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洛陽和荊笑侯的決鬥相比於風洛陽曾經經歷過的無數轟動江湖的比劍來説,並不算是最耀眼的。早已經被魔人所盤踞的梧桐嶺上,圍在斷頭崖前等待結果的,只有百餘個金瞳魔人,還有魚韶,祖菁和十數個乘風會風媒。但是這一次比劍,對所有人都有着非凡的意義。
對於那些翹首以望的魔人,這一次比劍是證明魔功的強橫足以對抗凡人武功極致的機會。對於荊笑侯來説,這一次比劍是他第一次可以無所顧忌施展十分不捨劍的機會。對於祖菁,魚韶和所有沒有選擇入魔的正道武林,這一次比劍是正道與魔道最關鍵的戰役,風洛陽如果戰敗,那麼江湖中最後一面抵抗魔潮的旗幟也會隨之消亡,那就意味着魔人將要正式主宰江湖。對於風洛陽,入魔以後能夠成功施展的十分不捨劍,對上需用小無相功催動的三分不捨劍,這就彷彿他在面對另一個入了魔的自己。這場比劍是否能以他的勝利告終,意味着他是否能夠戰勝自己的慾望,徹底超越對於入魔的渴求。
揹負着這些沉重而莊嚴的使命,風洛陽在梧桐嶺上與眾人揮手作別,孤零零一個人踏上了通往斷頭崖的山路。在送別的人羣中,祖菁低着頭躲在最後面,不敢去看此時此刻的風洛陽,也不敢去看對昨晚的一切茫然不知的魚韶。她本想一個人躲到廂房中永遠也不再出來,但是對於風洛陽的掛念和擔心卻迫使她不顧一切地加入了送別的行列。風洛陽囑咐了魚韶幾句話,抬起頭來,在人羣中望了一圈,終於看到藏在最後面的祖菁。他仰起頭,向她張了張嘴,想要説什麼,卻又羞怯地閉上嘴,神色忸怩地左顧右盼一番,終於低着頭咳嗽了一聲,雙眼看着地面,大聲説:“我會回來的。”説完,他不敢去看任何人的臉,飛快地轉回身,一溜小跑地朝斷頭崖奔去。
看着他連跑帶顛的走遠,魚韶輕鬆地笑着搖搖頭,轉回身找到祖菁,朝着遠處的風洛陽一指,問道:“洛陽哥今天是怎麼了,看起來像一個剛剛學會練劍的雛兒。不過他的士氣倒是挺高。”
“哦,是嗎?”祖菁膽戰心驚地望着地面,用纖細的嗓音答道,“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士氣很高嗎?”
“哦,高得就象他第一次上梧桐嶺去和鄭東霆比劍。瞧他眼中那股子火苗,彷彿天都要被他踹個洞,昨晚我還有點擔心他對上師叔提不起精神,現在我算是鬆口氣。”魚韶微笑道。
“那我就放心了。”祖菁以手撫胸,長長舒了口氣。
“這一次比劍一定很精彩,十分不捨劍和三分不捨劍的對決,想想就令人神往。”魚韶目射神光,望着遠處的斷頭崖悠悠説道。
“我只希望他能夠活着回來。”祖菁柔聲道。
魚韶聽到這句話,回頭看了祖菁一眼,卻被她眼中流轉的一絲柔情所觸動,不禁怔住了。
斷頭崖上如今只剩下殘松斷柏,多年來一場又一場捨死忘生的決鬥已經徹底改變了斷頭崖的地貌。最後幾棵青松在風洛陽與孟斷魂的決戰中,盡數被毀。當朝陽升起於斷頭崖,粉色的朝霞均勻地塗抹在崖上一覽無餘的棕色土地上,將一切化為胭脂紅,令
本來肅殺陰沉的崖上景緻奇蹟般地現出一絲暖意。
荊笑侯仍然穿着與風洛陽如出一轍的行頭,惟一的變化只是將本來遮住半張臉的一縷華髮梳回到腦後,露出他那雙金光燦爛的魔瞳。看到風洛陽如約前來,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
“師叔!”風洛陽雙手倒握長劍,向荊笑侯拱手行禮。
荊笑侯沉思着向他潦草地點了點頭,雙手仍舊背在身後,眼睛默默盯着天邊的朝陽。洛陽看到他的模樣,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長劍倒提於背後,也閉口不語。
“洛陽,我本可以找任何人來比劍,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找到你?”荊笑侯默然良久,忽然開口問道。
“……師叔不是貪慕虛榮之人,我也一直在奇怪您為何一定要找我比試。”風洛陽低聲道。
“我總以為,以我本身的定力,即使飲下神藥,也能保住自己內心深處那一絲良知不滅,不被魔性控制。”荊笑侯苦笑了一聲,嘆息着説,“現在想想,當時的我是多麼荒謬可笑。如果真能控制住自己的良知,我就不會去喝什麼神藥了。”
“師叔,你的意思是?”聽到荊笑侯的話,風洛陽的心一下子緊縮了起來,隱隱約約預感到會有什麼自己無法承受的悲劇,就要在眼前發生。
“我體內的魔性與日俱增,每日入夜,我都感到渾身的血脈奔騰如嘯,心頭充滿了殺戮的飢渴,有一個聲音不住在我腦中呼喚:殺,殺,殺,殺!”荊笑侯猛然轉回頭,深深望着風洛陽。
“師叔,要不,你現在就和我回鳳凰客棧,我讓神醫姜楠給你看看,説不定……”風洛陽焦急地説。
“不,你不明白,喝了神藥,我們就永遠無法回頭了。”荊笑侯沉聲道,“解決的方法只有一個。”
“不!”風洛陽立刻知道荊笑侯想要説什麼,脱口呼道。
“洛陽,在我做出令我後悔終生的事情之前,你一定要阻止我,就在這兒,在這梧桐嶺,斷頭崖,殺了我!”荊笑侯厲聲道。
“不——!我做不到!”風洛陽悽惶地大吼一聲,單膝跪到在地,將手中倒提的長劍用力插入地中。
“你不殺了我,我就殺了你!”荊笑侯的聲音中突然生出一絲令人膽顫的獰惡。
“師叔!我寧可你殺了我!”風洛陽雙眼淚花閃爍,顫聲道。
“阿——”荊笑侯忽然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衝上前一把攥住風洛陽的脖頸,就想要將其擰斷。但是,他終於還是剋制住了自己,用力閉上眼睛,劇烈地喘息着。
“師叔……”風洛陽奮力揚起頭看着荊笑侯的臉,淚水再次在他臉膛上滾滾流下。
“呼!”荊笑侯拼命地喘着粗氣,一把鬆開風洛陽的脖頸,連退三步,渾身痙攣一般顫抖着,良久之後才徐徐平靜下來。
“他們會一個一個的前來。”荊笑侯忽然開口道。
“嗯?”風洛陽茫然地望向他。
“那些成魔的高手。成魔的人不會再去分辨善惡,只會去分辨強弱。你是最強者,又是他們的敵人,在他們眼中你是一隻最吸引人的獵物。只有在你死了之後,他們的注意力才會集中到別的目標身上,你明白嗎?”荊笑侯沉聲道。
“……”風洛陽腦子裏一片混亂,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是抵抗魔潮最後的屏障!如果你死了,就是局勢真正失控的時候。我説的是成千上萬肆意亂殺的魔人,天下千萬百姓的性命。你肩上的,是一副千斤重擔,你現在卻想要自暴自棄,將性命浪費在我手裏嗎?”荊笑侯厲聲質問道。
“但是……師叔,我怎忍心……”風洛陽語無倫次,眼睛倉皇地望向荊笑侯,充滿了無助的乞求。
“本門弟子入了魔,風師哥會怎麼做?”荊笑侯大聲吼道。
“爹爹……”風洛陽渾身一震,身不由己地低聲道,“他……他會清理門户!”
“這也是九泉之下,他希望你來做的。這也是我希望你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荊笑侯説到這裏,語聲變得柔和起來,“洛陽,難道你要看師叔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要去學那些無用的蠢兒,自我了結殘生嗎?”
“師叔……”風洛陽雙手用力抓向地面,深深將十指插入堅硬的棕土地之中,垂頭不言。
“洛陽,師叔知道自己這一次做錯了。但至少,我應該有一個壯烈的結局,不是嗎?”荊笑侯顫聲問道。
良久,風洛陽終於艱難地抬起頭來,一把抓住自己插在地上的長劍,撐起身子,臉上露出一絲堅毅的神色:“好,師叔,我答應你。”
“這才是好孩子。”荊笑侯長長舒了一口氣,欣慰地一笑,忽然輕鬆地聳了聳肩膀,“看開點,洛陽,至少師叔我能痛痛快快使一次十分不捨劍。”
“師叔,請您盡情施展。弟子必有破解之道,決不會輸。”風洛陽肅然道。
“好,這才像天下第一劍該説的話。”荊笑侯一挑大指,微帶自得地一笑,“今天,就像幾十年前的洛陽擂,我就像那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施展夜落星河劍的鄭東霆,你就像天下無敵的弓天影。唯一的區別,就是這一次的好人是弓天影,壞人是鄭東霆。你可敢和鄭東霆一戰嗎?”
“師叔,今日一戰和當年還有一個區別,”風洛陽將手中青鋒劍斂在眉心之側,劍尖遙指荊笑侯,渾身繃成充滿勁力和美感的弓形,“今日贏的,會是弓天影!”
“好一個風洛陽!”荊笑侯長笑一聲,一直握於身後的黃金劍忽然隨着他迎風甩袖的動作噴薄而出,宛若一道金色的河流,氣勢磅礴地卷向風洛陽。
“嗬!”風洛陽的青鋒劍抖動萬道白虹,奮力迎向眼前璀璨多姿的萬點金光,一陣令人激昂澎湃的金刃交擊聲響徹雲霄。金光白虹宛若日月相撞,天地歸合,那華麗而絕美的劍光,穿越了千峯萬谷,透過清晨昏黃的朝霞,照耀在整個梧桐嶺上。
看到斷頭崖上衝天而起的耀目劍光,聚集在梧桐嶺上的魔人們無不發出類似於歡呼一般的咆哮,宛若一羣朝着狼王引頸長嘯的野狼。前排的魔人忍不住觀劍的渴望,不顧武林故老相傳的規矩,撒開腿沿着山道朝斷頭崖上跑去。
“喂,你們不可去打擾比劍!”一旁的魚韶大聲喝道。祖菁一把抽出腰間青虹劍,橫在身前,也嬌聲喝道:“不要上山,否則我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