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大踏步地走到查爾河西岸。他把手臂放在頭後,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樹木。他僅僅穿着一條鬆弛下垂的馬褲,腿上裏着長簡襪,前胸赤裸着,陽光和樹影在他的腹部晃來閃去,忽明忽暗,他那亂蓬蓬的金黃色頭髮時時閃光。
從外表看,他沉着鎮定,由於多年的訓練,他能夠掩飾自己的感情。菲蘭曾指出,他只算是半個蘭康尼亞人。按菲蘭的説法,蘭康尼亞人比鋼鐵堅硬,比山巒穩固,所以他要求羅恩必須把那虛弱的半個英國人燒盡,成為一個完整的蘭康尼亞人。
他恍惚中覺得大腿上的傷疤痙攣。象往常一樣,只要想到菲蘭,他就制止住自己搔癢。蘭康尼亞人首先想到的是他們的國家,不允許感情支配思想,既不哭叫,更不露恐懼,他的老師不斷給他灌輸這種思想。當羅恩還是個孩子時,他喜愛的狗死了,這隻狗伴隨他度過無數的歲月,所以他哭了。菲蘭見狀大為惱火,他用燒紅的火錯在他大腿上烙出了傷疤,並且警告他,如果再哭或表現軟弱,他身上還會留下第二個烙印。
羅恩不哭了。
他聽到身後有人趕來。他立即警惕地握住他的劍柄,緊緊地握着。
“是我,”他妹妹洛拉説,她的口氣似乎有些不滿。
羅恩伸手拿他的上衣。他聽見遠處蘭康尼亞武士走來走去,無疑是在尋找他。他消除了疑惑,喊他的妹妹。
“不要操心穿衣服,我以前曾見過裸體的男人。”洛拉説,在距離他不遠的草地上坐下,用手抱住彎曲的膝蓋。她苗條的身軀,只有在憤怒時才挺直。
“他們都是可怕的野人!”她一開口,就非常惱怒;眼睛望着前面,牙齒咬緊嘴唇。“他們拿我象傻瓜一樣對待,似乎我給寵得不象樣子,不管什麼時候都要保護。沒有他們的幫助,就不讓我活動一步,好象我是個廢人!尤其那個贊蒂最壞。他總是以藐視的眼光望着我。”她聽見羅恩在小聲發笑,立即轉動着藍眼珠盯住。她生得十分俊俏,綽約的容貌,頎長的身段,發脾氣時使她的面龐更增添了光輝。
“你怎麼敢笑?”她咬緊牙説。“他們對你也不尊重。這是你的錯誤。你為什麼不毆打他們幾個,特別是那個贊蒂?”
羅恩微笑不語。他方正的部由於微笑變得柔軟。他的面頰蒼白,是經受風吹雨淋的緣故。洛拉想,這些蘭康尼亞人如果跟羅恩比武,羅恩會很容易地把他們打下馬來。他偉岸的身體重約二百磅,肌肉發達而堅實。
“不要笑,羅恩!你應該給他們點厲害看,這些武士是些蠻橫無禮妄自尊大的人,應該教訓他們一下。”
“特別是贊蒂嗎?”他以深沉的口氣問,又向她微笑。
她把眼睛轉向別處,上下憤怒地動着。“一天早晨,伺候你的蒙哥馬利正在打獵,有些戰士就打傷了他。蒙哥馬利沒有還手,但你應當……”
“我應當幹什麼?”羅恩温柔地問她,眼睛望着頭頂上的樹葉。蘭康尼亞人對他不尊敬,他心裏清清楚楚,但他不想讓洛拉覺察到他的惱怒,他需要抑制她的怒火不要燃燒起來。“我應當眼他們某一個人戰鬥嗎?”他以玩笑的口吻説,“殺死或殘害我們自己的人嗎?譬如贊蒂,他是索爾父王的衞隊長,我傷害他有什麼益處呢?”
“你要和這些趾高氣揚的怪物戰鬥,我敢肯定你能贏。”
羅恩卻沒有必勝的把握。這些蘭康尼亞人都象菲蘭,是不容易對付的。
“你要我戰勝你的贊蒂嗎?”羅思嚴肅地問她。
“我的?”她反問。抓一把青草拋到他身邊。“好吧,你可以不和你自己的人格鬥,但你必須讓他們懂得尊敬你。”
“不管什麼時候我坐下來,他們都遞給我一個柔軟的坐墊。”羅恩向着樹林微笑,旋即轉身,又嚴肅起來。他知道他必須約束洛拉,他也能夠約束她。“我一直在傾聽他們談話,”他説,“我安靜地坐在他們的圈外,聽他們説些什麼。”
洛拉的怒氣漸漸平息下來。她知道羅恩不肯格鬥的理由。
自從離開英格蘭,開始時她感到新鮮、好奇,很有興致,但很快就怒火中燒了。這些武士認為羅恩和她不是蘭康尼亞人,以一種藐視態度對待他們。第一夜宿營時,羅恩的英國隨從尼爾,就曾抽出他的劍,準備和蘭康尼亞武士格鬥,被羅恩制止了。
由於身材高大、面貌兇狠的警衞隊長贊帶對羅思不尊重,十六歲的蒙哥馬利要攻擊這個人。羅恩又制止了這場搏鬥。洛拉感到遺憾。羅恩不但不懲罰贊蒂,反而提出要看贊蒂表演劍術。蒙哥馬利大為反感,立即走開了。洛拉非常怨恨羅恩的行為。但羅恩為什麼這樣處理?這裏有一百多名蘭康尼亞人,而羅恩和她,只帶了幾個人。她哥哥無疑是正確的。
“羅恩,你在想什麼?”她平靜地問。
“蘭康尼亞的部落,或多或少聯合起來了,那末,我就是蘭康尼亞——至少是艾裏阿爾——的國王。”
“我們的父親索爾不是艾裏阿爾人嗎?艾裏阿爾人是蘭康尼亞的統治階級,所以,你就是所有蘭康尼亞人的國王。”
羅思輕輕發笑。他自然希望事情象洛拉想得那樣簡單,但事實並不如此。洛拉如果愛上一個男人,結婚就是,她不必擔心將來會發生什麼事。現在她雖被召回蘭康尼亞,她仍想找一個英國丈夫,這也沒有什麼。但是對他羅恩來説,就不那樣簡單了,他必須擔負起命運賜予他的職責。“我想讓所有的部落聯合起來,可我擔心有的部落也許不同意。”他彷彿自言自語地説,“現在我們距離澤納斯人的領土只有幾英里了。這些蘭康尼亞人深為擔懮,澤納斯人的兇猛是出了名的。”
“你的意思是説,蘭康尼亞人怕他們嗎?”洛拉氣呼呼地問。
“艾裏阿爾人比較謹慎,警惕大於恐懼。”
“你直接回答,艾裏阿爾人是否害怕他們?”
羅恩理解洛拉的意思,他笑了。這些身材魁梧、傷疤累累、沒有一點幽默感的艾裏阿爾人,在這個地球上沒有他們害怕的東西。魔鬼也不敢冒犯他們。但他卻説:
“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看見這些蘭康尼亞人做什麼事情,特別是沒有見過他們的戰鬥。”
“我聽威廉舅舅説過,蘭康尼亞人搏鬥起來象是魔鬼!”
“威廉舅舅是個温柔、懶散的人。不要抗議,我也像你一樣愛他。但愛更使我瞭解他。他手下都是一些肥胖男人,他們大部份時間都消磨在清談中。”
“你還沒有講到他的兒子們,”洛拉小聲説。
“你是願意和威廉那些小丑們在一起,還是樂意回到我國這片壯麗的國土?”
她望着水流湍急的查爾河,説:“我喜愛這個地方,可不喜歡這裏的男人。今天早晨,一個蘭康尼亞人要剝兔皮,讓我把臉背過去,怕我看見了影響健康。你還記得去年我射中了一隻熊嗎?他不想想我是誰?”
“一個温柔的英國小姐,”羅恩笑着説,“你是否想過,他們喜歡婦女幹些什麼?”
“這些男人的本性是,把他們的女人鎖在地下室裏,一年放她們出來兩次,一次使她們受孕,一次是生孩子。”
“在我看來,這是不壞的主意。”
“什麼?”洛拉高問。
“如果婦女和男人一樣,她們也一定會把他們鎖起來。”
“但我聽説,索爾父親為你挑選了一個新娘,名叫西麗安,她也是個騎上,擔任婦女警衞隊的隊長。”洛拉説着,發現羅恩的笑容消失了。
“不知什麼時候能看見她。她可能像你一樣高大,整日舞刀弄劍。我甚至相信,她有自己的鎧甲。”她向羅恩揚揚眉毛笑道,“你想過新娘的面紗是鎖號甲嗎?”
羅恩的面容從温柔的孩子氣變得鐵板似的嚴肅。“不!”他出一個字。
“不什麼?”洛拉天真地問,“不會有鎖子甲?”
“我要娶一個蘭康尼亞妻子,但我不能要一頭公牛般的婦女,我要娶一個我愛的人。”
“我猜想,蘭康尼亞人的婚姻並不都是有愛情的。”
羅恩沒有回答。他想起英格蘭那些可愛的婦女,他應該在那裏結婚,結果沒有。他的肉體和精神是多麼痛苦,但經菲蘭的教誨,他忍受住了﹒菲生似乎能覺察羅恩的心情和慾望,所以他有時覺得他並不是統治蘭康尼亞最合適的人選,迫使他驅逐掉半個英國人。羅恩想,既然索爾選擇他繼承王位,他就決心為國奉獻自己的生命。要使國家強盛,就不能沒有犧牲。經過多年的訓練,羅恩已學會控制自已的感情,他內心的思想從不輕易暴露,更不允許別人窺知他的恐懼,即使死到臨頭,他的面孔也能現出笑容。
每年,菲蘭都給索爾寫一封信,列舉羅恩的缺點,抱怨他像他的英國母親,花費許多時間和他的妹妹聚會。
在這方面,羅恩默默無言地戰勝了老人。訓練中,他受得住任何折磨,但他不能缺少洛拉的温存。他學會演奏琵琶和唱歌,每當洛拉受到表弟們的辱罵,他就用樂器和歌曲使她得到安慰。當他在訓練中受了菲蘭的訓斥,或是精疲力竭,身體腫脹,他就躺在洛拉身旁,握住她的手,或是摸着她的頭髮,藉以減輕痛苦。當洛拉結婚走後,他感到可憐和孤獨。有時他想,他將來的妻子一定要象洛拉一樣温柔可愛,他決不娶一個蘭康尼亞的女性武士。
“王儲應有一些特權,任何人不能阻止他要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
洛拉揚一揚眉毛。“羅恩,你的想法不現實,王儲結婚,必須考慮到與別國聯盟。”
羅恩站起身來,穿上他的衣服,表示他們的談話應該結束了。“如果必須那樣做,我願意和英格蘭聯盟;但我不願意娶一個穿戴盔甲的妖婦。跟我來,我們回去吧。”
洛拉自認為了解他的哥哥,但有些事情他並不肯向她敞開心扉,瞭解他尚需時間。她抓住他伸出的手臂,一邊起身一邊説:“你能教我蘭康尼亞語嗎?”她想換一個題目,使他恢復良好的情緒。
“蘭康尼亞有三種語言,你想學哪一種?”
“當然學艾裏阿爾語。”
他們還沒有到達宿營地,贊蒂就迎了上來。
贊蒂身高六尺四寸,瘦骨磷峋,象條皮馬鞭。黝黑的皮膚,粗重的眉毛,深陷的黑眼睛,堅硬的方額,一頭黑髮溪流般散佈在肩上,前額上有一條深深的傷疤。
“來了客人,我們到處找你,”贊蒂迎着羅恩説。他的聲音粗啞,身着一件被腰帶來緊的熊皮,露出赤裸裸的肌肉和結實的大腿。
他對王儲的傲慢態度使洛拉非常氣憤,他正想反擊,羅恩緊緊握住她的手指,令她不要發作。
“什麼客人?”羅思問。他比贊蒂雖矮兩寸,卻比對方年輕、健壯。
“索爾派西麗安和達勒率領一百名武士前來接你,南隊已經不遠。”
“西麗安?”格拉問,“就是那個要跟羅思結婚的女人?”
贊蒂敏捷地看她一眼,似乎告訴她,不必多管閒事。
洛拉狠狠地回敬他一眼。
“我們騎馬去迎他們。”羅恩説,他臉上蹙起眉頭。
他的馬已備好鞍子。象平時一樣,有五十多名蘭康尼亞人圍繞着他,象保護一個孩子。
他揚鞭驅馬,向西北山區奔馳。
羅恩看見了西麗安。他觀察她良久。她的姿色和神情沒有可挑剔的地方。身板挺直,胸部豐滿,腰繫三英寸寬的帶子,顯出臀部的曲線美。
他不顧隨從人員的抗議,驅馬向前迎接她。當他更仔細地看清她的面龐時,不禁笑了。她黑黑的眼睛,深紅的嘴唇,身材頎長而苗條,十分可愛。
“我的夫人,承蒙前來迎接我們,我表示感謝。”他邊説邊向她微笑。“我是羅恩,是偉大國家蘭康尼亞的恭順王子。”
他周圍的蘭康尼亞人都沉默不語。這不是男子漢應有的會見方式,況且他已被定為國君,更不應如此謙恭。他們對他的一副英國娘娘腔感到可笑。
西麗安打馬向前,伸出手錶示向羅恩問候。他的舉動也使她失望。雖然他儀俵堂堂,但臉上露出傻笑,毫無英雄氣概,她也贊同她的隨從人員對他的譏笑。
羅恩握住西麗安的纖手,從她的黑眼睛裏探視出她的思想。他發覺,這些蘭康尼亞人都一樣傲慢無禮,他幾乎表露出他的惱怒,腿上的傷疤在抽搐,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
羅恩放開西麗安的手,勒住馬頭,下達了命令:“回宿營地!”他不看任何人,他知道他自己的三名英國隨從首先服從他的指揮。
突然響起了叫喊聲,蘭康尼亞人圍住他的三名英國騎士。
“不要靠近澤納斯人!不要冒險!”羅恩聽見一個操着艾裏阿爾語言的男子在提醒贊蒂。他是個年輕、嚴肅的漢子,緊挨着西麗安騎在馬上。羅恩明白,這個人一定是達勒。
即使達勒打算阻止他前進,羅恩還是打馬跑到人羣前邊,他想弄清是什麼引起他們的驚慌!
在山頂上,夕陽映出三個人的身形。
“澤納斯人!”贊蒂對羅思説,好象這句話既説明了一切,用不着什麼解釋。“我們要護送你安全地回到宿營地。”他轉頭喊道:“達勒!挑選五十個人,準備戰鬥!”
羅恩的惱怒已經壓制了幾天,此時突然爆發出來。
“你拼命逃跑把!”他用純粹的艾裏阿爾語向贊蒂高喊,“但你不能傷害我的人!澤納斯人和艾裏阿爾人一樣,都是自己人。我將向他們問候。”
沒有任何人準備執行他的命令。
“準備戰鬥!”達勒回答贊蒂,“如果他被澤納斯人殺害,索爾永遠不會寬恕你!”
羅恩轉身,狠狠盯住達勒。“停止蠢事,你要聽從我的命令。”
達勒不説話了。
贊蒂懷着某種興趣注視着羅恩。他比達勒年紀大些,説話的語調保持着極大的耐性。“澤納斯人,不承認這個王子,只承認布羅凱恩是他們的國王,他們會殺死你的。”
“他們對我不滿意,是因為我沒有使他們得到安逸和歡樂。”羅恩説。他轉向他的三名隨從,“我們騎馬走吧。”
贊蒂制止艾裏阿爾人跟隨羅恩前往。“最好這個蠢人在索爾讓他當國王以前就被殺死。”他説,以極冷漠的目光注視着羅恩。他非常藐視他。
當羅恩和他的隨從馳近山頂時,看清這是三個年輕的澤納斯人,在此狩獵。
羅恩所受的教育,一向認為自己將來是蘭康尼亞所有部落的國王,而這裏的艾裏阿爾人卻打算殺死澤納斯人,他不能不感到震驚和惱怒。
他用手勢讓他的三名騎士停下,他獨自馳向前去。當距離獵手們約一百碼時,他勒住馬繮。
“我是羅恩王儲,索爾國王的兒子,”他用艾裏阿爾語説,“我向你們問候,我們要和平相處。”
騎在馬上的三個年輕獵手,一動不動,他們顯然被這個金髮男子迷住了。羅恩騎着一匹高大的栗色馬獨自走到他們面前,這在澤納斯國家堪稱是一件怪事。澤納斯人中最年幼的一個,首先清醒過來,他以閃電般的動作抽出弓箭,向羅恩射擊。
羅恩迅速躲閃,但箭矢還是擦傷了他左臂的皮膚,羅恩低聲罵了一句,用皮靴踢馬,飛向前去。他萬沒想到,自己伸出友誼之手,卻被一個孩子無理射中,怎能忍受這種凌辱!幾秒鐘他就馳到對方面前,把那個射傷他的孩子拉下馬背,拋到地上,然後他也下馬,抓住這個男孩。此時,他身後傳來二百多匹戰馬的疾騎聲。
“滾下來!”他向另外兩個依然騎在馬上的年輕人喝道。
“我們不能……”其中一個説。他們注視着羅思抓住的孩子,加添説:“他是布羅凱恩國王的兒子。”
“我是你們的國王!”羅思大聲喊着,聲音裏充滿忿恨和激動。他抬頭吩咐自己的騎士,“讓他們從這裏滾開!不然,贊蒂會把他們撕碎的!”
羅恩的隨從把那兩個澤納斯年輕人趕走了。
羅恩低頭仔細審視他的俘虜,他大約有十六七歲,生得很漂亮,但性子卻異常狂暴。
“你不是我的國王,”孩子尖聲喊着,“我父親布羅凱恩才是我的國王!”説罷,他朝羅恩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為了保持尊嚴,羅恩打了孩子一記耳光。“起來,跟我走!”
“不!我要死……”
羅恩強迫孩子轉身,朝着滾滾奔來的艾裏阿爾的騎士部隊。他們都是膂力過人的大力士,還有強壯的馬和在陽光下發光的武器。“如果你打算逃跑,他們就殺死你!”
“我們澤納斯人不怕艾裏阿爾人。”孩子倔強地説,但他的臉上逐漸透出驚慌的神色。
“在這種時候,你應該象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使你父親感到驕傲。”羅恩鬆手釋放了他的俘虜。
猶豫片刻,孩子聽從了羅恩的話,跟他朝前邁動步子。羅思希望這孩子不要再做什麼蠢事;無疑,死殺這個澤納斯孩子,正是艾裏阿爾人的最大快樂。
奔來的部隊包圍住羅恩和孩子。他們的戰馬被汗水濕透,仰起頭噴着響鼻;他們鐵青着臉,準備好了武器。
“好,你抓了一個俘虜!”贊蒂對羅恩説,“我們現在來處決他,因為他企圖殺死艾裏阿爾人!”
羅恩望望這個孩子,見他面對贊蒂毫無懦弱的表現,羅恩感到放心,他因受辱引起的不快煙消雲散了。但由於贊蒂扭打這個孩子,羅恩又激起了不快。現在是他建立統制權的時候,一切人都應由他來指揮。
“住手!”他對贊蒂説,“他是我的一位客人。他是布羅凱恩的兒子,他同意跟我們一起經過他父親管轄的地方。他給我們帶隊!”
贊蒂像他的戰馬一樣響着鼻息。“他射中了你,倒成了你的客人?”
羅恩不理會自己的臂上在流血。他向贊蒂挑戰説:“如果你要處決這個孩子,我就在這塊岩石上自殺!”
西麗安驅馬站在他們兩人中間。“我們歡迎客人,縱然他是澤納斯人。”她説,望望羅恩,又轉向贊蒂。她深深瞭解,沒有人敢與這個難以對付的贊蒂挑釁,而這個温柔的金髮英國人卻敢這樣做。或許他確實愚蠢,或許他有更高的智能。
羅恩騎馬向澤納斯相反的方向她去。他伸手把澤納斯孩子拉上馬背,一坐在他的身後。孩子緊緊挨着這個金髮男子,好象他們沒有發生過沖突。途中,羅恩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基翁。”孩子不無自豪地説,但是在他喉嚨裏象有什麼東西梗住,略顯恐懼,他想他射傷羅恩遲早會被處死的,所以他又添上一句:“我是澤納斯國王的兒子。”
羅恩立即説:“不對!我是蘭康尼亞國家唯一的國王。我們最好賜給你父親另一個頭銜。”
孩子對他有傷父親名譽的舉動鄙夷地一笑。“我父親會消滅你。沒有一個艾裏阿爾人能永久統治澤納斯人。”
“你遲早會看到,但不是今天,我一定是你的國王。你暫時可以把我當作澤納斯人,和我在一起。當心,我不敢肯定我的同伴們能像我一樣饒恕你。”
在他們身後是羅恩的三名騎士,再後是一羣蘭康尼亞人,達勒、西麗安和贊蒂走在前頭。
“他一向就是這樣愚蠢嗎?”達勒問贊蒂,注視着羅恩的脊背。他假定自己是艾裏阿爾人,但他對澤納斯的孩子卻象朋友。
贊蒂也注視着羅恩的背,認真思考着。“今晚,這個澤納斯孩子會馴服得象一隻小狗。他妹妹的火氣比他還大,只説英語,但她也會饒恕這個孩子。”
“如果他繼續單獨騎馬對付澤納斯人,他活不了多久。”達勒説,“我們不要勸阻他想做的不管什麼蠢事。從今天他的作為判斷,他對任何侵略者都會敞開埃斯卡朗的大門。蘭康尼亞遲早要落到一個外來的統治者手中。他如此蠢,我們必須擺脱地。傑拉爾特是我們的國王。”
“他愚蠢嗎?”西麗安提出不同的看法。“如果我們殺死布羅凱恩的兒子,我們是不會有和平的。布羅凱恩必然殺死我們幾百名人民。但現在我們有一個重要的人質,布羅凱恩擔心他兒子被害,就不敢攻擊我們。贊蒂,在這幾周旅途中,羅恩一向講我們的語言嗎?為什麼他了解我們,你卻不瞭解他?”她催馬向前,奔到羅恩身旁。
回到宿營地後,整個傍晚,西麗安都伴守着羅恩。他的妹妹、外甥和隨從人員,都坐在羅恩的帳篷前面的空地上,環繞着一堆火。澤納斯孩子基翁坐在他們中間,安靜的、愁眉不展地繃着臉,小心提防着。西麗安想,羅恩的生活方式對她來説是奇異的。他把他的外甥放在膝蓋上,低聲講着趣事,逗得小孩子又笑又叫。蘭康尼亞人的父親,是不會抱着這麼大的孩子的。
西麗安還注意到羅恩向她妹妹取笑。她開始懷疑,他是否能和這樣一個男人在一起生活?兩小時前,他單槍匹馬地對付三個澤納斯人,兩小時後,他又懷抱一個孩子,取笑一個婦女。這樣的男人怎稱得上是一個戰士?一個國王?
翌日清晨,太陽昇起前,站崗的警衞吹響了號角。蘭康尼亞人立即從他們的毛毯中跳起來,列隊集合。
羅恩認帳篷裏走出來,只束着腰帶,蘭康尼亞人第一次看清他的身體,他四肢是柔軟的,但由於受過嚴格的訓練,鍛鍊得肌肉發達,體格健壯。
他大聲喊叫贊蒂,“發生了什麼事?”
“澤納斯人!”贊蒂簡短地回答,“布羅凱恩為了他的兒子前來戰鬥,我們將迎擊他。”
贊蒂已騎在馬上,羅恩抓住他的臂膀,把他攔住。“我們不能進攻,他會相信我是友好的。基翁,”他大聲喊道,“準備騎馬迎接你的父親。”
贊蒂給羅恩一個冷臉。“你的生命就要喪失了!”
羅恩忍住忿怒,向贊蒂邁近一步。他知道他們懷疑他,不信任他,其實蘭康尼亞人不僅是懷疑和不信任,而是斷定他無能。
他迅速穿好衣服,沒有佩戴盔甲,而是穿了一件鑲邊的絲絨服,他不象前去戰鬥,倒象去參加社交活動。當蘭康尼亞人譏笑他時,基翁卻奇怪地搖了搖頭。基翁此時深悔地沒有被殺死,他寧願以自己的死迎接他的父王。
西麗安從遠處望着羅恩。如果她和這個人結婚,最好現在就和他聯盟。而且她懷着很大興趣,看他如何對付一個又老又奸詐的男人——布羅凱恩。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西麗安問羅思。
“用不着!”達勒和贊蒂幾乎同時説。
羅恩看看他們,眼光象鋼鐵一般冷漠。
西麗安提着長矛,背起弓和箭袋。“我是一個衞士,我可以作出自己的決定。”
羅恩向她咧開嘴笑,那是一種討人喜愛和具有魅力的笑。西南安發現她自己瞇着眼睛,好象避開明亮的陽光。蒼天,這個男人是多麼英俊和自信!“那麼,騎上你的馬,跟我來!”他命令説。西麗安忙去拉她的馬,她彷彿一個小學生要盡力博得老師的高興。
羅恩回頭看看她。菲蘭沒有告訴他蘭康尼亞婦女的能幹和機敏,這得靠他自己的觀察對她作出評價。
其它蘭康尼亞人並沒有波羅恩的表現受到感動,騎馬排成長隊,靜靜地觀望着羅恩、西麗安和三名英國騎士帶着基翁、奔向二百多名澤納斯武士。他們斷定一定會有死亡。
“孩子,挺起胸膛,”羅思鼓勵基翁説,“前去迎接你的父親。”
“我父親是國王,”基翁説,他黑色的臉頰變得十分蒼白。
澤納斯人距離尚有一百碼。他們騎在馬上不動,等待羅恩的小隊人馬臨近。
羅恩令其它人停住,他單獨騎馬向前。陽光照射着他絲絨服的金色銀邊,跟他的金髮同時閃光;他馬具上的飾物和劍柄上的寶石也不時閃爍。這些蘭康尼亞人,不管是艾裏阿爾或澤納斯武士,都不曾見過這種豪華闊綽的裝束。他與他們明顯的不同,象是沙漠中的一株青松。
對方有個身材魁梧的老人騎馬迎上前來。他滿臉傷疤,有一條很深的傷痕從左眼上方一直伸延到脖子,半個右耳朵不見了,在他的大腿和手臂上還有更多的創傷。他表情冷峻,似乎一生中從來不曾笑過。
“你就是帶走我兒子的英國人嗎?”他聲如洪鐘,眼睛裏噴射出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驚得羅恩的坐騎不住跳動,這畜牲也預感到了危險。
但是羅恩的碧眼卻向這個蠻橫的老人露出微笑,成功地掩飾住他心臟的迅速跳動。他直視着對方的目光彷彿具有兩重性,既閃動着期待,又包含着警惕。他想,在他咄咄逼人的腔調下,任何訓練有素的武士,都會準備與這樣兇悍的人進行戰鬥的。
“我是羅恩王子,索爾國工的繼承人,我將是所有蘭康尼亞人的國王。”他説話的神態顯得異常堅定。
對面老人的嘴張開,接着又閉上。他望了羅恩一陣,大聲吼道:
“如果你損害我兒子的一根頭髮,我就要殺死你們一百人!”
羅恩轉身喊一聲。“基翁——過來!”
布羅凱思上下仔細打量他的兒子,見他完好無損,遂哼一聲表示滿意。接着他要他兒子前去迎接澤納斯人。
“不!”羅恩威嚴地制止説。他的右手垂到膝蓋以下,距離劍柄只有幾寸。不管他內心深處是否恐懼,卻決不顯露出來,使人無法猜測。他不想讓市羅凱思帶走基翁,既然命運把這個孩子交到手裏,他就要把他牢牢地控制住,他不想讓這短暫的和平機會失掉。“我恐怕不允許他離開,我要基翁留在我身邊。”
布羅凱思的嘴再次張開,又再次閉起。這個自稱蘭康尼亞王位繼承人的羅恩,他的神態和言詞並不及他清秀的沒有傷痕的面龐動人。“如果你不放我的兒子,我就要為他而戰鬥!”老人邊説邊握住他的寶劍。
“要戰鬥?我現在還不想,”羅恩幾乎是用愉悦的口吻説。“如果必須戰鬥的話,我樂意從命。但是我想要基前和我在一起,我要撫育他,因為我相信他是你的繼承人。”
布羅凱恩迅速看一眼基翁,又轉向羅恩。“他當然是,”如果這個愚魯的孩子能治理國家的話。
“基翁並不魯莽,也不笨拙,他只是年輕,性急,射擊本領很差。我確實喜歡他跟我在一起,我將教導他,我們艾裏阿爾人不是惡魔。或許有一天我們人民之間會和平相處。”羅恩眨了眨眼,笑道:“我還希望教會他準確的射擊。”
布羅凱恩凝視羅恩良久。羅恩知道,這個醜陋的老人正在考慮決定他兒子和他的生或死。
“老索爾沒有養育你,”他終於説話了,“你怎能保證我兒子的安全?”
“我發誓,”羅恩認真地説,“如果基翁被艾裏阿爾人傷害,我即犧牲我的生命!”他屏息靜聽對方的回話。
“你是請求我的信任,”布羅凱恩説,“如果他被傷害,我就要殺死你!”
羅思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布羅凱恩不再説話,他在仔細研究羅恩。這個自稱是蘭康尼亞人的羅恩,某些方面卻和任何蘭摩尼亞人不同,他深沉,矜持,始終保持着尊嚴的儀態。雖然他穿的是比婦女更豔麗的絲絨,但他或許是個有頭腦的男子漢。此時,布羅凱恩比初見他時的印象好多了。接着,老人感到疲憊,孤獨,懮傷……他彷彿回到了昔日的生活。因為連年的戰鬥,拼殺,他的三個妻子和眾多的兒子一個個被殺死,躺下,埋葬,基翁是他留下的唯一親人。
布羅凱恩扭頭望望他的兒子,一剎那間流露出少有的温情。“跟這個人去吧,基翁。你可以向他學習。”然後他又對羅恩説:“三年為期。滿三年後你要送他平安回來。否則我要把你的城鎮夷為平地!”他喝一聲戰馬,返回他的武士們中間去了。
基翁轉身望着羅恩,奇異地瞪着眼睛,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孩子,我們回去!”羅恩對基翁説。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好象從險惡的死亡中逃脱了出來。“靠近我,你要習慣於人們盯住你看;我將指點你,但不會折磨你。”
當羅恩帶領基翁走近西麗安時,他向她點頭,她跟隨在他身後。她沒有説話,也不需要説話。這個英國人的衣服象宮廷鳥的羽毛一樣華麗,但卻贏得了鬥爭的勝利,不是用刀劍,而是用語言。當布羅凱恩企圖挑起戰鬥時,他説他“現在還不想……”西麗安清楚地看清了這場唇槍舌劍的情景:他的手始終靠近他的劍輛,而對布羅凱恩説的卻是撫育他的兒子。
她騎馬回到艾裏阿爾人的隊伍中,依然不説一句話。羅恩很特別,她想,他在人們眼裏是個愚蠢的人,可他也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他寄希望於蘭康尼亞,她則寄希望於他;她心裏已願意做他的妻子,與他共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