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嘉二十年秋。
今日是景仁帝之後阮皇后的五十華誕。三月前朝廷已頒下聖旨,免了全國各地一年的税收,赦免了一些人的罪,就連犯了死罪、秋後處斬的也以流放等刑罰從輕發落了。大赦天下,普天同慶,一時間人人感恩戴德,歌頌皇帝與皇后萬歲千秋。
當朝宰相府中,阮無雙正在奶孃和貼身丫鬟墨竹等人的擺弄下,穿戴着層層疊疊的紗羅裙子,整妝打扮。今晚皇后壽宴,她獲准與母親一同出席。這個恩寵可不是普通的官家小姐可以享有的。就算是皇后大壽,能出席的,除了皇家的人外,也只有朝廷一品大員的誥命夫人。連二品誥命也輪不上,更何況是尋常未出閣的小姐。
但她不是普通人,所以自然不能與她們相提並論。他們阮家自本朝開國時就追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立下了赫赫戰功。太祖登基後,論功行賞,她先祖被封武宣侯。到了高宗這一代,依舊恩寵不衰,三十五年前將她當時只有十五歲的姑姑指婚給了六皇子,也就是現在的景仁帝。二十年後,景仁帝繼承大統,她姑姑順理成章地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
此後十幾年,阮家更成了當朝數一數二的家族,縱觀朝廷上下,無人能出左右。她自小就生長在這麼一個鐘鳴鼎食之家,因是阮宰相中年得女,所以更是寵愛有加。她上面僅有兩個哥哥,卻是富貴異常,分別在聖嘉五年和十一年被招為駙馬。
皇帝和皇后從後廷走出,整個大殿立刻鐘鼓齊鳴。升座儀式開始,樂聲奏起,丹陛下陳列的銅龜、銅鶴、鼎式銅爐中燃燒起檀香松枝,香煙繚繞。她的姑姑穿着尊榮華貴的朝服,滿臉的欣悦,與皇帝並坐在龍椅上。皇子宗族、文武百官按品級排列、跪滿廷前,在樂聲中行三跪九叩之禮,三呼皇上萬歲,皇后千秋。
但她卻知道姑姑過得並不像世人所認為的那般快樂。阮皇后在景仁帝身邊三十五年,享盡人間富貴,卻始終未能給皇帝產下皇子,膝下只有兩位公主。在後宮,任憑你有再美的姿色、再多的恩寵,沒有皇子,就等於沒有護身符,地位可能隨時岌岌可危。好在皇帝與皇后感情一向很好,舉案齊眉,恩愛甚篤。後宮裏又多的是嬪妃美女為皇帝誕下子嗣,所以皇帝也並不在意,至少讓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覺得是這樣。
景仁帝還在太子位時,就有姬妾歐氏和劉氏分別產下了兒子。後來兩位姬妾先後都染病去世。所以當時的阮太子妃心生憐憫,就雙雙抱過來撫養,視若己出。現二子俱已長大成人,與阮皇后感情深厚,待之與生母無異。
是夜,御花園內大宴。園內五色彩綢結篷,各色宮燈裝點,火樹銀花,説不出的豪華奢侈,富貴莊嚴。東邊是以孟淑妃為首的宮廷內眷及以大皇子百里皓庭為首的諸皇子皇女,西邊則是以她父親阮宰相為首的眾大臣,按品級服色攜家眷垂手而立。而她因情況特殊,皇后下了令,權站在皇女一排之末。雖只末位,已引來很多朝廷命官及其家眷的羨慕眼光。
眾歌姬踩着優美動聽的音樂,獻上《眾星拱月舞》,舞姿輕盈柔曼,飄逸出塵。席間,眾人見皇上興致頗高,紛紛敬酒,開懷暢飲。
她尋了藉口偷偷退了席,打發了姑姑指派給她的侍女,沿着曲折蜿蜒的走廊一路行去,一直到了太掖湖邊。
雲翳遮掩,一彎明月在沉沉的雲海中穿行,月華淡淡,隱匿而朦朧,把昏暗的光輝輕輕地投灑在遠近不一的殿堂上,重疊如山巒般的琉璃瓦頂反射着清幽的光暈。遠處依稀傳來宴會的絲竹聲,幽雅動聽。卻也把此處襯托得益發幽靜了。
她俯下身,輕輕掬了一捧水,清涼舒暢。今日穿着盛裝已經整整一日了,她也覺得累了。在人前,她向來應對自如,大方得體的。再怎麼説她也是堂堂的宰相千金,絕不可失了阮家的體面。但私底下,她卻是極煩厭如此莊重繁瑣的穿着的。若是在自家府邸就好了,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地鬆了髮髻,月下賞花。
自兩位哥哥被招為駙馬後,皇上另賜有府第。所以整個宰相府的後院由她一人獨佔,只有奶孃、丫鬟、侍女方可入內。連護院也只有在每日的固定時間進入巡查。因此她向來喜歡捧書流連後院的花園裏,赤足玩水,對花私語。
母親大人老是嘮叨她,説日後若是出了閣,要如何得了啊。但爹爹卻向來由着她,只要她開心就成了。她自然知道,爹孃是極愛她,甚至見不得她受到哪怕是一點點的委屈。一直以來,她想做的事情,只要合乎情理,不至太荒謬,他們也總是點頭答應的。就如她唸書識字一事來説,一開始母親總是反對,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她就是不依,定要念,爹爹也就摸着鬍子含笑點了頭。
大約是因為爹爹讓她從小女扮男裝隨着小哥聽夫子教書的緣故,以至於她現在只要有什麼不聽話的,母親大人就會念叨爹爹,説都是讓他給寵的。而爹爹總是會含笑回道:“就這麼一個寶貝閨女,生來就是給我們寵的。”母親每每總是嘖着橫爹爹一眼,但眼波流轉間卻是一萬一千個同意的。
也正因為爹孃見不得她受半點委屈,所以對上門求親的人一再地挑來揀去,以至於她現在已經年過十七了,還尚未有婚配。倒不是因為她容貌的問題。想當初,她姑姑,即當今的阮皇后,就是因為貌美出眾、豔冠京城,所以才被高宗皇帝許配給當時的六皇子,她自然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單單就今日她的出場,就已經讓所有人驚豔了,她雖不是經常抬頭,卻沒有忽略眾人的眼光。
“阮小姐,皇后娘娘有請!”一內侍的聲音在身後恭敬地響起。“帶路吧。”她攏了攏衣服,優雅地轉過身,隨內侍而行。
宮內道路曲折複雜,她雖非第一次來,但還是陌生得很,特別是在這偏僻生冷的角落。想來他剛剛定是找了她一段時間的。
跟隨內侍彎彎曲曲地繞過幾個亭台樓閣,這才到了一個閣樓裏。她定睛一看,此處並非是姑姑所居住的昭陽殿。
“皇后娘娘命奴才將小姐您帶到此地,請阮小姐稍候!”不愧是在姑姑身邊當差的內侍,雖然覺得很面生,卻極懂得察言觀色。她剛剛微微皺眉的舉動,已然被他看在眼裏,所以才會有此番解釋。
説罷,那內侍已經躬身退了出去。因是夜晚,閣裏已經掌了燈,清清暈暈地照亮着。這麼望去,樓內沒有什麼擺設,迎門西牆下,擺有紫檀條案一張,上面陳設着瓷瓶,瓶裏插了幾朵花,隱約是海棠。
另有紫檀木的暖榻和一紫檀圓桌。圓桌上擺有一方黃楊木棋盤和一琉璃香爐。看來是妃嬪們平日裏隨處休息之所。
她微微蹙眉,不知道姑姑讓人將她帶到此地到底是何用意。思慮間,竟聞到了一陣幽幽的清香。
仔細一看,這才啞然,原來琉璃香爐裏細細長長地飄着一縷煙,依稀是蘇合香的味道。但慢慢聞着,又覺得不像,家裏平日裏也備有蘇合香,大多數是宮裏賞賜的。不過這味道好聞卻很是不一樣,漸漸地,整個人也飄飄然起來……
墨竹發現自那日小姐從宮內回來後就有點不一樣了。具體怎麼不一樣呢?她也説不出來。平日裏,小姐也是安靜的,偶爾喜歡閒散地窩在園子深處看書,或者在池裏泡足。
雖然孫奶媽見了就急得跳腳,説這哪裏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但在她看來,小姐除了這點,也沒什麼更嚇人的舉動了呀。但現在,她老是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子發呆,甚至捧着書也會神遊天外。自宮裏回來後,連洗澡、穿衣也不讓她服侍了。
從宮內回來已經有幾天了,阮無雙還是處於震驚狀態。她那日竟然昏睡過去了。後來猛地驚醒了過來,這才發現整個人懶洋洋地躺在暖榻上,竟然衣衫半褪,凌亂到了極點。她呆呆地扶着榻,慢慢地站了起來,身體有種莫名的痠痛從腿間傳出來。就算她沒有出閣,不懂男女之事,也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她不知道要怎麼告訴母親,唯有緘默。都是她調皮貪玩,一個人溜到角落裏去了。不然,也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況且宮內的事情向來錯綜複雜,一個不小心,可能會牽扯出無數腥風血雨。就算告訴了爹孃,讓姑姑知道了,也沒有辦法徹查到底的,畢竟牽涉到當朝宰相千金的清白。若是傳了出去,只怕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父親一世清白也會被毀,整個阮家都會讓人嘲笑一輩子!思及此她猛地打了個冷戰!
“小姐,老爺和夫人請您去書房!”墨竹在門外敲了敲門。她回了神,道:“我這就過去。”她在菱花銅鏡一照,面色憔悴蒼白,往日的神采飛揚早不知到哪裏去了。她嘆了口氣,拿了些胭脂抹在臉上,又點了口脂,這才好看了些。
爹孃臉色如常,見阮無雙進來,命墨竹把門關了。阮夫人過來,牽着女兒的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説:“今天裝扮了一下,氣色好了些。前幾日臉色差得緊,我想讓太醫來看看你就是不同意。我正擔心着呢。現在看你好些了,我也放心了些。”
阮無雙心裏酸楚,千語萬言俱堵在了喉嚨口,只低低喚了一聲“娘”,心裏真恨不得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吐露出來。但轉頭看了看頭髮已半灰的爹爹,硬生生忍住了。
阮夫人將女兒拉到一邊,語意隱隱含笑道:“今日爹孃叫你過來,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説着,還轉頭看了阮老爺一眼。阮無雙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母親。
阮夫人這才壓低了聲音道:“你姑姑從宮內傳了消息過來,説二皇子在那日壽宴上對你一見鍾情,已向皇上請求,請皇上將你指婚給他。”
二皇子百里皓哲,乃是當年太子府劉氏所產之子,那劉氏原是侍女,產子後方被納為姬妾。但劉氏卻福薄得緊,兒子尚在襁褓,便染病而亡了。百里皓哲後來便由阮皇后撫養長大。
那日壽宴人多,且身為大家閨秀,要眼觀鼻、鼻觀心的,她也並沒有怎麼注意。現在想起來也沒有什麼印象。反倒是大皇子百里皓庭,儒雅俊挺,她還依稀有點記得。
其實早在她及笄之前,景仁帝就有意要將她許配給他的皇子。但她父母不忍她陷入皇家牢籠。要知道,雖然現在景仁帝身子骨還算健朗,但也已經五十有餘了。眾皇子私底下早已經結幫成派、暗渡陳倉了。帝位之爭,向來勝者為王,敗者有可能屍骨無存啊!
阮家已經是當朝第一世家了,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所以阮宰相夫婦一直不肯讓女兒嫁入皇家。對別人可能是夢寐以求的事情,阮家反而避之不及。
母親的話緩緩傳了過來:“你姑姑的意思,這次比較難辦。因二皇子是在滿朝文武面前請求的,所以皇帝基本上已經允了。若你有意中人,實在不肯的話,你爹願意進宮去懇求皇上收回成命!”請皇帝收回成命,説説容易。要知道君無戲言,皇上金口一開,就無法再改的。
本來她二八年華,自然希望可以遇到一個意中人,兩人喜結良緣,恩恩愛愛,琴瑟和諧的。但經皇宮一事後,怕是無法再如意了。罷了,父母養育了自己這麼多年,哪一次不是讓他們操盡了心。就算父親去求皇帝,怕也是難以如願的。父親已經一把年紀,怎麼還忍心讓他跪在大殿裏一天半日的,只為了自己這個不孝女呢?
她心意已決,淡淡地回道:“孃親,女兒沒有什麼意中人。請命人去回姑姑,説我答應這門親事。”阮夫人一陣小小的錯愕。要知道,自己這個寶貝女兒向來最討厭別人提出閣之事了,一直嚷嚷着説要陪在二老身邊。今日竟然會一口答應,實在是出乎意料。
忽然想起半年前,在京城郊外的大佛寺。當時去上香,遇到剛打坐修禪出關的住持方丈。那方丈才與無雙打了一個照面,就笑着恭喜阮夫人,説阮小姐面相尊貴,世所罕見。於是讓無雙求一隻籤,結果抽了一隻上上籤。方丈還親自為無雙解了籤,説半年之內會有紅鸞喜事,將遇良人,此後富貴榮華,享之不盡。
三日後,景仁帝的聖旨已經下了。阮宰相在府邸大廳擺起了香案,全家跪聽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宰相阮崇吉之女阮無雙,飽讀詩書,秀外慧中,今將其許配給二皇子百里皓哲為妻。欽此——”
阮宰相行三跪九叩大禮,領旨謝恩。內侍柴公公連連給阮宰相道喜:“宰相大人,恭喜,恭喜啊!一門三皇親啊,自古少見哪!”又轉頭向阮夫人和無雙道喜:“宰相夫人大喜!阮小姐,不,不,二皇妃大喜啊!”阮宰相邊上的總管全福見慣了場面,此時忙將賞銀一一派給了宮內來的眾人。
阮宰相笑着道:“皇恩浩蕩啊!請柴公公入內飲茶!請!”阮無雙在墨竹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大廳外陽光普照,一片晴朗。她抬了頭,凝望着遠方,前路茫茫不知處。她終究還是走入了皇家!
阮夫人領着家眷忙着準備嫁妝,雖然已有二子成過親了,但終究還是頭一次嫁女兒,很是雜瑣煩亂。忙歸忙,阮夫人還是掩飾不住女兒將為人妻的喜悦。在忙碌之餘也不忘笑着嘮叨幾句:“聖上下旨一個月後就要成親,根本就來不及準備。要是有三個月就好了!”
其實就算給阮夫人一年的時間準備,恐怕還是會嫌短的。畢竟無雙是她的心頭肉,能多留一天是一天。雖然嫁過去之後不是住在宮裏,另賜有府邸,但終究是出了閣了,再不能同平日般承歡膝下了。
婚期定在一個月之後的十月初八,黃道吉日,宜嫁娶。
婚禮由皇帝和皇后親自主持。宮內各條路上紅氈鋪地,宮門、殿門都高懸着紅燈,鮮紅的“喜”字貼在宮門上。二皇子百里皓哲身穿大紅繡金蟒袍,騎着高高的駿馬,率領皇室宗族二十名、護軍四十名和一副儀仗隊前去迎親。在午時將阮無雙迎進了宮,先到奉先殿行謁廟禮,禮畢還府行合巹禮。
宮內的規矩多如牛毛,就算出嫁前皇后姑姑派了專人過來教導,但她亦心不在焉,所以也沒有好好學。繡金描花的大紅禮服一層又一層。厚重精巧的頭飾雖然巧奪天工,但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時間久了,連脖子也開始僵了。
她在隨身宮人的擺弄下一一行禮,頭上蓋着紅色的絲巾帕,只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旁邊百里皓哲的身影。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唯一瞧得清楚的,只是他的一雙黑色的靴子,繡着一條四爪金蟒,端的是栩栩如生,隨着他的腳步,彷彿在雲端遊弋。
在賜婚後,她也一再回想他的容貌,只因當日在宮中,只匆匆一瞥,加上人數實在眾多,沒有多留意。所以一直沒有任何印象。此時,他就站在身邊,很近,近得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她素來性子淡,對所謂的榮華富貴也有些淡漠了。或許她自小生於富貴、長於榮華之中,見慣了,也就無所謂了,無非是吃穿用度皆比常人好些罷了,還不照樣是三餐一宿。以她的身份,就算是嫁給平常人,也是會平穩富態過一輩子的。所以她亦未曾想過要嫁入皇家,因為生於富貴中,自小也聽聞了太多的皇家故事,太多的皇家秘聞。這宮門一入,是比海還深的。
但無論怎麼淡然平和,她此刻還是有些不安的。離開熟悉的家,離開十幾年來疼愛自己的爹孃,坐在陌生的貼滿了紅色喜字的房間裏,還是會慌亂的,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也是無法預料。再加上皇宮裏的那一夜總是困擾着她,如同身上的一個惡瘤,怎麼也去不掉。
屋內極靜,屋角的盞盞硃色紗燈,以及外室正中圓桌上的龍鳳紅燭,照得室內猶如白晝。她雙手絞了絞喜帕,輕喚了一聲:“奶孃!”
孫奶孃本來就站在內室,此時應聲,並朝站立着的一排侍女們甩了甩手,道:“你們都下去吧!墨蘭、墨竹,你們也到門口守着!”墨蘭、墨竹和幾個侍女應了聲,腳步極輕地退了出去,並帶上了門。
孫奶孃又謹慎地看了看四周,這才俯下身,湊到阮無雙耳邊輕輕地道:“小姐,東西已經準備好了。”阮無雙掀了大紅絲巾,杏黃的流蘇在絲巾角上微微顫動,抬了眼,朝奶孃點了點頭,極緩極慢地道:“此事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孫奶孃忙“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惴惴不安地道:“小姐,您放心。這件事情就算有人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絕不會透露一字半句的!”這事情若被扯出來,第一個掉腦袋的怕就是孫奶孃她自己,她又怎麼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呢?
昨晚,小姐命她入房侍候沐浴。本來這些事情是房內丫頭的事情,但小姐有了命令,她又如何會不從。她服侍小姐將一件一件的衣服脱去,一身的冰肌玉骨,我見猶憐。心想着,婚後二皇子見到了,不知道會如何歡喜呢?
孫奶孃將明黃的桂花細瓣細細灑入熱氣騰騰的木桶裏,一時間房內水氣氤氲,香氣馥郁。小姐的手臂擱在木桶上,雪白如玉,無一點瑕疵。猛地,她手上的桂花瓣失手如雨點般飄下,掉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吃驚得合不上嘴巴。守宮砂呢?怎麼會沒有守宮砂了呢?
阮無雙沒有回頭,只不停地掬水往肩頭澆去,低低地道:“奶孃,你現在應該知道我叫你進來是為了什麼事情了吧?”出閣前失貞的,想來古往今來,她阮無雙不可能是第一個的。就算她再怎麼不想承認,但手臂上的守宮砂是不能騙人的。但這種事情還是有辦法能遮掩一二的。孫奶孃這才如夢初醒,顫聲道:“小姐——”
阮無雙嘆了口氣,道:“我想奶孃肯定有辦法讓我在與二皇子洞房之夜瞞天過海的。”奶孃慘白了一張臉,道:“小姐,若是被發現的話,可是欺君大罪啊……老爺和夫人那邊……”
阮無雙默然,好一會兒才道:“我自然知道。所以現在無論什麼辦法,我都得一試。奶孃,這府邸,現在除了你,沒有人能幫我了!”
喜房內很安靜,只偶爾爆響的燭花,細細的噼啪聲,在這寂靜的房內響起,卻讓人聽得格外清晰。孫奶孃又小心翼翼地環顧了四周一下,這才將一極小的瓷瓶遞了過去,極低極低地道:“這是新鮮的雞冠血,只要成事後……你先放在枕邊隱秘的地方。”
阮無雙怔怔地接了過來,瓷器表面清涼冰冷,無一絲温度,但她握着,卻猶如熱鐵般,彷彿隨時會被灼傷了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陣腳步聲從園子裏傳過來,奶孃俯在阮無雙耳邊低語道:“應該是二皇子來了!”
話音未落,只聽外面丫頭一陣行禮聲:“二皇子!”接着是門“咣”被推開的聲音,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她捏緊了喜帕。奶孃的聲音也傳了過來:“二皇子!”一個低沉的聲音吩咐道:“都下去吧!”
空氣裏愈發靜了,她甚至覺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可以聽見了。突然,眼前一亮,一直蒙着的紅巾被掀了去,一張略帶幾絲醉意的面容驀然出現在面前。星目朗眉,氣宇軒昂。不可否認,他的容貌極俊朗。與大皇子百里皓庭的温文爾雅不同,但卻另有一種氣概。
她只看了一眼,忙垂下眼簾,任長長的睫毛在雪白如玉的肌膚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陰影。只聽他輕笑了一聲,牽起她的手腕,緩緩地穿過房內的幾重紗簾,到了外室。紅色的喜燭,紅色的桌巾,紅色的簾子,紅色的地毯,入眼的一切皆是紅的,顯得滿屋子的喜氣洋洋。
圓桌上放着整齊的交杯酒和一些喜慶應景之物。他牽了她坐下,這才拿起了酒壺,倒了兩杯酒,拿起一杯,遞了過來。
酒是上好的貢酒,順着喉嚨如一條細線,蜿蜒而下。她不善飲酒,才一杯,臉上立刻便現了紅暈。在他眼裏看來,如同芙蓉花盛開,豔光四射。
透明的軟煙紗帳下,她玲瓏雪白的身子輾轉承歡於大紅緞繡的龍鳳錦被上,在紅色的襯托下宛如盛放的嬌嫩白曇花。許久以後,阮無雙緩緩地移動了痠軟無力的身子,故意在移動中碰了碰他。他亦在夢中,眉目舒坦,彷彿有種飽食後的慵懶。
等她再次醒來,拂曉的清光已經照進了屋子,穿過層層的紗幔,散散地照了一地。她輕移了一下身子,全身酸楚。她彷彿覺得有絲異樣,一轉頭竟看見他還在牀榻上,正懶懶地看着她,黑色的眸子竟熠熠生光。她的臉迅速紅了起來,饒是再淡然,但新嫁娘的嬌羞還是不可抑制地湧了上來。
百里皓哲看着她因為害羞而蜷縮起的粉嫩身子,一種奇妙又熟悉的燥熱已席捲而來。他伸過手,將她擁在懷裏,手碰到之處,説不出的滑膩動人,已然忍不住,俯了身下去。他灼熱的氣息噴了上來,彷彿要將她冰涼的肌膚熨熱般。
她輕輕地推了推,低低道:“王爺,天亮了……”但很快便吞沒在他的動作之中……
孫奶孃和眾丫鬟遠遠地站在廊下,時值秋季,很是舒爽。園中幾株晚開的花朵正舒展在枝頭,花瓣微微顫動着,潮濕的空氣裏因此帶着一種香甜的味道。她抬頭看了一下天色,依稀聽見房內有些聲響,但主子們未有召喚,不敢擅入,因心裏擱着事情,總有些忐忑不安。
好半晌之後,只聽“吱”一聲,門打了開來,二皇子百里皓哲衣冠整齊地走了出來,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孫奶孃懸掛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緩緩舒了口氣,又趕忙按規矩行禮請安。
推了門進去,穿過層層垂着的紗簾,只見小姐依舊擁被躺着。她放輕腳步,正想退出。只見阮無雙轉了個身,喚道:“奶孃,扶我起來吧!”
扶起阮無雙,柔軟的大紅緞繡龍鳳雙喜被子隨着她的動作從身上滑到了腰際,一身白嫩肌膚晶瑩賽雪,此刻,卻有着斑斑點點,如花瓣般的粉印。墨竹已拿了一件緋色的緙絲衣裙過來,輕而軟的薄紗罩衫,長而寬的袖子如同波浪在兩邊逶迤而過。
身後的龍鳳喜牀上,精緻而貴氣的白綾緞上落紅點點,如雨後的海棠,一片狼藉。此時陽光已經透過窗上鏤空的圖案,斑駁地照了進來,或深或淺,或濃或淡,明暗不一。
三日之後,回門歸寧。百里皓哲親自掀起了轎簾,扶着她下了轎子。他一進府邸,用過茶點後,就被爹和兩個哥哥拉進了書房。阮夫人則拉着女兒的手,左看右看就是不肯放手。阮無雙身着紫絳紅的繡金華服,外罩同色軟紗,烏黑的髮髻上簪着金步搖,珠釵流蘇隨着她的動作,搖曳生姿。
阮夫人嘆道:“才三日不見,怎麼好似長大了個人一般。現在已經嫁人了,要懂事了,切不可像在爹孃身邊般胡鬧!”此番囑咐已經説過不下數十遍了,但阮無雙還是順從地應了。
以往在府邸仗着爹孃的寵愛,可以任意地由着自己的性子。但以後的日子,再艱難也要自己走下去了。自古以來,媳婦難當,身為皇家的媳婦更是難為。好在最大的難關已經過去了。從這三日她夫君的表現上看,應當是沒有發現那件事情的。
臨行前,父親找她進了書房。她推門而入,父親正站在窗口,望着外面出神,雖沒有看見表情,卻依舊感覺出了一種莫名的傷感。她輕輕地走了進去,喚道:“爹!”
阮宰相轉了身過來,因是中年得女,此時已經滿頭灰白髮了。他摸了摸女兒的頭髮,嘆了口氣道:“雙兒,為父從未想過你會嫁入皇家。但此時已經陷在其中,也已無可奈何了。我也回絕過大皇子私底下要求結親的探詢,卻沒有想到還是……是福還是禍?是禍躲不過啊。”她心裏清楚,沒有搭話,靜聽着父親接下來的話。
“你自小深閨長大,從來不問宮中、朝中之事。但現在為父也不得不跟你大致説一下了,也好讓你明白自己夫君和自己的處境。”
“聖上自去年夏天開始,身子骨就一直不見好。也曾經動過幾次立儲之念,但立儲是關係我朝統治是否能長治久安的重大問題,朝臣們的意見一直不一,所以都沒有最終定下來。”
“自古立儲立嫡,但因你姑姑並無產下皇子,所以這一點就可以不加理會。立儲立長的話,無論怎麼排,也應該是輪大皇子的。但二皇子文韜武略卻又更勝一籌,再加上四皇子的母親是皇帝寵愛的淑妃,在後宮的地位僅次於皇后。所以一直以來,立儲的事情就這麼懸着了。”
“本來我們阮家對立儲這件事情可以置身事外的。雖説大皇子和二皇子皆是你姑姑——當今的皇后娘娘親自撫養長大的,但一則畢竟不是親骨肉,二則手心手背都是肉。立儲這種事情,向來牽涉整個家族的興衰啊!不可輕易涉足!我們阮家幾十年來深受皇恩,也已經到富貴的頂點了。為父也一直明白這一點,所以一直觀望,並不介入。”
“但如今,我們阮家已經騎虎難下了。想要不介入也是不可能了。我今日與二皇子略略聊了聊,雖未明白説出口,但他的雄心壯志絕不會甘於當這麼一個小小的王爺。他志在天下啊!女兒啊女兒,不知道此是你之幸還是你之不幸?”
因她的出嫁,他們阮家已經和二皇子結成一派了,就算當真不介入,外人又豈會相信。所謂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是這個道理,亙古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