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水雅站在廊上,遙遙地望着漫天白雪紛紛而下。廊下的梅花開得正豔,脈脈動人,幽幽暗香。
有朵雪花絨絨地落在她修長的睫毛上,彷彿是那輕盈的淚珠,她緩緩閉上了眼睛。自那人進宮後,皇上便再也沒有踏足過澄碧宮。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無窮無盡的素白,嬌美卻無人憐。
最近一次見皇上,是他的壽辰。晚宴是宮廷內宴,可偏偏連開宴亦開在了鳳儀殿。
雖是如此,可她不知道為何,卻依舊如小鹿撞懷,心跳加速,隱隱期待。自一早起身,便命人捧了各色的錦繡華衣給她試穿。
她不厭其煩地一件一件試穿在身,流光溢彩的綾羅綢緞,穿在身上,一時讓人挑花了眼。
晚霞色雖然夠豔,但皇上素來不喜歡太鮮豔的顏色。煙紫色又嫌太灰,襯不出她的雪肌花貌。月牙色固然素雅卻又太淡,不適合今天的場合。天藍色的這件似乎又過簡單,並無出奇之處……最後千難萬難地挑了一件紫絳紅的宮裝。
猶記得一年多前,曾有一次兩人一起下棋。因為落日時分,餘暉脈脈,霧靄沉沉。殿內還未吩咐掌燈,但光線已經慢慢暗淡了,有些朦朧。她正在落子,他卻從旁邊伸過了手來,握住了她的手,柔着聲笑道:“好了,這次總算贏了。”她從未聽過他用這般温柔寵膩的聲音與她説話,不由得痴了。
其實她與他下棋,哪一次不是他贏的。她含羞地抬了頭看他,卻瞧見某種東西在他眼中分崩離析了。他又恢復了往常的神色,往常的語調。
她微微嘆了口氣。可她總是隱隱地覺得,皇上就算把她擁在懷裏,卻彷彿不在她身邊一樣。他看着她出神,卻彷彿只是穿透她的身體,眼光停留在遠處……
她一直記得那日她就是穿了這件宮裝。
宴會開在鳳儀殿前殿,她和唐妃、柳妃、顏妃等陸續到達。只見眾妃皆穿了明彩華章的新衣,妝髻精心梳成,珠釵瓔珞,步搖流蘇,個個沉魚落雁,風情萬種。
其實於容貌一途,尹水雅素來頗為自負,放眼宮內的幾位嬪妃,難有出其右的。除了新冊封的凝妃。可凝妃的容貌也……
眾妃子初見凝妃時,沒有一個不吃驚的。那容貌活脱脱的便是阮皇后重生。後來凝妃寵冠後宮,各妃心裏多少有些明白那是因為她與皇后太過相似的緣故。
鳳儀殿的正中,坐南朝北設下了九龍鎦金御案,而邊上則並列了鳳藻玉案。眾妃一進殿內,都不由得一怔。雙雙對視後,這才在內侍的引領下,入坐東西對設百鳥朝鳳案。
要知道這能與九龍御案並排的鳳藻玉案,在後宮僅一人可享,那便是皇后。可如今中宮一位猶虛,怎麼可讓凝妃僭越了這國母之尊。
莫非皇上有意將凝妃冊封為後?眾人一下子思緒紛飛,臉色微變。
眾妃正思慮重重之極,內侍已經在揚聲宣駕了:“皇上駕到——”眾妃子忙起身跪下相迎。只見皇帝居然並不避嫌,一手牽了凝妃,一手牽了小太子進了殿內,親自將凝妃引至鳳藻玉案。
“都平身吧。”
“謝皇上!”
只見凝妃一襲寶藍色的流雲廣袖羅衣,素紗為披,淡雅素約。嫺嫺靜靜地坐在鳳藻玉案旁,並不多言語,如一抹素心蘭,幽幽地盛開。但皇上卻是温言笑語,目光迴轉之間時時轉向凝妃。
尹水雅至那時方察覺出皇上的眼神是如此的不同。亦第一次知道,皇上會用如此輕柔專注的眼光看一個人的。
那是一個普通男子看心愛女子的寵愛眼神。而不是一個皇帝看嬪妃的眼神。
至今想來,仍讓她恨得暗暗咬牙!可那人今日居然還傳來了身懷龍胎的消息。只聽耳旁傳來輕微的“咔嚓”聲,她回過神來,只見手上的一枚鮮紅蔻丹竟被她捏着廊柱的時候生生給折斷了……
金鼎暖爐裏的炭火暖暖地燃着,細煙嫋嫋夾雜着沉木的暗香,燻人欲睡。穆凝煙擁着一襲貂裘,一手緩緩撫摩着腹部,倚在折枝牡丹的窗邊傾聽簌簌的落雪之聲。
有一侍女輕步而來,稟道:“娘娘,皇上已在過來的路上了。”她輕點了一下頭,移動了身子,道:“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心頭氣血翻湧,煩躁得緊,誰也不想見。
百里皓哲進來,只見她側身而卧,倦倦地閉着眼,似乎在沉睡。他伸出手,修長手指緩緩摩挲在她冰涼的臉頰上,似像確認又似怕她再次離去……許久後,又緩緩而下,停佇在她的腹部,輕柔摩挲……
暖爐裏的沉香一絲一縷地漫溢而出,和着幾架上的冬日水仙,幽香淺淺,甚是好聞。
百里皓哲猛地站起身來,大步朝金鼎爐走去,“哐”一腳,已將爐子踢翻在地,怒喝道:“來人!”
鳳儀殿的侍女、宮人素知皇帝威嚴,可卻第一次見他如此暴怒。眾人忙屈膝下跪。正值石全一侍候在旁,跪在簾後:“請皇上息怒!”
百里皓哲轉身急急地抓起幾架上的水仙,推開窗,扔了出去。石全一隻聽到幾聲悶悶的“劈里啪啦”聲,不知具體發生何事,只得隔了簾子惶急呼喚:“皇上,皇上?”
穆凝煙此時已經被驚動,捂着胸口靠在枕上,眸色中亦充滿了惶恐驚嚇之色。房間裏冷風瑟瑟灌入,冷入心扉。百里皓哲忙上前取過貂裘披在她身上,又將她擁入懷中,柔聲安慰:“不用怕,不用怕。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
安慰片刻,方才厲聲質問侍女道:“這爐裏燃的香是哪裏來的?誰讓焚的?”
穆凝煙臉色蒼白,回道:“皇上,是臣妾命她們點燃的。”百里皓哲聞言,眉心緊攢:“你!”
穆凝煙道:“是臣妾。因前日尹妃送來時,臣妾聞了聞,覺着舒泰。今日不知為何心緒不寧的,所以方才便吩咐她們點的。”
百里皓哲又追問道:“那水仙花呢?”穆凝煙蹙着眉頭,低低道:“臣妾素來喜愛花草,這花是殿內本來就有的。怎麼了?”
百里皓哲淡淡地道:“沒什麼,是我覺着這味道聞着怪異,所以不喜。你以後不可再用此香了。”
穆凝煙輕聲應道:“是,臣妾知道了。”
百里皓哲招來了石全一,輕聲吩咐了幾句。石全一領命而去。沒有人注意到皇帝的臉色鐵青,一副風雨欲來之色。
她自然不知道。她今日碳爐裏焚燃的是深海奇香,本身只有香味,是沒有毒的。但是一旦跟水仙、芙蓉等花香混合在一起的話,便是劇毒之物。
一直到現在他心跳還是突突的。若不是他今日來得早,若不是她才點燃,她和腹中的孩兒都會不保啊。
他的目光驀然轉冷,最毒婦人心,想不到尹妃蛇蠍心腸,竟然惡毒如斯!
方才他親自替她把過脈,脈象略有不穩,但還算是正常的。可為何那幾個膿包太醫會診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來回踱步了許久,愈發焦躁了起來。這才見太醫們躬身從內寢退了出來,又復朝他行禮。他甚是不耐:“快説,凝妃到底如何了?”
為首的御醫額頭觸地,頗為惶恐:“回皇上,經把脈,臣等發現,娘娘似乎有輕微的滑胎跡象。還好情況不是很嚴重,臣等馬上對症下藥。請皇上放心!”
百里皓哲這才點頭:“下去吧。”
她的頭枕在他的腿上,臉色雪白,睫毛不停顫動:“皇上,怎麼了?臣妾到底怎麼了?”
百里皓哲握着她冰涼的手,心底柔軟憐愛,哄道:“沒有,這只是太醫們的例行會診而已。快點休息吧。有我在!”
她怔了片刻,忽地抬了眸子,裏頭似乎有水光要波動:“皇上,臣妾不是懵懂孩童,皇上不必誆我。臣妾要聽真話!”
百里皓哲手指輕輕摩挲着她光滑柔嫩的手背,半晌才低低地道:“你可知道,今日燃的香,是產自東海,名為深海奇香。本身是無毒的,香味亦好聞。可這種香一旦跟水仙等花的香氣混在一起,就會變成一種毒氣。”
穆凝煙渾身一震,第一反應是捂着肚子,聲音都發顫了:“那……”
百里皓哲將她的頭扳了過來與他對視,一點一點地伏低了下去,與她氣息交融:“放心,我們的孩子沒事。我絕對不會讓他們有事的,我一定會保護你和孩子們的。再不會……再不會……”
她緩緩閉上了眸子,似疲憊無限,低低喚道:“皇上。”
芙蓉帳內,暖意甚濃。穆凝煙靠在他懷裏,只覺得倦意緩緩襲來,眼皮似乎越來越重。
心裏想到一事,喃喃地問道:“可皇上怎麼會知道這兩個東西混在一起是有毒的呢?”
百里皓哲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説來話長,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你先休息一下。”穆凝煙翻了一下身子,背對着他,似有不悦。
百里皓哲一笑,手緩緩地扶過她順滑的一頭黑絲,低聲詢問:“真想聽?”穆凝煙不語,一會兒才輕“嗯”了一聲。
百里皓哲嘆了一口氣,徐徐道來:“此事須得從我母后説起……你可知道,當年我母后並非是死於對外宣稱的重病。其實是在太子府邸被毒殺的……或許……”
他又輕嘆了一口氣,才道:“或許是害怕別人也用這法子來暗算我,所以在我從小所讀的書籍中,除了治國安邦外,還有很多的醫書和毒經。凡是隻要找得到的,我都看過。”
“後來我成年封王賜府邸後,行動越發自由了些,便又專門從各地暗訪了許多的民間高手來教我。所以天下毒物,我雖然沒有見過,但都知一二。凡是毒物,必定有其獨特之處。比如你所燃的香,其實是深海奇香,與水仙混合後,雖然聞着舒心,但其實體內卻會血氣翻湧逆流。一般人只會覺得心煩氣躁,無法平靜。但是對於有身孕的人來説,卻是極危險的,是會滑胎的。所以我讀過的一本醫書上曾經詳細註明,強調懷有身孕的人是絕對禁用的。”
她的臉隱在了錦被裏,看不清什麼神色,似乎已經酣然入睡了。
百里皓哲的手指輕而緩地滑過她柔脂般的肌膚,從額頭到鼻尖到下顎到脖子……她的呼吸均勻清緩,他的頭慢慢地俯低,一點一點,一直到碰觸她的臉頰……
“無雙,不要再離開我了……我也絕不准你再離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