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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往事成空如一夢

因天氣已經入秋,一日一日的涼爽了起來。

墨蘭命人撤下了一動也沒有動的點心,擔憂地道:“小姐,一整日了,您什麼東西也沒有吃,是不是人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來看看?”今日小姐怪怪的,心浮氣躁的,全無往日的靜然。

她執手在棋盤上放下了黑子,心煩意亂地轉頭道:“不用宣太醫的,我只是沒有胃口而已。”説話間,袖子一個不小心掃到了棋子,一副棋已經亂掉了。

她慢慢站了起來,捂着胸口,心在一瞬間“突突突”地亂跳。墨蘭忙走了過來,扶着她,着急地道:“小姐,怎麼了?臉色這般難看。”

阮無雙咬着唇,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怎麼了,今日一起牀就心神不定的。想彈琴靜靜心的,卻把琴絃給弄斷了,連喝茶也燙到了手。這不,方擺好的棋譜……

門口的侍女躬身而來行禮道:“皇上打發了一位公公過來,有請皇后娘娘前去御書房!”阮無雙驚訝了一下,她素來很少踏足那裏的。更不用説這個時辰了。這向來是他批閲奏摺的時辰。

一進殿內,她只覺得不對勁,偌大的書房裏只有一個內侍垂手侍候着。極靜,靜得落針可聞。

有一人正跪在漢白玉鋪就的地上,頭俯得很低,看樣子像是犯了極重的罪,瞧服色好像是太醫院的。她掃了一眼,緩緩地走向前,躬身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好一會兒,才聽到百里皓哲的聲音,極淡地道:“平身吧!”

她抬頭問道:“不知皇上喚臣妾前來所為何事?”百里皓哲避過了她的目光,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也沒有作聲。四下裏安靜得窒人!

只聽一個尖細聲音冷冷地響起:“皇后娘娘,皇上喚您來,您自然心裏有數!”其實是很普通的聲音,但傳入她耳內,卻如同是五雷轟頂一般。這個聲音,她怎麼可能忘記。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就算化成了灰也永遠記得。那內侍緩緩地轉過身來,正是她恨之入骨之人。

那年是姑姑的五十華誕,她溜到了太掖湖邊。他將她帶到宮內一處偏僻的宮殿:“皇后娘娘命小人將您帶到此地,請阮姑娘稍候!”她就在那個夜晚,改變了一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他了,想不到他今天竟然會出現在承乾殿!

但一轉念,她彷彿知曉了何事一樣,臉色驀地發白,如紙慘白,整個人幾乎搖搖晃晃了。

百里皓哲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問道:“告訴朕,他説的一切是否是真的?”她的臉色灰白,似有什麼被哽在喉頭,櫻唇不住顫動,纖手緊握,怔然無助地望着他,只不説話。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皇上,這難道還有假的不成!您不是問過蘇太醫了嗎?”跪着的那個人連連磕頭:“皇上,下官已經把知道的全都説出來了。請皇上放過下官。下官該死,下官該死。但下官實在沒有其他辦法……求皇上饒命,求皇上饒命……”竟是蘇全鴻,聲音顫抖,惶恐不安。

指甲在掌心裏狠狠地扣着,她幾乎痛得麻木了。她倒退了幾步,直到後背抵在了雕龍的柱子上,這才有了説話的力氣,吐出口的卻是極低的,細若遊絲的聲音:“皇上,您聽臣妾解釋……”

那個聲音冷冷地訓斥道:“皇后娘娘想解釋什麼?解釋您在嫁給皇上之前已經失貞失德呢?還是要解釋當今的皇太子並非是皇上的骨肉?”

她雙腿痠軟如泥,跌跪了下來:“不,皇上……不是這樣的……”百里皓哲沒有説話,他連一句話也沒有。她當真慌亂到了極點。

那聲音還是不放過她,朝門口響亮地喚了一聲:“來人,將吳孫氏帶進來!”有兩個內侍將一婦人押了進來,按跪在了地上,又出了去。

阮無雙木然轉頭,那婦人赫然是孫奶孃。只見衣衫上血跡斑斑,觸目驚心,顯然有人對孫奶孃用了極重的刑。孫奶孃整個人充滿了恐懼害怕,不停地瑟瑟發抖,只是俯在地上,不敢抬起頭來,更不敢望她。

“皇后娘娘,不要告訴奴才您連您的奶孃也不認識了?”那內侍嗤聲冷笑。轉頭朝孫奶孃厲聲道:“把你知道的當着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再説一遍!”

孫奶孃半晌後才顫抖着抬頭,凝望着阮無雙,涕淚縱橫:“小姐……小姐……我對不起您!對不起宰相和夫人!”説罷,整個人猛地朝柱子撲去。

那內侍眼明手快,一躍而出把她一把扯住了:“想死沒那麼容易,想想全家老小的命。你若一死,他們都得下去陪你。快把你知道的再説一遍,我保你全家老小平安!”可孫奶孃一直不説話,只是在顫抖抽泣!

書房無聲,唯覺漫漫。阮無雙無力地站了起來,緩緩走到奶孃身邊,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淚。轉頭望着百里皓哲,低而微道:“不用説了。事到如今,我説什麼都已經不再重要了。不是嗎?”原來上天能給她的也只有這些而已。

但是他一直揹着身子,連一個眼神也不願意再給她了。

那內侍大聲道:“來人,將皇后娘娘送回昭陽殿,沒有皇上的命令,不準皇后娘娘踏出半步!”幾名內侍應聲而入,垂手站在她面前。

她慢慢地轉身,緩緩地移動腳步,其實一點知覺也沒有。但是腿卻像是有意識一樣,還是一步一步地跨着。御書房很大,她就一步一步地走着,彷彿這就是她人生的無窮晨昏歲月,每跨出一步就少了一步。

終於還是到了門口。什麼都已經到了盡頭了。臨跨出門的那剎那,她轉過頭,只想看他一眼。她知道這或許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看見他了,一眼雖然短,但也已經足夠了。

夕陽的光線從多寶格的窗子淡淡地灑進來,朦朧地照在他身上。他也正眯着眼睛看着她,臉繃得緊緊的,沒有一丁點的表情,目光定定又深深地看着她,彷彿要將她心口看穿,可那眼神卻又這般的陌生,似在看一個不相干的人。

終於世間所有的光線都暗了下來,所有塵世的喧囂都已不再了。她轉過了頭。

咫尺之後,從此天涯!

夜色如墨,承乾殿裏帳幔低垂,幽幽透出淡淡光影。侍女、內侍們都只站在門外,不敢入內。眾人連大總管石全一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皇后娘娘被請出了承乾殿,被皇上罰了禁足,從此不得踏出昭陽宮一步。到此刻才不過短短數個時辰,早已經傳遍宮內的大小角落了。

百里皓哲的臉隱在暗處,萬般疲累地閉目,道:“沈叔,你滿意這樣的結果了嗎?”他心中沒有半點的喜悦,只有一片的空洞,涼颼颼的,像永遠無法填滿似的。

她離去時的神情,彷彿是訣別,看着他,沒有一絲哀怨,有的竟都是內疚。他握緊雙手,心裏只覺得冷,彷彿來自地獄最深處的寒冷,只怕此生再也沒有温暖的一日了。

她到現在也還是不知道。當年毀她清白的人,就是他!她平日的驚怕惶恐,雖然隱藏得極好,但他總是能感受到。甚至有時候連他抱承軒端詳時,他都曾經不止一次地感受過她的害怕。那濡濕的掌心,那躲避的眼神,低垂的眸子……有那麼幾個瞬間,他幾乎想把她擁在懷裏,告訴她一切,可是他沒有。他如何能説出口,他對她做出如此之事!

好多年前的夜晚,也是如此的漆黑一片。他躲在在偌大的宮裏哭泣。自有記憶以來,他就是孤零零的。侍女、內侍雖然多,可是他們總是離他遠遠的。當時,沈叔以內侍的身份出現在了他面前。他跟其他內侍不一樣,會給他講民間小故事,會帶他爬樹,捉鳥,躲貓貓……所有父皇會陪大哥做的事情,他都會陪他做。他還會教導他為人處世之道,如何討好父皇和母后娘娘……在他的心目中,沈叔幾乎比父皇還要親。

那段日子是他有生以來最無憂無慮的,那時候每日裏最大的心事也不過是希望能得到父皇的讚許。直到他過了成人禮後的第二天,他的世界開始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一天,沈叔告訴他關於他母親的事情。原來沈叔是與他母親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後來他母親入了王府做事情,他也跟着進入了王府。本來他們已經約定好了,等五年契約一滿,就會回老家成親的。

可是後來事情出現了突變,當時的六王爺也就是後來的景仁帝不知怎麼的就看上了他母親,納了她為妾。沈叔還是守在王府,一直暗地裏照顧。王府裏面,妻妾如雲,他母親是屬於最不受寵的,經常受到欺負,並最終死在了阮玉瑾——他一直覺得很疼愛他的母后手裏。

沈諾疇失望地看着他道:“哲兒,你是在怪我嗎?”沒有聲音回答他,空氣裏只是緘默。“我們這十多年的計劃,這麼辛苦地走了這麼多步,難道你都忘記了嗎?”

百里皓哲的手暗暗握着拳頭,乾澀冷然地道:“可阮玉瑾已經死了,早已經一了百了了!今日……今日你不該逼我抉擇!”他當初不應該答應沈叔的計劃,利用她的。只是他當時僅是知道她的名字而已,跟當時許多人一樣,只知道傳聞中的阮宰相千金長得清麗脱俗,雅緻動人。根本連一面也沒有見過。

一直到阮玉瑾的五十壽辰那天,他才第一次見到了她。的確長的很是動人,皓齒明眸,淺笑嫣然。站在華服珠釵的眾皇姐皇妹中,無半點遜色,反而更顯得清雅如斯。連他也不禁瞧了好多眼。

其實在那天,他早已經跟沈叔佈下了局,只是沒想到獵物的一切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看着她盈盈淺笑着回阮玉瑾的問話,那唇邊微微出現的梨渦,眸子裏的點點流光碎影,彷彿一個又一個的圈套,吸人墜入其中。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大哥和四弟也對她極有興趣,眼光不停地掃向她的方位。

後來他照計劃得到了她,並於第二天請求父親指婚。他自然有把握阮家會同意。如果第一步,阮家拒絕的話,他便會實行第二步計劃。跟父皇坦承他“酒後失禮”,無意侵犯了她。但沒有等到第二步,阮家已經應允了。後來,他通過她,得到了阮玉瑾的信任與幫助,成功奪到了太子之位。

兵變的那日,她在府邸依偎在他懷裏,不捨他離去。他又何嘗捨得!直到有了她之後,他的生命才有了一種温暖的感覺,也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家。無論多晚回府邸,總是知道有那麼一個人,在那裏等着他歸來。有了她,那偌大的府邸再不是多少間的屋子了,而是一個他累了,就想着回去休憩的地方。有時候,在承乾殿與父皇、眾臣議事的時候,一想起,心裏也覺得滿滿的,具體説不上來是什麼,但總是滿滿的暖暖的,好似什麼都被填滿了,再無一絲的空隙和寒冷。

可直到她方才轉頭離去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原來他是那麼在乎她的,比他以為的還要深。若不是在乎了她,他不會在她食物裏下西域奇藥延緩孩子的發育,以便不讓任何人懷疑,更不想讓她過於擔心,以至於整個人食不下咽,瘦弱憔悴。要不是在乎她,他早就可以準了歸太傅的奏摺,充裕後宮……

只是以前,他總是不敢面對,不想去細細思量。

沈諾疇嘶啞着道:“哲兒,我已經讓步了,沒有按原先計劃的那樣一早除去阮無雙。你也應該履行你答應我的,從此之後,再也不要見她了。”

按原來定下的計劃,阮無雙是要一早除去的,不止她要被除去,最終阮家也要被連根拔起。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他遠遠沒有想到,才一年多的時間,哲兒竟然不肯對阮無雙下手了。任憑他如何勸説,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是不准他碰阮無雙,連一根頭髮也不準。

他千方百計地唆使要好的幾個朝臣們向哲兒提議納妃。並費盡心機千里迢迢地從江南找來了一個與阮無雙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子——尹水雅。只可惜,哲兒還是未能對阮無雙忘情!只略略冷落了三個月多一點,就不由自主地又去昭陽殿了。他有時候有些弄不懂了,到底這個阮無雙給他吃了什麼藥了,將素來性子冷淡的他迷得七葷八素的。

百里皓哲眯了眼不語,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仿似已化成了一根柱子。沈諾疇知他性子,柔聲勸道,試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禮:“哲兒,大丈夫何患無妻呢?天下之大,疆土之闊,佳麗如雲。只要你喜歡,你可以盡情挑選!只要你願意,普天下的女子都唾手可得!可是你母親,世上只有一個,而她卻已經永遠不在了……沒有看到你已經成為了皇帝,也沒有辦法享受她應得的榮華富貴。就算你現在貴為天子,是至高無上的萬乘之尊,可是你這輩子從來未曾見過你親生母親一面。這一切都是她們阮家做的好事!百行孝為先,這口氣你能咽得下去嗎?”

他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哲兒與仇人相愛呢?不,他絕不能。就算用盡一切手段,他也要除去阮無雙的。

百里皓哲轉頭盯着他,神色極是冷淡:“不要再説了。我母親早已經不在了,阮玉瑾也已經死了,與父皇一起埋葬在北陵了。所有的事情到此為止。我答應你,只要你不再碰她,我……我……以後……以後不再見她……”

沉默片刻,才又道:“但是,沈叔,若是你再敢有動她的念頭,我必定……”有些話,沒有説完,相信沈叔也是懂得的。

一時間,兩人僵然凝對,百里皓哲面若寒霜,沈諾疇也沒有回話。

百里皓哲閉上了眼睛:“沈叔,今日的事情,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若不是有你撐腰,蘇全鴻決計不敢在我面前把事情説出來的……今日之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但若再有第二次的話,你休怪我不念多年之情!”沈叔的報仇之心如此之重,他若不下重藥,實在壓制不了他的復仇計劃。

他已經無法再將當年的計劃進行下去了。他無法再對她和她身邊的人下手了。就算他與她之間有世仇在身,他不能接近她,那麼他能做的,唯有離她遠遠的,不再見她了。但是隻要知道她在,在他身邊的某個地方,他的心至少還有一塊地方是在的。若她不在了……她不在了……他實在無法想象……他也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沈諾疇靜了片刻,才面無表情地應聲道:“是!”他早料到是現在的情況了。當初,他在阮玉瑾重病之際提議將阮無雙一併除去。但當時哲兒的反應,他就心裏有所明白了。

從那時開始,他就着手調查阮無雙的一切。他自然知道阮無雙嫁入王府之前就懷了身孕,這麼明顯的生理特徵,身為太醫院首席的蘇全鴻不可能把不出來。經過種種試探,蘇全鴻竟然不漏半點口風。直到他把阮無雙早孕的事情説出口,告訴他皇上早已經知曉這件事情,命他暗中調查,這才讓蘇全鴻驚嚇得説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他又命人查了阮無雙身邊所有親近之人。發現從阮府陪嫁到王府後又帶到皇宮的所有人中,只有孫奶孃在阮無雙產下皇子後被送回了阮府。雖然對外的名義是養老。但按道理來説,阮無雙才產下皇子,身邊正是需要孫奶孃這個有經驗的人,怎麼會把她送回呢?他覺得事有蹊蹺,派人查到了孫奶孃的老家,並將她的家人“請”進了牢房,這才逼孫奶孃説出了所謂的“真相”:阮無雙在嫁與二皇子之前,早已經失貞了。

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原本以為哲兒納了妃子之後,就會冷落阮無雙的。那麼他手上掌握的一切還不必這麼早拿出來。結果哲兒只冷落了阮無雙短短數月,竟又開始寵幸她了,且次數越來越頻繁。他實在忍無可忍。若不阻止,怕後果會難以控制。所以今日才讓蘇全鴻主動向皇上“坦誠”,以求皇帝的饒恕。而哲兒到了這份上,再怎麼不捨得阮無雙,也是騎虎難下了。

昭陽殿裏一片死寂。一重重深垂密掩的簾子擋住了外頭的光線,將偌大的內寢掩在了無邊的昏暗裏頭。

阮無雙縮在榻上,緊摟着雙臂,眼角淚水滾滾,不停落下。許久許久才找回了一點思緒,慌亂地喚到:“墨蘭,墨蘭。”

墨蘭本就侍候着,見她神色如死灰,悲痛欲絕,不敢胡亂打擾。這時聽她叫喚,忙道:“小姐,我在這裏!墨蘭在這裏。墨竹也在。”她僅知道內侍將小姐從皇上的承乾殿請了出來,宮內都在傳小姐得罪了皇上,可能要被廢了皇后之位。一時間,整個昭陽殿內人心惶惶。

阮無雙無力地靠着她,緩緩站了起來,低低地道:“快幫我備墨,我要寫信!”此時一定要修書一封,通知父兄,以防萬一。

心裏亂成了一團,只草草地寫了一下,將信遞給了墨蘭,聲音發抖着道:“快,命人秘密將信送到我爹手上!越快越好!”信中只是讓父兄萬事小心,不要讓人抓住任何把柄。其餘的事情,實在無法説出口。但相信父兄拿到後,也定會明白她的處境。此時,百里皓哲才登基不久,根基未穩,估計還不敢亂動父兄。但自己的事情實在太大了,若是不加防備,連滿門抄斬也是極有可能的。

墨蘭墨竹去後,她彷彿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氣,全身軟軟地跌坐了下來。思緒一片混亂紛呈。他終究是知道真相了。他那麼高高在上的一個人,註定了是要世人來景仰的,可是自己卻帶給他無法抹去的污點。若是再早一點點,一點點就好,她就可以清清白白地給他了……可是終究還是晚了,這輩子他和她,再也無緣了。

她怔忪取出了他的一件袍子,石青緞繡金龍,如此的尊貴與精緻,江南的數個繡娘一針一線,往往要繡上一年半載才能完成。皇帝的衣物是專門由他的貼身內侍管理的,向來極少會留在後妃之處。但以往他天天宿在昭陽殿,就在這裏放了許多。

袍子上還有他的味道,淡淡的龍涎香。九蒸九制而成,只要小小的一星點,就可以數月不退。她的手指緩緩地滑過玉扣,似乎那裏依舊有他遺留的温暖。

那日她氣息不穩地推開了他,隔了幾道紗簾,外頭皆是侍女,只覺着羞到了極點。但一轉頭,只覺得有幾縷髮絲被纏住了,令她無發動彈。他也已經察覺,低頭一看,啞然而笑,竟然與他朝服上的扣子糾纏在了一起。

斜着眸子看着她,眼中竟全是笑意。拉過她的手,圍住了他精壯的腰。他低下頭,正在幫她弄纏着的頭髮。竟有種説不出的旖旎曖昧。她氣息越發不穩了,只覺得臉已經燙得如火燒般。

後來,他解了好久也未把纏着的頭髮弄開。便喚來侍女,取來了剪刀。她俯在他懷裏,鼻尖嘴角都是他的氣息,只覺得害羞,不敢亂動。心想着,剪刀都取來了,只要把髮絲剪斷就好了。但他還是在弄了好一會兒,久得她幾乎以為是一生了。

良久,他才柔聲道:“好了。”她慢慢抬起頭,只見他正幫她將頭髮往後攏。四下裏張望了一下,並沒有發現任何碎髮。不解地將眼光移到了他的胸口之處,這才微微吃了一驚,他竟將朝服剪破了,釦子也剪掉了。要知道,朝服乃皇上所賜,象徵皇上至高無上的權威,不可輕易弄壞,否則形同欺君。就算是皇子,也絕不不可如此膽大妄為的。

只見他朝她笑道:“好了!”紅燭薰香燈的光線温和而迷離,她幾乎要迷失在他的笑容裏了。他的手五指成梳,緩緩地幫她梳理,温柔的幾乎發癢了,一點一滴地滲進了骨子裏。

她像是尊石像,一動不動地凝着他那石青色的緞袍,只見有一團一團的東西慢慢地暈了開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彷彿一個又一個的圓,不停地膠着在一起,直至成了一大片……

原來日子已經過了這麼久了。這件衣服也不是他當日的朝服了,釦子也不是當日的扣子了。但是她怎麼覺得才一恍惚呢?可這麼一個恍惚竟然就是一生了……

想來父母兄長當晚就得到了她被禁足的消息,第二日一早大嫂永安公主就進了宮,説了好一會兒話,後來才屏退左右,問起情況。

她只是無語。嫂嫂見無法問出原因,也就告退了。阮家在宮內素來有人,宮內的動靜,父兄就算不特意打聽,自然有很多人想方設法地要去巴結着告訴他們。這也是權力的好處。當你有勢時,自然有人要靠過來,根本無須特地安插。倘若某一日,阮家若是失勢了的話,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門庭冷落車馬稀,古今皆是如此,他們又如何能夠例外呢?

第三日母親也進宮了,想來是以為姑嫂間終究隔了一層,所以才沒有説出實情。可無論阮夫人怎麼問,無雙只是不説話,將頭埋在母親懷裏,好久才道:“孃親,是女兒不好。只希望父兄能不受牽連。”

阮母摸着女兒順滑的頭髮,低聲道:“父母兄長不求長富貴,只求你平安。”阮無雙的淚緩緩地滑落下來,一切皆由命,半點不由人。

她所做的事情,就算是普通夫婿也是無法原諒的,更何況是天地間最尊貴的他呢?他若是對自己有一絲的在意,就絕對無法容忍。她的心中一陣的酸楚湧上,直入鼻尖。可他就算是對自己沒有半絲的在意,也是決計不能容忍的……酸楚似乎更甚了!

她與他真的已經到了絕路了……

歲月就在日升月落間流走。一段時日之後,後宮中人都知道皇后雖然只被禁足,卻形如打入冷宮。皇帝自她禁足之日起,就再也沒有踏入昭陽殿半步。而四妃子中,澄碧宮的尹妃日漸得寵。雖沒有到冠絕後宮的地步,但比起其餘三個妃子,皇帝寵幸的時候明顯要多得多。

澄碧宮的傍晚時分,尹妃沐浴,身邊是心腹侍女冬燕和冬鵑。沐浴房內的鎏金鴨嘴爐燃着茉莉的篆香,香氣隨着煙霧嫋嫋地飄散開來。

冬燕一邊用玉勺子將温水澆在主子身上,一邊討好地讚歎主子一身的白嫩肌膚:“主子一身冰肌玉骨,怪不得皇上天天來咱們澄碧宮呢!”冬鵑亦連連點頭:“主子現在是後宮第一人,奴婢等人出去,別的宮哪個不是禮讓三分啊!”

尹水雅嬌媚地笑了笑,聞着淡雅的茉莉香味,很是受用。皇上就是愛這個味道,她若是換了其他的香料,他一聞就聞得出來,雖然不會多説什麼,但眉頭微皺着,她就明瞭了。皇上是天,他喜歡什麼,她就用什麼,只要他開心就好。

冬燕繼續在旁邊奉承道:“皇上還教主子下棋呢。一下就幾個時辰。若不是皇上愛極了娘娘,哪有那個工夫教主子呀?”

尹水雅越發笑得嬌豔了起來。冬燕説得的確有道理。皇上總愛跟她下棋。但她卻不會,他卻能耐着性子教她。往往一教就好幾個時辰。聽説絳雲宮和蘭林宮的顏妃和柳妃都會下棋,皇上卻從不與她們下。或許從這一點看,她在皇上心目中的位子是有些特殊的。

可……她微微嘆了口氣。可她總是隱隱地覺得,皇上就算把她擁在懷裏,卻彷彿不在她身邊一樣。他看着她出神,卻彷彿只是穿透她的身體,眼光停留在遠處……

冬鵑笑着道:“宮內不是在新建三層的樓閣嗎?奴才們私下都説,那就是皇上建了給主子您住的。”

那樓閣位於昭陽殿的正東面,距離十分接近昭陽殿和皇帝所居住的承乾殿。其實後宮有後宮極嚴的規矩,宮內中心位置的宮殿向來只有皇帝和皇后能享用。其餘各宮只是分別圍繞着中心宮殿建造的。妃子們平素若能進承乾殿侍奉一晚,便已覺得十分的榮耀了。更不用説住在離昭陽殿和承乾殿如此之近的宮殿樓閣了。

尹水雅抬了抬眼,玉指點了點冬鵑的額頭,嬌笑如花:“小蹄子,這又是聽誰説的啊?”冬鵑笑着回道:“宮內的娘娘們都各有宮殿。皇上納的妃子又不多,不是還有好幾個殿空着嗎?那新建的樓閣是給誰住的啊?現在整個後宮都知道,皇上最寵咱們主子了。不給主子住,給誰住啊?”

皇上會不會要新納妃子呢?尹水雅低頭思忖。但隨即搖了搖頭,若是要充裕後宮,並非是件小事情,朝中和後宮必有所聞。如今一絲風聲也沒有,估計不大可能。她輕搖了一下頭。望着迷離嫋嫋的水霧,微微嘆了口氣。丰神俊朗的他,就算不是貴為皇帝,也自當有很多女子傾心仰慕的……

阮無雙抱着孩子,輕聲細語地哄他睡覺。自她被禁足後,她最怕他對孩子下手。相信沒有一個男人能大方到養育不是自己骨血的孩子,更何況是擁有生殺大權的他呢?或許只要一個眼神示意,承軒就不在人間了。

最開始幾天,她幾乎不能入眠,每天睜眼看着承軒到天明。千錯萬錯,都只是她的錯而已。是她太任性了,以為可以一生一世遮瞞過去的……

所有給承軒用的食物,她都要小心翼翼地用銀針試過。如此提心吊膽地過了一日又一日。心裏頭明明是清楚的,若他真的狠心要將承軒除去,她又有什麼法子呢?很多個夜裏,就這麼害怕着,顫抖着抱着承軒朦朧入眠。甚至一度會從夢裏驚醒……

後來某日,他命人將承軒抱走,她當場險些暈了過去。石全一攙扶着她,一邊勸道:“皇后娘娘,皇上只是想見見太子殿下而已。父子連心,好些天沒見了,皇上想太子想得緊……”

石全一雖是皇帝的心腹,但這件事情他卻也是不知。事情揭穿當日正好不是他當值,但就算他當值,皇上也屏退了左右。而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孫奶孃已經自殺了,蘇全鴻為了項上人頭是絕不會再多一句嘴的。可就算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他能不能容忍又是另外一番情況。

好在半個時辰左右的光景,他就命人將承軒送了回來。她提在嗓子眼裏的心總算是落了下來,可又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或許是為掩人耳目吧!再怎麼説,承軒也是他名義上的兒子,是百里皇朝的長子嫡孫。就算她這個做母后的在世人眼裏犯了再大的錯,但卻絲毫動搖不了孩子的地位。所以他也需要做做戲,演給世人看。若非如此,朝廷、宮中就會議論紛紛。

但卻也讓她微微放了心,至少他願意做戲。這樣的話,他在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對承軒下手了。

她緩緩地在妝台前坐了下來,台上六曲形的巨大銅鏡裏那張臉,眉依舊是眉,眼依舊是眼,可眉眼間只是落寞。或許還是如花的年華,但對於她來説,卻是春光已老,佳期如夢了……

她已經永遠不能再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了,他的一切都已經與她無關了……可明知如此的……但過往的一切,只要略略想起,就有一種刻骨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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