙女人似的慘叫。
約翰用小刀割斷皮索,任由那傢伙癱在草地上。沒有人有意上前幫助他,“要不要驅逐他?”約翰問。
蓋文望向峽谷另一方的城堡。他們花費了兩個禮拜的時間,才找到華特·戴莫里。那狡詐的小矮個似乎對貓捉老鼠的遊戲,比對攫取所望更感興趣。過去一週,蓋文便在他城外紮營,進行攻擊佈置計劃。他曾到城牆邊聲言挑戰,卻沒有人搭理他。儘管如此,蓋文的四個手下已開始悄悄地在古城牆下進行挖掘工作。由於城壁厚實,地基也打得紮實,所以想破城而入並非三兩天可成之事。蓋文真怕戴莫里會失去耐性,先宰了海倫。
彷彿他的麻煩還不夠似的,他有個手下——也就是此刻趴在他腳下呻吟的那個男人——自認為既然他是蒙特格利堡的武士,地位即已近上帝。他於夜裏潛出營區到附近鎮上,強暴了一個商賈的十四歲女兒,然後勝利歸來。
“我不管你要怎麼處置他,反正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他。”蓋文掏出夾在腰帶上的手套,“叫奧都來見我。”
“奧都?”約翰面露難色,“老爺,你該不會又想去蘇格蘭了吧?”
“我非去不可。這事我們早已討論過。我沒那麼多人可大舉進攻。看看諾曼第人的城堡!我發誓他們真是精於此道。如果我們想在年底時攻進去,我就需要史蒂夫的協助。”
“那就讓我去請他。”
“你上回去蘇格蘭是哪一年代?我大致知道史蒂夫在哪裏,明天一早我就帶四個人去找他。”
“四個人怎麼能夠保護你。”
“帶的人愈少,我就能騎得愈快。我不能再把人手分散。一半的人已經留下保護茱蒂絲,我再帶走另一半,那你豈不是毫無保護。只希望戴莫里不知道我走了。”
約翰知道他的主人是對的,但他就是不喜歡蓋文在毫無保護下單獨出行。但他也早就學到教訓,跟蓋文這種頑固的人爭執是沒用的。
癱在地上那人呻吟起來,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趕他走!”蓋文一聲令下,然後扭頭大步朝他弩炮的手下行去。
想都不想,約翰便一把揪起地上那個男人。
“這麼點芝麻小事,你們就這樣對待我!”那人嘶聲埋怨。
“住嘴!”約翰命令,“你無權把那女孩當娼妓。要換作是我,我早吊了你。”他半拖半拉地把那人揪到營區邊,再用力一甩,使那人跌僕在地,“現在就給我滾,再也不要回來。”
漢森·波昂抹掉嘴裏的草,望着約翰的背影,“哼,我會再回來的。那時候執鞭的會是我。”
四人悄悄潛向等待的馬匹。蓋文只讓約翰·巴賽德一人知道,他去找史蒂夫之行。和他一起去的三名武士,都曾與蓋文在蘇格蘭作戰過,對那蠻荒的高地瞭若指掌。他們儘可能輕裝簡行,穿着棕色或綠色衣衫,以減少敵人的注意。
他們悄悄跨上馬鞍,策馬溜出沉睡的營區,才走出不過十哩,便迎頭遇上二十五名著戴莫里家族顏色的武土。
蓋文抽出長劍,傾向奧都,“我來攻出一條通路,你一個人逃出去找史蒂夫。”
“爵爺,你會被殺的!”
“照我的話去做!”蓋文命令道。
戴莫里的人緩緩包圍住這小羣人。蓋文鎮定的打量他們,尋找弱點。他們都沾沾自喜地看着他,好像早知道這場戰爭贏定了。然後他看見漢森·波昂。那小人正得意地笑着,很高興見他前任主子被困。
蓋文立即知道錯誤在哪裏。他對奧都點點頭,雙手斜舉長劍,驟然衝刺。戴莫里的人吃了一驚。他們受命活逮蓋文爵士,以為他一看六對一的情勢,便會棄械投降。
這一剎那的遲疑丟了漢森·波昂一條命,使得奧都得以脱逃。蓋文一劍砍了那個叛徒,他還沒來得及抓劍便已斷氣。一個接一個倒在蓋文的劍下,劍光刀影迎着初升的朝陽閃動。奧都跨上訓練有素的戰馬躍過地上死屍,和驚惶嘶叫的馬匹,疾馳入安全的森林。他沒有時間回頭看是否有人眼來,只低俯身子趴在馬背上前衝。
蓋文挑選隨行的都是最優秀的武士。現在剩下來與他並肩作戰的兩名武士,策馬向他靠攏,三人一起奮力殺敵,當其中一位倒下時,蓋文真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垮了,他們都是他的人,他和他們向來親密。
“住手!”一人高聲在金屬交鳴聲和嘶喊聲中呼喊道。
戴莫里的人立即撒手退開,然後檢視損傷狀況。他們至少有十五人死傷,無法回馬背上。場中央的人馬仍嚴陣以待。蓋文左手邊的武士,一隻手臂上有道很深的創傷,而蓋文則渾身是血喘息着,只不過那些血大多不是他的。
戴莫里所餘的手下沉默地盯着這兩名未着甲冑的武土,“捉下來!”主導攻擊的首領命令道,“但不許傷害蒙特格利。主人要活逮他。”
蓋文再次舉劍,突然雙手一陣推心刺痛竟不得動彈。又是一鞭抽來,將他雙臂釘於身側。
“綁住他。”
蓋文被拉下馬背時,他的雙腿還附帶踢中一人的喉嚨。
“你們怕他了嗎?”那首領怒斥道,“誰要是敢抗命,只有死路一條。把他綁在樹上,我要他看看我們是怎麼對待俘虜的。”
茱蒂絲跪坐在花園泥土地上,膝上佈滿盛開的花朵。蓋文已經走了有一個月,近十天來音訊全無,她無時不在眺望窗外,或倚閭遠眺信差的蹤影。她在想見他又怕他回來的矛盾中掙扎度日。他對她影響深遠,這點她在他出發前一晚去他卧室時,便已證實。她很清楚他對她並無這種情愫。在他眼中只有艾麗絲那金髮美女的存在,她這個妻子只是供他打發無聊的玩偶。
她一聽見甲冑摩擦聲從城內傳來,立即起身,顧不得落在地上的花朵,撩起裙子便拔腿狂奔。然而來人並無蓋文的綜影,於是她放下裙子較端莊地快步迎過去。
約翰·巴賽德高踞馬背上,模樣看起來比去時蒼老了她幾歲。原本斑白的鬢角現已更白了。他的眼睛被烈日灼得浮腫,四周泛着黑眶。他的甲冑邊緣已撕裂,上面因血覆蓋而生鏽。其餘的人也沒好多少;他們面容憔悴,衣衫撕裂不整,滿布塵埃。
茱蒂絲靜立一旁看着約翰下馬,“把馬帶走,好好照顧。”他對馬僮説。
約翰凝視她半晌,然後作勢欲跪下親吻她的手。
“不!”茱蒂絲迅速阻止,她為人實際,不會讓他浪費任何精力作這種無謂的禮數。她一手環住他的腰,拉他手臂搭在她肩上。約翰先是一僵,不敢如此冒犯他的女主人,隨即又摯愛地笑了。
“到噴泉邊坐下,”她攙扶他到花園內的噴泉邊,“瓊安,去叫些女僕來,另外派一個人去廚房拿食物和酒來。”
“是的,夫人。”
她再轉向約翰,“來,我幫你卸掉甲冑。”不等他抗議她已動手。女僕們由堡中趕來,不多久這四人便裸着上半身,甲冑送去修理,每人捧着一碗熱騰騰的濃粥。
“你沒問我消息。”約翰一面咀嚼一面説,一邊手肘高舉着讓茱蒂絲為他清理身側傷口。
“你會告訴我的。如果是好消息,我丈夫就會跟你一起回來。至於壞消息,我可以慢慢等。”
約翰放下粥碗,定睛望着她。
“他死了嗎?”她垂眼不去看他。
“我不知道。我們被出賣了!”
“被出賣了!”她大叫,又立即為弄痛他的傷口道歉。
“一名衞戍部隊的武士,名叫波昂的新人,趁夜溜去通知戴莫里,蓋文爵爺要在黎明離營,前去向他弟弟求援。蓋文爵爺沒走多遠就被他們攔下了。”
“那他沒有死嘍?”她輕聲問道。
“我想是沒有,我們沒找到他的屍體。”約翰又端起濃粥繼續進食,“另兩名隨主人走的武士都被殺了,他們的死狀令我噁心了好幾天。和我們打交道的不是普通人,是個魔鬼!”
“是否有勒贖口信,或是他們俘虜他的消息?”
“沒有。什麼都沒有。我們四人趕到現場的時候,戴莫里的人還沒走光,我們便一舉殲滅了他們。”
她繫好繃帶,抬首望向他,“其他人呢?不可能只剩你們四個吧?”
“他們仍在戴莫里的城外紮營。我們去請了邁爾斯少爺和他的人。雷恩少爺的腿則尚未痊癒。”
“你想邁爾斯能搭救蓋文嗎?”
約翰沒回答,只一逕吃着粥。
“別這樣。你可以告訴我真相。”
他看向她,“那是個固若金湯的城堡。若沒有援手,只有圍城一途可攻下它。”
“可是那得耗費好幾個月時間!”
“是的,夫人。”
“那蓋文和我母親怎麼辦?若是斷糧,頭一個先捱餓的不就是他們嗎?”
約翰盯着粥碗不吭聲。
茱蒂絲站起身,雙手緊握成拳置於身側,指甲深陷入掌心中,“還有一個辦法,”她聲調平板地説,“我去找華特·戴莫里。”
約翰猛然抬頭,單眼微挑,“你能做到什麼男人做不到的事?”他嘲諷地問。
“需要我做什麼,我都盡力而為。”
約翰差點甩了粥碗。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臂,顧不得是否弄痛了她,“不行!你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你以為我們面對的是個有理性的人?你以為你應了他的要求,他就會放了蓋文和你母親?你若是見過那兩個與蓋文老爺同行的人,你絕不會考慮去找戴莫里。他是個虐待狂。如果他是個人,我也許會考慮你的主意,但他根本不是。”
她拚命搖晃直到約翰松手,“不然你説我們怎麼辦?你自己説圍城是唯一方法,而圍城只會促成他們的死亡。我若有機會入城,也許能找到蓋文和我媽,替他們安排機會脱逃。”
“脱逃!”他嗤之以鼻。約翰壓根忘了她是茱蒂絲夫人,有權命令他;在他眼中,現在的她只是個年輕無知的小姑娘,“你自己怎麼出來?那座城只有兩處出人口,均有重兵陣守。”
茱蒂絲挺起肩,下巴不馴地高高揚着,“你有選擇餘地嗎?邁爾斯若領兵進攻,戴莫里勢必會處死蓋文和我母親。你難道一點都不愛蓋文,所以不在乎他的死活?”
約翰驀然醒悟她説得對。他知道將是他把她送入戴莫里血腥的雙手。當她言及對蓋文爵士的愛,便已擊中他內心的弱點。約翰深愛這年輕人遠過他的親生子。蓋文爵士也許會將他問吊,但他知道他必須服從她,“這等於是背水一戰,”約翰説,“你怎麼知道戴莫里不會殺你?”
茱蒂絲對他展顏一笑,雙手按在他肩頭上,因為她知道自己贏了,“他若殺了我,就會失去瑞術道恩的土地。我們進去好好計劃一下。”
他怔仲地跟在她身後。她表現得好像要去計劃野餐菜單,而非將自己送入屠夫之手。
茱蒂絲本想即刻啓程,但約翰説服她暫緩成行,先讓他和他的人喘口氣。老實譴,他是想説服她改變初衷,另尋變通之道,然無論他説破了嘴,她就是不肯讓步,總有比他多十倍的合理理由,堅持她應該去。最後他只有投降,因他找不出其他可救俘虜之途……如果他們是俘虜的話。
可是他想到蓋文爵士的火爆脾氣,不免心寒膽戰。他老實地把這話告訴了茱蒂絲,她卻只是笑,“他若安全到能大發雷霆的地步,我一定親吻他的手以示感激。”
約翰只有無可奈何的搖頭,這女人實在太聰明瞭,他一點也不羨慕蓋文爵土受制於她的處境。
由於堡中不能無人留守,所以他們無法帶太多人隨行,所幸此地距戴莫里的城堡只有兩天行程。
約翰休養時,茱蒂絲便力促眾人準備行囊。她命人裝載了數車醃肉和穀物,準備供給城外紮營的衞戍隊,另外又裝載了一車最美的衣服,與一整箱珠寶首飾。
約翰看不過去,終於説話了。
“華特·戴莫里看上眼的是個他認為美麗的女人。你要我一身狼狽的去見他嗎?他會説他改變主意了,然後將我趕出城。既然他是個只要美人的無聊男子,我就要穿戴得漂漂亮亮,去把他搞得昏頭轉向,那樣他才會對我唯命是從。”
約翰啞口無言瞪視她半晌,然後轉身踱開。他不知道該讚美她,還是氣自己想得不周全。
儘管在人前是一副勇敢無懼的面貌,實地裏茱蒂絲怕死了,但是她怎也想不出其他可行之途。
一整夜,她清醒地躺在牀上思索。戴莫里毫無訊息,也許已經殺了蓋文和海倫,她這一去無疑是白白送上門。她雙手撫過小腹,現在她雖平坦且堅實,但她確信已懷了蓋文的孩子。這孩子會是她設法搭救她丈夫的原因嗎?
旭日初昇時,茱蒂絲起身緩緩着裝,內心裏平靜異常,彷彿已認命地準備步上祭壇。她下樓到小教堂內參加晨檮,為他們每一個——她丈夫,她母親,以及腹中未出生的孩子——祈檮。
華特·戴莫里坐在一張斑駁的木桌前,心不在焉的一腳踢開一隻啄他瘦削短腿的雞。他盯着眼前的羊皮紙,拒絕去看他的周圍環境。他父親只肯給他這個荒廢了的破石塔。華特將滿懷憎恨深埋心底,集中精神於眼前事後。等他娶了瑞衞道恩女繼承人,得到那數不盡的豐饒土地和財富後,諒他父親也不敢對他視若無睹,到時就輪到他來威風了。
華特身後佇立着亞瑟·席頓,一個華特視為朋友的年輕武士。亞瑟每每給予華特協助,這回亦同意他該擁有那美麗的女繼承人,不能讓蓋文·蒙特格利佔到便宜。為了回報亞瑟的忠誠,華特任命他為衞戍長。成功俘虜蓋文爵士的就是亞瑟。
“亞瑟,”戴莫里埋怨着,“我真不知該怎麼寫這封信。她要是不來怎麼辦?她如果真的恨她丈夫,她又為什麼要為他冒險?”
亞瑟始終面無表情,“我們不是還握有她母親嗎?”
“也對。”華特又集中精神在羊皮紙上。要要求他所要的並不容易。他要娶茱蒂絲女伯爵,以交換她丈夫和母親的自由。
亞瑟在華特身後佇立片刻,然後去為自己倒一杯酒。他需要麻醉他的胃,以忍受華特的無知和怯懦。這個為愛盲目的年輕人讓亞瑟倒足了胃口。自從參加婚禮回來後,華特啥事都幹不成,成天叨唸着那個女繼承人,茶飯不思,夜不成眠,讓亞瑟瞧不上眼。華特擁有一切——土地,財富、家庭,以及前途。而他只有全憑智慧,不擇手段掠取他所要的一切。眼見華特為一名女子如此落魄,他有了一個計劃。
“老爺,”一名僕役緊張地宣佈,“城外有訪客。”
“什麼訪客?”華特問。
“是茱蒂絲·蒙特格利伯爵夫人,以及她的武裝隊伍。”
華特立即跳起身,撞翻了寫字枱,毫不思索地就跟那僕役往外衝。
亞瑟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小心為上,老爺。這很可能是個陷阱。”
華特眼冒怒火,“這會是什麼陷阱?那些人絕不會動手,置他們的女主人於危險之地。”
“也許伯爵夫人她自己……”
華特跳離他,“你太過分了。小心你也到地窖去陪蓋文爵士。”他怒氣衝衝地奔出半傾頹的石塔,亞瑟的警告對他不無效用,他奔上通往城垛的窄石階,以確定城外來人真的是茱蒂絲。
絕對是她!那飛揚的金紅色秀髮絕不會是他人。“是她,”他輕言自語着,幾乎用飛的衝下石階,奔過外城迎向大門。
“開城門!”他對守門人咆哮“快點!”華特不耐煩地等着厚重的木門一吋吋升起。
“老爺,”亞瑟在他身旁門口,“你不能讓她把所有人帶進來。外頭至少有一百人武士。若放他們進來,我們恐有在內被襲之虞。”
華特把視線轉向亞瑟,心知他説的沒錯,卻又毫無主意。
亞瑟無畏地迎視那對柔弱的藍眸,“我騎馬出去會她。你不能出去冒險。等我確定她就是茱蒂絲伯爵夫人,我和我的人會護送她入城。”
“她一個人?”華特熱切地追問。
“她若堅持,可以帶一名私人護衞進來,但不許再多,我們不能准許她把衞戍隊全帶進來。”他重複道。
城門開啓後,亞瑟帶着五名侍衞騎馬出城。
茱蒂絲端坐在馬背上看着城門一吋吋移開。她用盡了每一分勇氣,才未掉轉馬頭逃跑。這座老舊的城堡看起來已頹廢,但近處觀察不難看出它仍固若金湯。她感覺好像它就要吞了她。
“現在還有機會離開,夫人。”約翰湊向她悄聲説道。
六名武士正朝她騎騁而來,她真的好想回頭。倏然她胃中一陣翻攪,她必須嚥下突起的嗯心感。她腹中的孩子在提醒她它的存在。孩子的父親和外祖母都在那城牆內,只要她辦得到,她就一定要去救他們。
“不,我不能臨陣退縮。”她斷然説道。
當來人之首趨近茱蒂緣時她當即明白他就是整件事的主謀。她仍記得華特是個怯懦無能的人,而此人眼神譏誚,形容陰狠,渾身珠光寶氣。他絕不是個簡單角色。
“夫人。”他在馬背上行禮,笑容嘲謔,幾近侮慢。
茱蒂絲瞪着他,心跳急促狂亂。他眼中的陰冷使她直覺到恐懼。他不是個能輕易折服的人。
“我是亞瑟·席頓,華特·戴莫里的衞戍長。他對你表示竭誠的歡迎。”
歡迎!茱蒂絲努力控制自己,顧全大局。她冷傲地對他略微頷首,“你扣留了我母親?”
他默不作聲地審視她,彷彿在估她的分量。她雖沒接到任何訊息,卻知道他們要什麼。
“是的,夫人。”
“那我去看她。”茱蒂絲立即策馬前行,但為亞瑟一把拉住馬繮。
環繞茱蒂絲的一百名武士當即抽劍,指向那個男人。
亞瑟仍泰然自若地笑着,“你總不會帶這麼多人進城吧?”
“你要我一個人進去?”茱蒂絲狀極驚駭,實則早料到會有這一手,“你要我丟下我的貼身女僕,以及私人護衞隻身入城?”
他專注地打量她,“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不能再多。”
她點點頭,知道再爭也無用。至少約翰會陪着她,“瓊安,”她回頭看見那女孩正在估量亞瑟,“準備我的行囊,跟我一起進去。約翰——”她轉身看見他已下令隊伍在城門外紮營。
茱蒂絲抬頭挺胸策馬入城,心裏懷疑自己是否還有機會活着離開。華特·戴莫里在城內等着她下馬。記憶中他是個温文儒雅的人,既不英俊但也不醜,而今他的藍眸現出軟弱,鼻子過大,薄唇亦表露出殘酷的本性。
他傻眼望着她,“你比我記憶中還美。”
當天早晨,她刻意在城外軍營中整裝,洗掉旅途勞頓,換上最美的裝扮,然後才出發前來。
茱蒂絲閃過他探向她腰部的雙手,對他硬擠出笑容,“你恭維我了,爵士。”她故意做出嬌媚狀,由長睫毛下望着他。
華特立即為之傾倒,“你趕路一定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我們必須趕快準備食物招待你。”
茱蒂絲不願給他機會多想她為何不請自來。眼見華特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樣,她更有信心扮演好羞怯的小新娘角色,“求求你,”她低垂着頭,狀極恭護,“我想先見見我母親。”
華特沒有回答,只一逕傻楞楞地盯着她的容貌。
約翰跨步上前,下顎肌肉緊抽着。他和蓋文一樣都是大塊頭的男子,唯年齡較長,泛灰的頭髮只強調了他的魁梧,“夫人希望能先見她的母親,”他厲聲説道,聲調雖平板,卻威嚴十足。
華特只顧陶醉在茱蒂絲的美貌之中,壓根沒注意到約翰的存在,但亞瑟卻意識到危險。他當即決定儘快處置約翰·巴賽德,否則若給這人在堡中自由行動的機會,必將造成許多無謂的麻煩。
“當然可以,夫人。”華特殷勤地對她伸出手臂,一心把她的來訪視為樂事。
他們前往石塔二樓時,茱蒂絲一路仔細觀察周遭環境,發覺這地方已破蔽不堪,決心要查清楚是否守衞情況亦如此。
海倫被囚禁在三樓一間小凹室內,室內燒着一小盆炭火聊以取暖。這石塔建造時期壁爐尚未發明。
“媽!”茱蒂絲輕呼一聲,奔過去將頭趴在她母親腿上。
“親愛的,”海倫倒袖口氣,隨後將茱蒂絲拉入懷中。沉默半晌後,她們方才止住奔流不停的淚水,“你還好嗎?”
茱蒂絲點點頭,越過母親肩頭望向站在門口的幾個男人,“我們不能享有一點隱私嗎?”
“當然可以,”華特立即好言安撫,轉身朝外走,“你也出去。”他對約翰·巴賽德説。
“不,我不能留下我的女主人單獨一人。”
華特眉頭深鎖,但他不願在任何方面觸怒茱蒂絲,於是只有隱忍不發。
“你應該跟他們一起出去的。”華特和亞瑟一走,茱蒂絲便厲聲斥道。
約翰重重地在炭爐旁一張椅子上坐下,“我絕不留下你單獨一人。”
“可是我想跟我媽私下談談!”
約翰既不吭聲也不看她。
“他頑固得跟石頭一樣。”茱蒂絲嫌惡地對海倫抱怨。
“我沒每次讓你為所欲為就是頑固?”他問,“你才固執得足堪和公牛比擬。”
茱蒂絲張口欲言,卻為海倫的笑聲打斷。
“你真的有那麼固執,小乖。”她轉向約翰,“茱蒂絲在各方面都還遠超過我對她的期望,”她寵愛地撫着她女兒如雲的秀髮,“現在告訴我你怎麼會到這裏來。”
“我……喔,母親。”淚水又迷濛了她的眼睛。
“怎麼了?你可以自由的説呀。”
“不,我不能!”她激烈地輕呼道,望向一旁的約翰。
約翰狠狠瞪她一眼,真教她有點膽怯,“不要懷疑我的人格。有話就儘管跟你媽説。我聽見的話絕不會再重複。”
知道能信任他後,茱蒂線放鬆下來,在母親腳邊的軟墊上坐下。她想找人談談,迫切地需要找人談談。
“我破了一件對上帝發的誓。”她輕聲説道。
海倫撫着女兒的頭的手頓了頓,“告訴我詳情。”
話匣一開,她再也止不住自己。茱蒂絲娓娓道出她如何一試再試,想在她的婚姻中灌入一些感情,然每回嘗試均被無情的擊潰。她怎麼做都無法破除艾麗絲·威倫斯對蓋文的牽制。
“你的誓言呢?”海倫問。
“我發誓絕不給他他不要的。可是我卻在他出兵來此的前一夜,主動去找他。”想起那充滿愛的一夜,想起蓋文的親吻與愛撫,她紅了臉。
“茱蒂絲,你愛他嗎?”
“我不知道。我恨他,我愛他,我也輕視他,崇拜他。我真的不知道。他那麼魁偉——無所不能——他吞食了我。我沒有一刻不感覺到他的存在。他走進屋裏時,他便充滿了每一空間。當我眼見他擁抱別的女人,或者讀她的來信,我恨透了他,卻又擺脱不掉他的影子。這就是愛喝?”她突然地仰望她母親,“那是愛,還是中了魔?他對我一點都不好。我相信他也不愛我。他甚至還親口這麼告訴我。他唯一對我好的地方是——”
“在牀上?”海倫笑了。
“嗯。”茱蒂絲輕聲應道,紅着臉望向別處。
過了好一會兒海倫才又開口,“你問我愛是什麼。可是有誰知道的會比我更少?你父親曾經對我也有這樣的影響力。你可知道我曾經救過他一條命?有一天夜裏他打了我,第二天我眼睛黑腫的跟他出去騎馬。我們撇下護衞單獨騎騁,羅伯特的坐騎一腳踩進洞裏,將他摔了出去。他跌進了流沙中,愈是掙扎人就愈是下沉。我的身子仍因他的毆打而全身腫痛,本想就此騎開任他被流沙吞沒。可是我不能。你知道,當我救起他之後,他居然還笑我是傻瓜。”
她頓了頓,“我跟你説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我能瞭解他對你的影響。因為我丈夫也是那樣。我無法説在我的婚姻中它是愛,我也無法説它在於你就是愛。”
她們靜坐良久,都盯着爐中炭火出神。
“哼,現在我和你當年一樣來救自己的丈夫,”茱蒂絲説,“只不過你的丈夫繼續打你,而我的則回去找另一個女人。”
“真的。”海倫黯然説道。
“懷了孩子是否對事情會有改變?”
海倫忖思半晌,“如果頭三個男孩沒死,也許今天情況會有所不同。後來有了你,而你是個女孩……”
“你想,若是頭一個活下來了,而且是個男孩,情況會如何?”茱蒂絲追問道。
“我不知道。他頭一個老婆為他生了兩個兒子,我不以為他會打她,但那時候他還年輕。”她倏地打住,“茱蒂絲,你懷孕了嗎?”
“嗯,已經兩個月了。”
約翰猛地跳起身,“你懷了身孕,居然還騎馬趕那麼遠的路!”他忽喝道。他一直很安靜,所以兩個女人都忘了他的存在。他抬手撫着腦門子,“被處吊刑還是便宜了我,蓋文爵爺知道這事不折磨死我才怪,不過這也是我應得的懲罰。”
茱蒂絲立即站起身,金眸閃爍着,“誰會告訴他?你還發過誓要保密!”
“你打算怎麼保密?”他嘲諷地問。
“我等紙包不住火之時,我早已離這裏遠遠的。”她的目光柔了,“你不會説吧,約翰?”
他的表情不改,“別跟我來這套,省下來對付華特·戴莫里那小人吧。”
海倫的笑聲打斷了他們,“真高興能見到你這模樣,小乖。我還真怕婚姻磨去你的傲氣和精神。”
茱蒂絲根本不敢聽,而約翰則是聽了太多了。她已在他面前説了太多沒志氣的話,這會兒一張精緻的臉蛋已是一片排紅。
“難吶,”約翰嘆息這,“要想馴服這個小丫頭,恐怕不是區區一個男人就能做到的。用不着再求了,孩子。除非你要我説,否則我絕不提我所聽到的。”
“也不跟蓋文説?”
他焦慮地看她一眼,“我還沒見到他呢,我願付出一切代價換得他被囚禁的所在,以及他是否安好的情報。”
“茱蒂絲,你還沒告訴我你來這裏的原因。是不是華特·戴莫里邀請你來的?”
約翰重重地跌坐在椅中,“我們之所以在這裏,是因為茱蒂絲夫人説我們必須來。她根本不聽人家講理。”
“反正沒有其他可行之法,”茱蒂絲也坐回原位,“他們是怎麼跟你説的?”她問她母親。
“什麼都沒説。羅伯特一死,我就被帶到這裏來。我已經一個禮拜沒跟任何人説過話了。就連負責清理卧室的女僕也不跟我説話。”
“那你也不知道蓋文被囚禁在哪裏嘍?”
“嗯,我也是剛剛聽你説才知道他也被囚禁在這裏,戴莫里爵士到底想得到什麼?”
“我。”茱蒂絲簡單答道,然後低垂着視線大致解釋華特要求廢止婚姻的計劃。
“你已經懷了蓋文的孩子,就不可能再取消這樁婚姻。”
“是的,所以這也是我懷孕之事必須保密的原因之一。”茱蒂絲望向約翰。
“茱蒂絲,你打算怎麼辦?你又能如何救出你自己,蓋文,瓊安,以及你丈夫的手下?你根本無法抵過這城牆。”
約翰也同意地哼了聲。
“我也不知道。我找不出其他可行之路。現在我至少可以把你弄出去。但我得先找到蓋文。只有到那時候——”
“你帶瓊安來了嗎?”海倫插口道。
“嗯,”她知道她母親一定有什麼主意。
“叫瓊安去找蓋文。要找男人,她最拿手。她只差一點就是個花痴。”
茱蒂絲點點頭。
“告訴我,你對華特·戴莫里有什麼認識?”
“我只見過他幾次面。”
“他這個人能信任嗎?”
“不行!”約翰叫道,“他和他那個跟班都不能信任。”
茱蒂絲對他充耳不聞,“戴莫里覺得我美若天仙,我打算就美若天仙給他看,乘機設法找到蓋文並謀出脱逃之策。”
“你對男人簡直一無認識,”海倫打量着她可愛的女兒,“男人不是帳簿,你把數字加起來就會得到一定的總數。他們全都各有不同……而且比你我更強有力。”
突然間,約翰起身望向房門,“他們回來了。”
“茱蒂絲,聽我説,”海倫迅速説道,“問瓊安如何對付華特。她對男人幾乎瞭若指掌,答應我,你會聽從她的勸告,絕不一意孤行。”
“我——”
“答應我!”海倫命令道,雙手按着她女兒的肩。
“我只能答應盡力而為。”
“也只有如此了。”
房門一被推開,她們就再也沒有機會説話了。瓊安和堡中一名女僕來接茱蒂絲,為與男主人共進晚餐做準備。她匆匆與母親道別後,跟着她們離去,約翰則寸步不離地尾隨在側。
四樓包括有女眷卧室,茱蒂絲的那間不但寬敞而且空氣流通,地上鋪着新鮮的燈心草,牆也是新近才刷了白粉,好似早就等着來客。茱蒂絲被單獨留下和她女僕共處一室,約翰則在門外把關。至少華特信任她,未在她身邊安置間諜。瓊安為她的女主人帶來一桶熱水。
茱蒂絲洗臉時,一面打量瓊安,“你知道蓋文老爺被囚禁在哪裏嗎?”
“不知道,小姐,”瓊安狐疑地答着。茱蒂絲通常很少會問她問題的。
“你能不能找到他?”
瓊安笑了,“當然沒問題。這地方到處都是長舌之人。”
“需不需要用到錢?”
瓊安吃了一驚,“不必呀,小姐。我只會去問男人。”
“你一問,他們就會乖乖的全告訴你?”
瓊安愈來愈有自信了。她這可愛的女主人,除了對管理產業和會計瞭若指掌外,其他事一概不知,“重要的是你‘怎麼’問男人。”
茱蒂絲換上一件銀線織長袍,坐下來讓瓊安為她梳理長髮,戴頭紗。
“如果一個女人想問華特一些事呢?”
“他啊!”瓊安沒好氣地啐道,“我是絕不會信任他,倒是那個跟班亞瑟爵士還有點用處。”
茱蒂絲轉身面對她的女僕,“你怎麼會這麼説呢?亞瑟那對眼睛那麼冷硬,誰都看得出來他是個貪婪的人。”
“難道華特爵士就不一樣?”瓊安大剌剌的扭轉她女主人的頭,此時她自覺得非常萬能,“他不單是貪婪,而且狡詐、殘忍、自私又野蠻。他是集所有不恥於一身的敗類。”
“那為什麼亞瑟——?”
“因為他永遠是一個德性。女人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如此一來也就容易迎合他的需要。這點你可以應付得來。”
“那華特爵士卻不一樣?”
“對,小姐。華特爵士是個孩子,不是男人。他見風轉舵,沒有定性。他會想要一樣東西,等到手後就不再要了。”
“女人也會這樣嗎?”
瓊安在她女主人身前跪下,“你必須聽我説,而且得聽仔細了。在這世界上,我最瞭解的莫過於男人。華特爵士現在為你著迷,陷於瘋狂的慾望中,只要他置身於那慾望中,你就不會有危險。”
“這話怎麼説?”
“他殺了你父親,又囚禁你母親和丈夫,原因都出在他這般激情。你想,一旦這簇火苗被撲威了,你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茱蒂絲還是不明白。她和蓋文做愛時,火苗頂多只會暫熄一下子。事實上,她在他牀上待得愈久,她就更想要他。
瓊安極盡耐心地解釋,“並不是所有人都跟蓋文爵爺一樣,”她彷彿能讀出茱蒂絲的心思似的,“如果你對華特爵士屈服,把自己給了他,你就再也控制不了他了。要知道對他這種男人來説,遊戲的過程才是一切,遊戲贏了他也就立刻失去興趣。”
茱蒂絲開始懂了,“那我該如何阻擋他呢?”
她已準備必要時把自己給予一百個男人,只要那樣能解救她所關愛的人的生命。
“他不會強迫你。他十之八九以為他已贏得你的芳心。你儘可以對他提出要求,他會樂意順應你,但你提要求時必須把話説得聰明。要不然他會吃醋的。不要暗示你在乎或者關心蓋文老爺。讓他以為你輕視他。把胡蘿蔔吊在他鼻子前面。但不能讓他咬到任何一口。”
瓊安起身,再次挑剔地檢視她女主人的裝扮。
“我該怎麼應付亞瑟呢?”
“華特爵士會管束他——非不得已時,他這個人可以收買的。”
茱蒂絲起身盯着她的女僕,神情好生嚮往,“你想我會不會也能學會如此瞭解男人?”
“就跟我學會念書一樣,”瓊安忍不住大笑這事的不可能,“你已經有了蓋文爵爺,何必還要了解其他男人?他一個人抵得上我所有男人的總和。”
一同下樓前往大廳時,茱蒂絲忖思着,我真擁有蓋文嗎?
“夫人,”華特執起茱蒂絲的手親吻,她則狀似羞怯地低垂着視線,“我等你好久了,你似乎變得更可愛,更美麗動人。過來和我一起坐。我們替你準備了一份可口的晚餐。”
他須她登上高台上的主桌。桌巾已污漬斑斑且千瘡百孔,餐具亦已歪扭變形。坐定後,他轉向她,“你的房間還舒適嗎?”
“很舒適。”她沉靜地應道。
他笑了,胸也挺出了些,“夫人,你不必怕我呀。”
怕你!她在心底怒斥,目光卻平和地迎視他,“我不是害怕,而是很好奇。我不習慣和男人相處,我認識的那些……他們都待我不好。”
他握住她的手,“我會盡可能補償你。雖然你對我並不熟悉,但我對你卻非常熟悉。你知道我是你哥哥們的朋友碼?”
“不知道,”她訝然説道:“我父親就是那時將我許配給你的嗎?”她睜大眼無邪地問。
“是的——不是——”華特支吾以對。
“唔,我明白了,爵爺。那一定是我哥哥不幸病逝之後。”
“對,對!就是那時候。”華特咧嘴笑了。
“我可憐的哥哥平時沒多少朋友,幸好還有你陪伴他們。至於我父親!我實在不想説他壞話,但他老是把東西亂放。也許他又把我們之間的婚約協定文件弄丟了。”
“根本沒有——”華特欲言又止,連忙灌了一大口酒。他不能承認根本沒有文件的存在。
茱蒂絲將顫抖的手壓在他臂上,“是不是我説錯話了?你不會打我吧?”
他立即望向她,發覺她已淚眼汪汪,“甜蜜的茱蒂絲,”他熱情地親吻她的手,“這世界究竟那裏出了錯,居然讓你這麼可愛又純真的女孩如此懼怕男人?”
茱蒂絲可憐兮兮地抹去淚珠,“原諒我,我只認識寥寥幾人,而他們……”她垂下視線。
“別難過了,來,給我個微笑。想要什麼禮物或有任何要求儘管告訴我,我全都答應你。”
茱蒂絲立即抬眼望向他,“我希望能為我媽媽換一間較舒適的房間。”她堅決地説:“最好是能跟我在同一層樓。”
“老爺!”坐在茱蒂絲另一邊的亞瑟爵士出聲打岔,他一直在聆聽他們的對話,“四樓太自由了。”
華特皺了眉。他全心全意想取悦地的美人,還當面被這麼的提醒,無非是讓他進退兩難有點下不了台。
亞瑟當即察覺到他的錯誤,“我的意思是説,她必須有個值得信賴的護衞保護才行。”他望向茱蒂絲,“夫人,如果你只有一個人能保護你,你會選擇誰?”
“喔,那當然是約翰·巴賽德。”她迅速接口道。語音方落,她便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亞瑟得意地看她一眼,然後才面向華特,“這就成了。夫人自己説的。她已經為海倫夫人挑選了一位值得信賴的護衞。”
“使得我自己想逃時也得不到援助。”茱蒂絲心想。亞瑟爵士看她的眼光,彷彿他能讀出她心意一般。
“好主意!”華特説,“這樣你滿意了嗎,夫人?”
她想不出留下約翰的理由,再説若沒他守在身邊也許她行動還自由些。
“我滿意極了,爵爺。”她甜蜜地説:“我知道約翰一定會把我母親照顧得無微不至。”
“現在我們可以談些較有趣的事了。你説我們明天去騎馬打獵如何?”
“打獵?我……”
“怎麼樣?有什麼話,你可以儘管跟我説。”
“唔,那只是個愚蠢的念頭。”
“説呀。”華特寵溺地對她笑着。
“我最近才離開自己的家,而從小我就被侷限在堡中一隅,沒有自由走動的機會。我從來沒見過古老的城堡,好想參觀參觀。喔!你一定會笑我的!”
“不!我不會笑你。”華特樂得大笑。
“我想參觀古堡的每一部分:鷹舍、馬廄,還有酒窟。”
“那我明天就帶你參觀堡中每一個角落。”他笑道,“這個要求容易,我願意盡我所能讓你快樂,夫人。”他的目光熱切地投注在她精緻的臉龐上,她垂下睫毛一來為了煽情作用,二來是怕他看見她眸中逐漸積聚的怒火。
“爵爺,”她柔聲説道:“趕了幾天路,我實在累得受不了了。你不介意我早退吧?”
“當然不介意,你的希望就是我的命令。”他起身攙扶她步下高台。
約翰一直站在她身後,雙臂抱胸而立,“我想跟我的人談談。”不等華特回答,她便逕自走向約翰,“亞瑟爵士要你擔任我母親的護衞。”她未多作解釋。
“我不去。蓋文爵士——”
“噓!”她輕按住他的手臂,“小心被他們聽見了。你有什麼理由能解釋你不能離開我?那個蠢蛋以為我已經是他的了。”
“他有了表示?”
“還沒有,不過他會的。你必須去陪我媽,否則亞瑟爵士一定不會讓她換房間,她現在住的那間房那麼潮濕,她是無法忍受太久的。”
“你只光為你母親着想,一點也不為自己想想。”
“不,你錯了。我很安全,但她卻可能會得到風濕。若是我的房間也那麼陰寒潮濕,我也會要求換房間的。”
“你説謊,”約翰聲音平板的説,“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現在你會在家裏安安全全的。”
“你現在要教訓我一頓?”
“教訓你又有什麼用。除非你保證絕不做傻事,否則我不去陪海倫夫人。”
“我當然不會那麼傻。你要的話,我甚至可以跟你發誓。”
“你這張嘴巴喲,真拿你沒辦法,現在沒機會再爭執,他們過來了。你得記得常捎信給我。也許那能使我不去想蓋文老爺會怎麼處罰我。”
茱蒂絲終於和她女僕獨處時,瓊安立即爆出笑聲,“我從來沒見過誰的演技會有你今晚這麼棒!”她笑得人仰馬翻,“你在倫敦舞台上一定會轟動。你那招用指甲壓眼角製造眼淚的絕招是打哪兒學來的?”
茱蒂絲猛然倒抽口氣,瓊安之言使她鮮活地憶起艾麗絲在蓋文懷中那幕。
“我這招是從一個活在謊言和虛假中的女人那兒學來的。”
“不管她是誰,她一定是個中好手。我幾乎差點也被你唬住了。希望你能如願以償。”
“你確定我有目的?”
“不然女人為何要對男人流淚?”
茱蒂絲再次思量艾麗絲這個人。“不然還會有什麼原因?”她喃喃自語。
“你如願以償了嗎?”
“差不多。可惜我不小心被亞瑟爵士拐了,把約翰送去做我媽的護衞。護衞!哈,美其名為護衞!兩個囚犯被關在一起,互相護衞些什麼?我的武士被淪為男僕囚禁起來,而我又將是一人在此孤軍奮鬥。”
“他一定是存心想把約翰從你身旁調開。”瓊安動手為她寬衣。
“你説得對。不過華特爵士是個傻瓜,口風不但松而且講話從不經大腦,以後有亞瑟爵士在場時,我跟他講話可得非常小心。”
“小姐,要想擺脱亞瑟爵士恐怕難如登天喲。”瓊安為她掀開被單。
“你要去幹什麼,瓊安?”茱蒂絲看着她的女僕梳理她的棕發。
“我去找蓋文老爺,”她笑了,“明天見,那時候我會為你帶來他的消息。”
茱蒂絲幾乎沒聽見關門聲。她原以為會焦慮得睡不着,孰料頭一及枕頭便沉沉睡去。
華特和亞瑟立於大廳一隅。餐桌已清理乾淨,武士們紛紛在乾草牀墊上躺下準備就寢。
“我不信任她。”亞瑟低聲道。
“不信任她!”華特爆發了,“你都見過她人了,居然還説這種話?她是個温柔端莊的淑女。長久以來被男人虐待,使得你只要一皺眉頭她就害怕。”
“她要求為她母親換房間時,可一點也不膽怯。”
“要求個鬼!她從來不敢提要求。她的本性就不會做這種事。她只是關心海倫夫人。這也是她天性純良的另一例證。”
“她所謂的本性今晚可吃定了你。想想看她是怎麼釣你差點承認沒有婚約文件存在。”
“那有什麼關係?反正她不要她和蓋文·蒙特格利的婚姻。”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我聽説——”
“聽説!哈!若她真不願嫁那小子,那她來幹什麼?她絕不可能單純到相信她絕不會有危險。”
“你這是在暗示我會傷害她?”
亞瑟定睛望着他,“她對你還新鮮時,你是不會傷害她的。”他太瞭解華特了,“你必須在和她上牀之前先和她結婚。只有那樣你才能真正贏得她,如果你不經過教堂現在就佔有她,她會像你説她恨她丈夫一樣恨你。”
“我用不着你來告訴我如何對待女人!我是這裏的主人。難道你一點工作都沒有?”
“當然有,老爺。”亞瑟得意地説,“明天我將幫助我的主人,帶我們的囚犯去看我們的弱點。”華特抄起一隻酒杯砸向他的腦袋時,他扭頭離去。
天還沒亮,茱蒂絲便醒了。人一醒,她立即想起瓊安説今早有蓋文的消息,立即跳下牀匆匆套上一件罩袍。可是瓊安的乾草牀鋪卻是空的,她不覺咬牙切齒,旋即又忐忑不安地擔心起來。
瓊安也離陽她了嗎?會不會是亞瑟逮到瓊安在堡中偵查?
房門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推開,瓊安精疲力竭地在黑暗中躡手躡腳走動。
“你跑到哪兒去了?”茱蒂絲緊張地小聲問道。
瓊安用手指飛快捂住嘴,免得驚叫出聲,“小姐!你嚇了我一大跳。你怎麼沒在牀上呢?”
“你還敢問我?”茱蒂絲嘶聲説道,半天才恢復鎮定,“來,快告訴我你都探聽到什麼消息,你有蓋文的消息嗎?”茱蒂絲拉着她貼身女僕的手臂,往牀鋪踱去。兩人盤腿坐在厚厚的羽毛墊上。
可是瓊安一直不敢直視她女主人的眼睛,“有,小姐,我找到他了。”
“他還好嗎?”
瓊安深吸口氣,開始滔滔不絕地敍説她的發現。
“要找他實在不容易。隨時都有人嚴密看守他,入口處……很難找。但是,”她得意地笑了,“我運氣很好,有位守衞似乎對我非常感興趣,我們在一起消磨了不少時間。他真是個雄赳赳的男子漢!整個夜裏他——”
“瓊安!”茱蒂絲厲聲打斷她,“你想瞞我什麼,是不是?我丈夫到底怎麼樣了?他的情況如何?”
瓊安看着她的女主人,張口欲言,卻又突然把臉埋在雙掌中,“好恐怖喲,小姐。我真不敢相信他們會這樣對待他。他是個貴族呀!就連最低賤的僕役也不會受到他這樣的待遇。”
“告訴我,”茱蒂絲的聲音好凝重,好平靜,“把情況詳細的告訴我。”
瓊安抬起頭,努力控制淚水和翻攪的胃,“堡裏只有少數幾人知道他在這裏。他是在夜裏被單獨帶進來,然後……丟到下面去。”
“什麼下面?”
“那地方位於地窖下方——充其量只能説是個小洞,算是這座塔樓的地基。壕溝的水滲進去把地面都淹了,一些好可怕……的骯髒東西在那裏繁衍。”
“蓋文就被關在那裏?”
“是的,小姐,那個洞很深,要下去只有從地窖用梯子爬下去。”
“你去看過那個地方了?”
“是的,小姐。”她再次垂下頭,“我也見到蓋文爵爺了。”
茱蒂絲粗暴地抓住她的雙臂,“你見過他,居然還拖這麼久才告訴我?”
“我不敢相信那個……那個人就是蓋文爵爺。”她抬起頭,臉上佈滿恐懼之色,“他以前是那麼英俊,那麼強壯,現在卻幾乎成了皮包骨。他的眼睛深陷下去,就像兩個黑漆漆的窟窿。和我度過一夜的那個守衞拉開活門,點了根蠟燭替我照明。那股惡臭!我幾乎不敢去看那個黑洞。蓋文爵爺——起先我還不敢碓定是他——立刻用手矇住臉,老天,區區一根蠟燭光也會刺痛他的眼睛。地上,小姐——那裏地上到處都有恐怖的東西在爬來爬去!那裏沒有一處是乾的。他怎麼睡覺呀?那兒根本沒地方可以躺下。”
“你確定那個人就是蓋文爵爺?”
“嗯。守衞用鞭子抽開他的手,他就恨恨地瞪着我們。”
“他認出你了嗎?”
“我想沒有。起先我還怕他會認出是我,現在想想倒覺得他恐怕已認不得任何人了。”
茱蒂絲若有所思地望向他處。
瓊安碰碰她的手臂,“小姐,已經太遲了。他活不了多久的,最多也只捱得了幾天。忘了他吧。他現在的情況比死還糟。”
茱蒂絲狠狠瞪她一眼,“你剛才不是説他還活着?”
“只是一息尚存。就算今天就把他帶出來,陽光也會殺了他。”
茱蒂絲匆匆爬下牀,“我得趕快穿衣服了。”
瓊安望着她女主人挺直的背脊,很高興她終於放棄了援救的念頭。那張皮膚皺縮,形容憔悴不堪的臉仍歷歷在目,讓她由心底寒起。她跟了茱蒂絲多少年,知道她的女主人鮮少會讓問題只解決一半,就輕易放手不管。她經常會就一件事跟茱蒂絲一再爭執,使得茱蒂絲能以各種角度來看那件事。但是茱蒂絲從不輕言放棄。無論如何,高興是高興,但她仍心存懷疑。
“瓊安,我需要一件很深的赤褐色衣服,像僕役們穿的那種。還要一雙長筒靴——大一點沒關係,我會拿東西塞緊。還要一張長板凳。要弄清楚板凳要夠長,但窄得可以通過活門。我還需要一個鐵皮包的盆子。不要太大!要大小正好夠我綁在肚子上。”
“肚子?”瓊安結巴道,“你該不會是想——我不是已經解釋過他已經快死了,救不了嗎?不可能帶張長板凳去給他而不被發現。送食物去也許還行得通,但是——”茱蒂絲的眼神阻止了她,她雖是個嬌小玲瓏的女人,可是一當她那對金眸變得像現在這般冷硬,任誰也不敢違抗她,“是的,夫人。”瓊安怯怯地説,“一張長板凳,一雙長筒靴,一件僕人衣服,還有一個合適你肚子的鐵益。”她嘲諷地複誦一遍。
“是的,要合適我的肚子,”茱蒂絲毫不幽默地説,“現在快來幫我穿衣服。”她從牀邊的大箱子中,拿出一件黃色絲綢內衣,穿上內衣後,她再套上一件金色天鵝絨長袍。
瓊安拿起一把象牙髮梳,動手為她的女主人梳理秀髮,“不要讓他知道你有一丁點在乎蓋文爵爺。”
“用不着你來提醒我這點。你現在就去找我要的東西吧。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拿那些東西。”
“我沒辦法偷偷摸摸地搬一張長板凳,而不被人發覺。”
“瓊安!”
“是的,小姐,我會遵照你的吩咐去做。”
幾小時後,華特終於陪茱蒂絲參觀完堡中的每一角落,“夫人,你一定累了,這些枯燥無味的他方一定讓你煩死了。”
“怎麼會呢?我倒覺得很有意思!”茱蒂絲粲然笑道,“城牆這麼厚實,實在是個偉大的工程。”她睜大著眼睛無邪地説。
這座城堡的構造十分簡單,只不過是一圈十二呎高的厚城牆,中間坐落一幢四層樓高的塔樓。城牆上的守衞並不多,每個看起來都是一副昏昏欲睡,不怎麼警覺的模樣。
“也許夫人還想檢視武士們的甲冑,找找看有沒有缺陷。”亞瑟緊盯着她説道。
茱蒂絲努力使臉上一無表情,“我不懂你的意思,爵爺。”她困惑地説。
“我也是,亞瑟!”華特開口道。
亞瑟沒回答,只一逕看着茱蒂絲。她知道自己已樹下一個敵人。他已輕易看穿她想參觀城堡的目的。
她轉向華特,“我真的累了。這兒地方好大,逛起來真得走不少路。也許我應該回房去休息一下。”
“當然,夫人。”
茱蒂絲只想遠離他,擺脱他那老是黏着她手臂和腰的髒手。在房門口和他分手後,她和衣倒在牀上。一整個早上,她腦中都盤旋着瓊安對蓋文的描述。她幾可想像他被關在地牢裏奄奄一息的模樣。
房門開了,她沒去特別注意。身為貴族婦女是鮮少有隱私的。女僕們總是會在她房裏進進出出。當一隻男人的手撫上她的頸項時,她愕然倒抽了口氣。
“華特爵爺!”她大叫,迅速打量四周。
“不要怕,這裏只有我們兩個。我已經關照過所有人都不許來打擾。僕人們知道若違抗我的命令,會遭到什麼樣的嚴厲懲罰。”
茱蒂絲紅了臉。
“你怕我嗎?”他的眸光在閃動,“其實你根本不必怕我,你不知道我愛你嗎?自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愛上你。我就等在隨你入教堂的行列中。要不要我告訴你,你在我眼中的模樣?”他執起她的一綹鬈髮繞在手臂上,“你踏入陽光中,陽光似乎因你的蒞臨而立即黯然失色,你金色的衣裳,金色的眸子……”
他又執起另一綹鬈髮置於掌中,用手指揉搓,“那時候我就好想摸摸你的秀髮。也就在那時候,我知道你生來註定是我的。然而你卻嫁了另一個!”他怒而指責。
茱蒂絲嚇呆了,她不是怕他或者怕他會把她怎麼樣,而是他若現在就佔有她,她會失去些什麼。她把臉埋在雙掌中,似乎在哭泣。
“夫人!我甜蜜的茉蒂絲。原諒我。我做錯了什麼惹你不開心?”華特駭然追問。
她努力控制自己,“該是我請求你的原諒。只是男人……”
“男人怎麼樣?你可以告訢我。我是你的朋友。”
“你是嗎?”她的目光哀懇,極端地無邪。
“是的。”華特輕聲應道,極盡可能地用目光吞食她。
“以前我從來沒有過男的朋友。先是我父親和哥哥——!我不能説他們的不是。”
“用不着説,”華特以指尖輕觸她的手背,“我非常瞭解他們。”
“接着又是我丈夫!”茱蒂絲激憤地説。
華特對她貶了眨眼,“你真的不喜歡他?真的嗎?”
她眸中的恨意深切得令他嚇了一跳。他幾乎以為那是針對他,而非她的丈夫。
“所有男人都是一樣!”她憤慨不已,“他們只想從女人身上得到一樣東西!要是她不從,他就對她用強的。你可知道強暴對女人有多殘酷,有多痛苦?”
“不,我——”華特困惑了。
“男人對生命中其他的美好事物,諸如音樂和藝術,幾乎一無所知。我真希望我能相信,在這世上某個角落會有個男人只愛我,寵我,絕不會對我使強或命令我。”
華特思忖地看她一眼,“如果你找到這樣一個男人,你會如何回報他?”
她甜甜地笑了,“我會全心全意地愛他不渝。”
他執起她的手温柔地親吻。茱蒂絲嬌羞地低垂視線,“你可不能食言喲,”他説,“因為我將竭盡所能贏取你的芳心。”
“它一直未曾屬於過其他人。”她輕聲説道。
他放開她的手起身,“那我現在就離開讓你好好休息。記着,我是你的朋友,如果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守在你身側。”
他一走,瓊安立刻溜了進來,“茱蒂絲小姐!他沒有……?”
“沒,什麼事都沒發生。”她背倚向牀頭,“我説服他改變初衷。”
“説服!你一定得告訴我——不,不要説。反正我永遠用不着説服男人打消和我做愛的念頭。不管你是怎麼做到的,你都做得很棒。你想……他還會不會來煩你?”
“我不知道。他以為我頭腦簡單,但我不知他會這麼以為多久。喔,我真恨自己那樣扯謊!”茱蒂絲轉向她的女僕,“今晚要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嗯,不過要張羅那些東西可真不容易。”
“如果我們能離開這裏的話,少不了你的賞賜。現在再去找個人來幫我準備洗澡水,我得刷洗他那雙髒手碰過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