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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夜色一來,那些白日裏沉寂的精靈們就醒來了,把汽車的尾音無限擴大延長,偶爾的,有被驚醒的鳥,尖叫着,劃破了夜空,將正踉蹌前行的蟑螂嚇得跌一跟頭。

丁朝陽家的樓太高了,21樓,我説:總感覺是睡在雲上。

他笑我想像力豐富,笑我滿腦袋都是奇奇怪怪的想法,他是個冷靜而現實的男人,認為我對小説與影碟過度迷戀。可是,他總是把我一個人扔給寂寞的白天,因為我是個靠碼字吃飯的小女人,24歲,靠出賣無窮無盡的想像力吃飯。

在這個夜裏,我們的身體,剛剛經歷了一場幸福的洗滌,他暖熱的手,搭在我的腰上,蒙朧的橘色地燈將天花板照射成了一片温馨,我的頭抵在他的胸上,即將沉沉入睡,恍惚裏,似乎有門鈴響,他的手指,在我腰上,勾動了一下。

我抬起頭,悉心聆聽,果然,門鈴將寂靜的夜叩出了清脆的響聲,我拿眼看他,他面色微愠:“會是誰呢?這麼晚了。”

是啊,會是誰在這温暖的午夜討人厭煩?

丁朝陽道:“不管。”説着,將我摟得更緊了些。

只是,不依不饒的門鈴響得我心神撩亂,遂捅捅他的腰:“去看看吧,莫不是誰有急事找你?”

他邊披睡衣邊忿忿道:“通訊這麼發達,再急的事一個電話也就成了,犯得上搞午夜驚鈴麼?”

平靜的幸福被打斷總是令人憤怒的,憤怒時的丁朝陽顯得分外生動,我起身穿衣,打算去廚房倒水喝。

我跟在丁朝陽身後,打算去廚房倒杯水喝。

突然,一聲尖叫衝出了丁朝陽的喉嚨,我扔下水杯,跑出來,看見了面色慘白的丁朝陽,驚慌失措地瞪着大大的眼睛,細密的汗珠,快速滲出了他的額頭。

相識一年來,我從未見他這樣失態過,我搖搖他的胳膊,問:“怎麼了?”

他直直地指了門上的貓眼,説不出話,我正要爬上去看,卻被丁朝陽猛地拉住了,好像,門外是洪水猛獸。

像我酷愛幻想一樣,我的好奇心亦是很重,被他拽回的空隙裏,我還是瞥見了門外的一絲光景,昏黃的樓梯燈下,有一塊雪白的裙袂,輕盈地飄走了,似乎還有細瓷片相互摩擦般的輕笑,一路碎碎掛在裙袂上,淅瀝着,遠去了……

猛然地,我便想起了無數鬼怪小説以及電影的片斷,手足便嗖地冷了下來,拽了丁朝陽的手,急急問:“你看到了什麼?”

他使勁地晃晃頭,彷彿要確定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個夢境,可是,一抬眼,他就看到了我眼裏的驚慌,這是真的。

我們坐在客廳沙發上,呆呆對望,説不出一句話。

過了一會,他漸漸平緩下來,我低聲問:“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丁朝陽沒答我,只是,突兀説:“打開燈。”

我説開着燈呢。

他急急説:“把所有的燈都打開!”

我起身,把所有房間的所有燈都打開,五顏六色的燈光把房間點綴得很是瑰麗,丁朝陽張望了一會,突然又説:“閉了燈。”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起身,飛快關閉了所有的燈,在黑暗裏,我聽他喃喃説:“燈光的顏色太詭異了。”

然後,他把所有房間的門都鎖上了,最後,將我與他,反鎖在卧室裏。

我們默默地坐在黑暗中,我有些不安有些疑惑,但,見他驚魂未定,就把所有的好奇,忍了下去。

2

一年前,我在從上海回青島的飛機上遇到了丁朝陽,我們比肩而坐,旅途容易讓人心生寂寞,所謂旅途易生豔遇大抵也是因着這種心因,人是羣體動物,像畏懼寒冷一樣畏懼孤單,所以,在旅途中相遇的孤單男女,總是輕易就有故事發生,進程要快而黏稠。

當然,亦有諸多男女,會籍着這分貌似茁壯的理由,讓豔遇來得更快更直接些。

明瞭這些,在旅程中,我便矜持而沉默,儘量不給男人們輕薄的機會。

但是,儘管我一貫在飛機或火車上閉目佯睡以圖清靜,依然會有男人覓了種種藉口搭訕。我的座,靠舷窗,丁朝陽的座,靠走廊。

我佯睡了一會,張開眼,見鄰座的丁朝陽似乎已沉沉入睡,那時,我還不知他叫丁朝陽。

我兀自笑一下自己自做多情,開始看一本航空雜誌,他並沒像某些浮浪的男人一樣,假裝關心雜誌內容,湊過腦袋與我一併閲讀並找機會搭訕。

直到空中小姐來送飲料,放雜誌時,我竟將整整一杯可樂灑在了他質地優良的休閒褲上,我還記得自己當時的樣子,驚詫與羞憤並舉,在酒會或是飛機上,時有男人採取類似手段親近陌生女子芳澤,並試圖開始一段故事。

我愣愣地擎着空掉的杯子,望着被水澆醒卻依舊有些茫然的丁朝陽,連連説對不起對不起,又不知該怎樣收拾,那杯水灑落的位置,太敏感了。

他終於明白了怎麼回事,看着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説沒什麼,便起身去了衞生間,等他回來,我們就認識了。

直到現在,丁朝陽依然堅持,那杯水是我的蓄意謀劃,招惹得我又氣又急與他辯解,他才壞壞地笑着説,就愛看我死乞白咧地和他辯解的樣子,像一隻兇猛的小獸,張着尖利卻不傷人的牙。

回青島後,第一次約會是我主動,因為他執意不肯收我賠褲子的錢,我便請他吃飯,我不喜歡欠着別人,這會讓我不安,很久以後,丁朝陽説,這是他最初喜歡我的原因之一:做人挺拔清潔。

漸漸的,約會越來越稠密,他總是全國各地地跑,我戲稱他是空中飛人,然後,我問他從事什麼職業要這樣頻繁去外地。

他突然就沉默了,臉色漸漸黯然,抽了一支煙,才緩緩説:“我去外地,和工作沒關係。”

我笑了一下,和他碰碰杯:“好了,就當我沒問。”

我是個好奇的人,但,我從不主動碰觸別人的隱私,有失修養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隱私是每個人胸口最隱秘的疼。

我自詡是個善良的女子。

他卻淡淡地笑了一下,主動説:“我頻繁去外地,其實是去尋找我的妻子,5年前,她就失蹤了,為了找她,我幾乎扔掉了公司、散盡家財,我每到一個城市都會在當地媒體發尋人啓示,然後,我在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啊走啊,從不乘車,我希望某一天,我們會在異地的街上驀然相遇,5年了……”

我的心裏,突然有種説不上的滋味,失落,還有敬佩,在這個崇尚快餐式愛情的時代,這樣執著專情的男人少得都像國寶一樣珍貴了。

失落是因為,我的心裏,已悄悄生了愛慕,而他,卻心有所屬。

我努力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和他説笑吃飯,他怔怔地看了我一會,説:“其實,很多人都説她與情人私奔了,也曾有很多朋友勸我去法院宣佈她已死亡,這樣我和她的婚姻也就解體了,可是,我不想那麼做,我總覺得,我要法院宣佈她死亡,就像是我親手殺死了她一樣,我想她活着,哪怕只是活在我的願望裏我的想像裏。”

那個晚上,我們站在悽清的月光下告別,憂傷瀰漫在他眼裏浸泡在我心裏。

很久很久,我們沒再聯繫。

大約三個月後,他給我打電話,説他去法院了。然後又説:“你能不能出來陪我坐一會?”

那時,我正在周莊的迷樓上,俯瞰貫穿了周莊的那條碧綠色的小河,竟因為聽到他的聲音而過分激動,失手將墨鏡掉進了河裏。

我甚至沒有片刻猶豫,就説了好吧。

收線後,我飛一樣奔回旅館,收拾行李,攔了一輛出租直奔上海虹橋機場,晚上六點三十,我拖着一隻巨大的行李箱,風塵僕僕地出現在正在掛外套的丁朝陽面前。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後的行李箱:“你要去外地?”

“不,我剛回來。”説着,我坐下,託了下巴望着他:“謝謝你為我接風。”

他顯然猜到了什麼,有些感動,轉過來,在我身邊,默默站了一會,就彎下腰,抱我,我沒有掙扎,只是,將頭埋在他的肩上,我流了淚,是看了曙光的幸福淚光。

我什麼都沒問,他亦沒多説什麼,每一次舉杯,他的眼裏,都有蒼涼而會意的笑,而我的會意一笑,是盛滿了幸福的。

飯後,他把我的行李箱塞進後備箱,什麼都沒問,就將我抱上車去,我喜歡他身上淡淡的男用香水味,車停在一幢公寓樓前,他指了天空説:“21層。”

我故做驚嚇狀:“我有恐高症。”

他拍拍胸口:“有我呢。”

我喜歡這種感覺,當女人內心羸弱,男人胸有成竹地拍拍胸口説有我呢,都會讓女人生滋出託付一生的幸福依賴感,其實,無論多麼堅強的女子,骨子裏都是柔弱的,希望被男人主宰着,在男人帶動下尋來的幸福,甜蜜感是會翻倍的。

那晚,丁朝陽讓我踩着他的腳,一間一間地看他的房子,一間闊大的書房,滿牆是書,以及一台電腦。卧室佈置得簡單而温馨,牆上,有幾片很新的痕跡,是方形的,我盯着看了一會,想,應是他前妻的照片吧,想必,為了不讓我心生尷尬或是彆扭,在約我之前,他已將那些照片處理掉了。

我喜歡外表幹練內心善於體察的男子,只有善良的人才善於體察。

一間屋子的門,鎖着,丁朝陽沒帶我去看,它勾起了,我的懷疑,我的目光,幾次在那扇門上留戀,心細如絲的丁朝陽卻假裝對我眼中的好奇視而不見。

他將我攬在懷裏,用腳挑着我走來走去,邊走邊伏下頭來吻我,暖熱的手,在背上游走,胸罩的搭扣開了、淺粉色的亞麻小衫一點點褪下來,裙子被慢慢地提到頸上,像一片凋零的花瓣,從頭上脱落,他的手,像一朵帶有温度的雲,在腰肢上,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得滑過滑過……

後來,他低低地喚着我的名字,一寸一寸地吻過來,他的唇,那麼柔軟,將我暖得,漸漸難以自持……

我從未知道,原來,愛情是可以讓身體飄飄欲仙的。

從那天開始,我很少回自己的家了,除非是回去拿些必要的東西,母親與丁朝陽做過一次長談之後,再也沒有打電話追我回去。

丁朝陽是個讓人心下踏實的男子,身材挺拔,相貌周正到讓人聯想起80年代的正派電影小生。

我每天寫字,讀書,看碟,夜晚,和他一起墜入神仙都羨慕的幸福,我有了他家的鑰匙,他不在家時,我曾用那串鑰匙去開那扇鎖着的門,挨把鑰匙試,都是徒勞。

當我讀不進書,寫不下字時,我就會望着那扇門苦思冥想,想它被封鎖的內容,究竟是什麼?

半年多以來,它一直是我的好奇。

3

我在黑暗中坐累了,不知不覺地迷糊了過去。

天將矇矇亮時,我突然被一聲尖叫驚醒,我看見丁朝陽,大汗淋漓地從牀上坐起來,兩眼呆滯,昏暗中,我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他卻神經質一樣猛地抓起我的手,死命甩開,嚷道:“滾開!離我遠點。”

我愣了一下,就掉下了委屈的眼淚。

丁朝陽好像醒過了神,一邊給我擦淚一邊喃喃對不起,説他剛做了個噩夢。

我坐起來,看着他,追問:“昨晚,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丁朝陽定了定神,沉默了一會,説:“一張臉。”

“是女人的臉?”

“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了一片裙袂,不過是一張臉,有什麼可怕的?”

“那張臉,太白了,白得不像人的臉。”

“或許是晚歸的女子下錯了電梯,按錯了門鈴。”

“人臉不會那麼白。”他擦了擦頭上的汗。

我抱着他的胳膊,外強中乾地安慰他:“那麼晚回家,或許是個酒醉的女子,有的人喝醉了後臉色會發白。”

“可是,她的唇很紅。”

“唇很紅那是因為她抹了口紅呀。”很快,我就被自己的假設説服了,並殷切地希望丁朝陽也被這假設説服,心神不寧的丁朝陽顯得有些羸弱,我喜歡神智堅強的丁朝陽。

丁朝陽有些無奈地看看我:“好吧,我相信你的假設。”

曙光漸漸染白了窗簾,我們起牀,洗刷,做飯,早飯後,丁朝陽換鞋出門前,定定看了我一會:“一個人在家要乖,不要隨便給人開門。”

我説知道了。

丁朝陽走後,我到走廊裏看了一圈,陽光從走廊的窗子照進來,一片安靜祥好的景象,和往常的早晨沒有任何不同。

去樓下拿早報時,我做無意狀問警衞室的保安:“昨晚,有沒有人酒醉歸來?”

保安是個健壯而有些多嘴的年輕男子,眼神里有些故意討好的卑微:“當然有啊,住這棟樓的,都是有些身份的人,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哪個不是應酬纏身?一應酬就喝高的,大有人在,午夜一兩點回來是正常的。”

我哦了一聲,正想再問,保安笑着説:“今天,您是第二位問昨天午夜有沒有人酒醉歸來的人,是不是有喝醉的人按錯您家門鈴了?”

我哦了一聲,説是的。

和保安説了再見,就聽保安在身後問:“請問,你是丁先生的……?”

我回頭瞥了他一眼,心裏已有了不悦,畢竟,我與丁朝陽尚未結婚,對外解釋起來,有些麻煩,就沒打算回答。

保安大約感覺到了我的情緒,訕訕笑了兩聲,説:“早晨,丁先生也來問這個問題了,所以,我……”

我擺了擺手,説知道了,我是丁先生的太太。説完,我就為自己的謊言紅了臉,雖然我們相親相愛,但是,暫無結婚打算,不知為什麼,我總有些不安,總擔心,萬一哪天丁朝陽的前妻突然出現呢?我該是多麼尷尬,而丁朝陽,究竟會選擇善保前情還是厚待後愛呢?

依着他不屈不撓地找了前妻5年的執著,我不敢盲目樂觀。

聽了我的回答,保安的眼神複雜起來,好像無限同情,彷彿,他眼見了一個我所不知的秘密背景。

我厭惡這樣的眼神,多少有些自作聰明的味道。

當年,丁朝陽前妻在陣陣桃花傳聞裏失蹤,想必,整棟公寓樓曾被前來調查案情的警察搞了個人盡皆知,雞犬不寧吧。

我索性直直盯了他説:“還有什麼事麼?”

被質問使他有些尷尬的慌亂,他搖了搖頭,説沒了。

我更進一步,遇到有些討人嫌的人,我喜歡窮追猛打,讓他煩了,下次見了我,再也不敢招惹:“那麼,我還想問個問題,昨天午夜,有沒有一位白裙女子晚歸?”

他搖頭,表示不記得了。

我讓他再仔細想一下,他搖頭的力氣大了些,説:“晚歸的人很多,我真的記不起來了。”

“可是,仔細甄別每一個進出公寓的人是你們的工作職責。”我不打算輕易放過這個將我揣度了一番的羅嗦男子。我要讓他知道,碰觸別人的隱私是付出代價的,有時,精神代價比物質代價更為沉重。

他像退進了死衚衕的一頭動物,終於要無法掩飾內心的不耐,甚至漸漸有了憤怒,假裝要記什麼東西一樣拿起一本記事薄:“對不起,昨晚不是我值班。”

就再也沒抬頭,我心滿意足地走向電梯,我肯定,他再也不敢輕易對我多嘴了。

進了電梯,我看見他有些不懷好意地指了我,與另一保安竊竊私語,我用憤怒的目光射擊他,可惜,我射向他的目光,很快就被緩緩合攏的電梯門切斷了。

4

晚上,丁朝陽早早回來,他彷彿有心事,站在我身後,一聲不響地看我煎牛排,沒像往常那樣,不時圈上我的腰來吻我,他是個感情與精力都很豐沛的男子,喜歡趁我在廚房忙碌時來求歡,惡作劇一樣一邊愛撫我一邊翻兩下鍋裏的菜,結果,我們總是要不停地買新盤子,那些菜總是被炒得面目猙獰。

今天,他甚至都沒動我一下,我猜,他還在想着昨夜的門鈴聲,而我,已經確定地相信,是晚歸的人下錯了樓層,發現自己按錯門鈴後羞愧地離去了。

晚飯被我燒得很完美,我倒了兩杯葡萄酒,希望酒能讓他放鬆一下。

他分兩口喝了一杯酒,自己又倒了一杯。

我説少喝點。

他笑了笑。

我説飯後我們去海邊散步吧。

我們住在海邊,過一條馬路就是大公海岸,晚飯後,我們常常趴在陽台上,看霞光染紅的海水,一波一波地響着,像鋼琴曲一樣美妙,有一次,丁朝陽突發奇想,半夜裏抱起我,在陽台上,臨海做愛,滿天都是睡眼蓬鬆的星星,滿天眨呀眨的,快樂在身體裏肆意流竄……然後好多天,我出門時,在電梯裏都埋着頭,彷彿整棟樓的人,都偷窺了那夜的身體盛宴。我把這種擔心告訴丁朝陽,他就笑我太善於想像生偽了。

丁朝陽沒接我的茬,飯後,收拾完桌子,我換衣服,換鞋,然後看着他,微笑不語,他無奈,只好換了鞋,和我一起下樓。

我特意挽着他的胳膊,從保安室路過,可惜,那多嘴保安不在,我有些失望。

我們在海邊走了一會,天色漸漸昏黃,我傍着他的肩説:“你不開心?”

他説沒。

“你撒謊,你不開心。”

他看看我,説:“公司裏的事,太多了,應該上春季服裝了,而我,還沒選好春季服裝的樣板。”

我知道,他不開心的原因不是沒選定春節服裝樣板。卻不知該怎樣安慰他,也不想提昨夜的事,有時,安慰一個人的不開心就儘量不要提那個令他不開心的原因,否則,等於是反覆提醒強調,非但起不到安慰作用,反而更糟。

一隻野貓從礁石後跳出來,喵地尖叫了一聲,擦着丁朝陽的褲管,箭一樣射進了茫茫暮色,丁朝陽的臉色一白,狠狠地衝着空氣踢了一腳,説:“穢氣!”

記得曾有老人講,自來狗是吉利,自來貓是穢氣。在這片海灘上,有成羣的流浪貓在退潮的海灘上捉擱淺的小魚小螃蟹什麼的。

看樣子,丁朝陽的心煩,是難以輕易化開了,只好怏怏地挽了他回家。

那晚,我們睡得相安無事,像同牀共枕多年的老夫老妻。

夜裏,我醒了一次,想去衞生間,一睜眼,卻見丁朝陽的眼,明晃晃地亮在黑暗中,把我的心,驚了一跳,很快,我就翻了個身,假裝沒看見,我知道,假如讓他發現了我眼裏的驚慌,他會更焦躁的。

我故意聲音很大地按亮了枱燈,起身去衞生間,回來時,見丁朝陽閉着眼睛,彷彿睡得很香,牆上的表,已指向凌晨三點。

我伸了個懶腰,回牀上,繼續睡,我已完全相信,昨夜的門鈴,確實是個誤會。

然後,安靜睡到天亮,悄悄起牀做飯,我猜丁朝陽大約是凌晨才蒙朧入睡,不忍打擾他。

飯桌上,丁朝陽果然精神好了很多,我便輕描淡寫説:“我去問過保安了,咱們這棟樓經常有人午夜酒醉歸來,醉眼蒙朧的,下錯樓層按錯門鈴,很正常,何況,你也有應酬到午夜的時候哦。”

丁朝陽笑了笑,很淡定,表示認同我的話。

下午,丁朝陽打回電話,説有外地客户來,要我不必等他吃飯了,我正在編一個懸疑小説騙稿費花,就草草應了,繼續鍵指如飛,不知不覺中,天就黑下來了,等覺得肚子餓了時,才發現,廚房裏連一片菜葉都沒了,就喝了一杯牛奶,打算早早睡去忘記飢餓,我常常寫字寫得忘記了吃飯,丁朝陽説,幸虧他及時出現,否則,總有一天我會沉浸在自己胡編亂造的故事裏餓死。

迷迷糊糊裏,就睡着了。

等我聽到門鈴響時,已是午夜了,我看了一下,牀的一側,還是空的,我猜是丁朝陽,每每他喝多了回家,便懶得自己掏鑰匙開門,總要用門鈴把我的夢弄碎,我一打開門,他就會從門縫裏擠進來,一把把我攥進懷裏,伸手往睡衣裏摸,他喜歡一掀開睡衣,就發現我像一條赤條條的魚,滑潤地裹在裏面,把他一天的疲憊都給驅散了,我喜歡他一見着我的身體就像個歡天喜地的孩子,總認為這是愛意的一種表達,於是,夜裏,除了睡衣,我從不穿其他衣服。

我攏了攏蓬亂的頭髮,撲向門口。

正要開門時,我還是下意識地想起了前天午夜,於是,去開門的手,就遲緩了下來,我趴在貓眼上,往外看去。

然後,我就死死地咬住了手指。

是的,我看到了一位白衣女子,正望着我,她的目光,彷彿一柄能化任何堅硬於無形的利器,直直地,撲面而來,雖然她的臉上帶着微笑,目光卻是那麼陰冷那麼鋒利。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胸腔裏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尖叫。

我坐在冷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不停地安慰自己説,幻覺,幻覺,我從不相信世上有鬼。

可是,我的心,卻僕僕地跳着,似乎要衝破了胸膛的阻擋。

許久又許久,我才緩緩站起來,顫巍巍地膽怯着,向外望去,外面,只有昏黃的樓梯燈在亮着,照着一片空蕩蕩的寂寞。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牀上,拼命想,告不告訴丁朝陽?告不告訴他?又不停地問自己:是個幻覺吧?對的,肯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幻覺,我只是做了個夢而已,沒必要讓他煩惱。

我緊緊地抱着膝蓋,蜷縮在牀上,緊張地看着黑魅魅的窗外、以及卧室門,一個細微的響聲都會驚得我跳起來。

我終於無法獨自承受這驚恐,給丁朝陽打了個電話,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他幾時回來,他説,已在樓下停車場了。我頓了一下,説你自己用鑰匙開門吧,我懶得下牀去。

他説好。

不久,門上就響起了稀里嘩啦的鑰匙聲。

待他進了卧室,我幾乎是一頭扎進他懷裏,他摸摸我的頭髮:“我的小豌豆怎麼了?”

我説想你。

他託着我的下巴,看了我一會,很是情色地笑着説:“等我。”

衞生間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水聲,很快,他就回了,燈光打在他堅實而微黑的皮膚上,泛起金屬一樣的光澤。

是的,我的身體裏積蓄滿了驚恐的尖叫,需要一個藉口讓它們釋放出來,那晚,我一次次地尖叫,將他鼓舞得像驍勇戰將,在情慾的海里馳騁。

其實,那晚,我沒有高潮,所有的尖叫,只是因為恐怖。我不停地要他換姿勢,他喜滋滋説你瘋了。

他不知道,要換動作只是因為我總覺得目光所及之處都會看見那個女子陰冷的目光,正冷冷地射向我,可是,無論我換向哪個方向,那束目光都死死地追着我,令我,無處遁逃……

在丁朝陽的亢奮裏,我終於淚流滿面,我深深地絕望了,為自己掉進了這致命的幻覺而絕望。

雖然我非常肯定,這是極度恐懼之後的幻覺。

丁朝陽卻將我的淚流滿面當成了極度高潮後的反應,我不想敗了他的興,便不解釋,只是,像一隻小小的樹懶,緊緊貼在他身上,不讓他看到我滿眼的驚恐。

他什麼都不知道。

5

丁朝陽上班後,我決定在公寓樓裏查尋痕跡。

我沒乘電梯,而是沿着樓梯,一層一層地上到了38樓。每到一層,我都會在走廊裏轉一圈,白天的公寓樓很安靜,偶爾,會從某扇門裏傳小孩的啼哭聲以及老人的咳嗽聲,當然,也會有麻將的嘩啦聲。

曾有一位出門的老人對神色猶疑的我產生了懷疑,我知道無法解釋清楚也更無法取得她的信任,因為我不想告訴她我住在21樓。

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走遍了38層樓,沒有遇到任何一位貌似那位女子的人,黃昏時,我精疲力竭地站在一樓,一抬眼,便又看到了那個多嘴的保安,見我看見了他,他慌忙收起目光,假裝翻看來客登記薄。

我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敲了敲窗子,説:“打擾一下,問你件事。”

他有些侷促地看着我,彷彿,不知我又會出什麼難題使他尷尬,但,還是保持了禮貌的微笑。

我説:“昨天午夜,有沒有一位穿白裙的女子進公寓?”

他搖了搖頭。

“那麼這棟公寓裏有沒有住着這樣一位女子?”我描述了一下那女子的模樣,身材清瘦如紙,面白,眼睛細長而陰冷,喜歡抿着唇,髮長及腰……

他好像很用心地回想了一會,有些歉意地對我搖了搖頭。

極度的疲憊和內心的惶恐使我再也無法剋制自己的情緒,我有些失控地衝他大喊:“你怎麼可以這樣?竟然不清楚公寓裏究竟住了些什麼人?對半夜進公寓的人怎麼會這樣疏忽大意,那麼,業主的安全怎麼能得到保障?”

他有點憤怒,但竭力剋制住了:“對不起,丁太太,昨晚不是我的夜班。”説着,他回頭敲了敲後面的一扇窗子,説:“喂,別睡了,起來回答一下丁太太的問題。”

他在語氣裏,故意過分強調了丁太太三個字,好像在影射我根本就是冒充的丁太太,因為整棟公寓的人都知道丁太太在5年前失蹤了。

我羞憤交加,恨不能暴踢他一頓,就死死地看着他,努力地努力地咬了唇,剋制正在快速膨脹的憤怒。

很快,一個睡眼惺忪的人從保安室後面的休息間走出來,揉着眼不耐問:“什麼事?”

多嘴保安指了指我:“丁太太想問你,昨天午夜有沒有一位白裙女子進公寓?”

保安哦了一聲,看着他一副夢遊的恍惚嘴臉,知道也問不出什麼,一轉身,我恨恨向電梯走去。

他非常肯定的聲音響在身後:“沒有。”

我的心,就跌了一交。

我決定弄清楚這件事,不是我不肯相信世間有鬼一説,而是,我怕是信了之後,更是惶惶不可終日。

據説,女人的直覺是最準確的,首先,我不能再騙自己了,那個午夜按門鈴的女子,絕非幻覺。

現在,我首要做的,是查清公寓裏有沒有住着這樣一位女子,查清以後,再做詳細斟酌。

我不能指望保安能幫得了我,否則,依着那保安的多嘴,事情還沒查清,就盡人皆知了。我首先要給自己一個身份,使自己深入公寓的每一家都不會引起懷疑。

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丁朝陽,隱約間,我覺得,午夜門鈴,與他有着很大的關係。否則,以着他的冷靜沉着,怎會那麼驚慌失措?

晚上,我看着他,輕描淡寫説:“我想找分工。”

他放下看了一半的晚報,説:“算了吧,現在就業形式太嚴峻了,錢不夠花有我呢。”

“我不是為了錢而做工,稿費夠花了,我只是想接觸一下社會,我總窩在家裏,寫出來的作品會與社會脱節的。”

“哦?”他看着我,彷彿我的理由不夠充分。

我撒嬌:“我是認真的,我和朋友聚會,他們都説我在真空無菌的封閉空間裏憋得太久了,出來接受一下殘酷現實的蹂躪會讓我寫出更有力度的作品。”

“那,你去我公司做事吧,免得四處求職碰壁。”説着,把我抱過去,放在腿上,認真説:“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也放心。”

我嬉笑着,掙脱了出來:“還是免了吧,在你羽翼的籠罩下,哪有機會接觸到生活的殘酷?”

他想了一下,就應了。

6

一週後,我成保險代理。

丁朝陽聽説後,幾乎大發雷霆,把我的保險代理證扔在地上,恨恨説:“你真是不知兇險啊,你知道嗎?做保險業務員什麼爛人都能遇上的。”

我小心翼翼辯解:“我知道的,可這樣才能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嘛。”

他氣咻咻看着我,什麼都沒説。

那晚,他睡在牀的一端,賭氣不搭理我,我抱着一隻趴趴熊替代他的胳膊,以往的夜裏,我總是摟着他一隻胳膊入睡。

過了一會,他猛地從我懷裏抽出趴趴熊,扔到地板上,氣呼呼地把胳膊塞進我懷裏,我就笑了,伏在他胳膊上忽閃長長的睫毛,每當他生氣了,我就把睫毛貼在他皮膚上忽閃,他先是拼命忍着的笑,到最後總是潰不成軍。

這次,亦是,他繃得緊緊的臉,一下子散開了,把我抱到胸口,嘆着氣説:“我是心疼你。”

我説知道,他使勁抱了我一下,閉着眼,軟軟地吻我……

門鈴清脆地響了。

我們瞠目結舌地望着彼此,呆如泥塑。

我慢慢從丁朝陽身上滑下,他騰地坐起來,我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讓他去門口。

他看着我,表情有些淒涼。

我幾乎用哀求的聲音説不要去。

他怔怔地望着牆壁,沒點頭也沒搖頭。

夜很靜,清脆的門鈴聲,一遍遍響起……

我的心,從極度的惶恐漸向鎮定,想了想,就説:“你不在家時,她也來過。”

丁朝陽張大了眼:“白天麼?”

“不是,就是你出去喝酒的那個晚上。”

他哦了一聲,眼裏有焦躁有驚恐:“她的樣子,太嚇人了。”

“嗯,像鬼。”

他一下子攥住了我的手,攥得我生疼,我坐起來,與他並肩:“不過,我不相信有鬼的。”

他看着我,一句話不説,眼睛閃呀閃的。

“我們去開門!”我心裏,已有了謀劃。他疑惑地看着我,就像看一個孩子在籌備可笑的惡作劇。

“我們先撥110,然後,去開門,不要往貓眼上看,就飛快地拉開門,給她一個猝不及防,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人。”

丁朝陽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氣,才下了決心,説110就先算了吧,我還不信了,我一個大男人能讓一個半夜敲門的女人嚇住?

説着,他起身,從門後拎起棒球棍,悄悄向門口走去,我們貓着腰,收聲斂息,爾後,相互會心對望一眼,猛然拉開了門,突然,丁朝陽猛地掄起棍子向門外砸去,天吶,這是足以致人於死地的一擊,若她是個精神恍惚或是有夢遊症的女子,這一棒下去,可如何是好?我大叫了一聲:“丁朝陽,不要!”

可是,已晚了,棒球棍帶着忽忽的風聲,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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