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菁和魚韶的厲害,很多魔人都聽聞過,更有不少已經領教過,於是大部分想要闖上斷頭崖的魔人收住了上山的腳步。但是卻有七八個藝高人膽大的魔人沒有將二女的警告放在眼裏,悶頭一股勁兒地往斷頭崖上奔去。
祖菁回頭望了魚韶一眼,猛地一咬牙,跟在這羣魔人身後,也朝着山上跑去。
“唉,魔人一到,規矩都沒了。”魚韶無奈地嘆息一聲,跟在祖菁身後追趕上去。
臨近崖頂的魔人們不顧一切地攀上崖面,探頭朝崖上張望。他們剛一冒頭,一片更加燦爛輝煌的劍華宛若節日慶典上最後燃放的壓軸煙火,氣勢磅礴地向着四面八方狂猛地釋放,似乎誓要將人們心底最後一點熱情徹底點燃。隨着這炫目劍華而來的是冷水入油一般綿延不絕的爆炸聲,如爆豆,如滾雷,如拍岸驚潮。當人們被這觸目驚心的聲與光衝擊得如痴如醉之時,滿空綿密優雅的劍影穿過光幕和音浪,此起彼伏地出現在人們已經模糊的眼簾中,猶如在夏夜星辰之下恍惚間所做的一場迷夢。人們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光怪陸離,旋轉不停,彷彿是時間與空間都在這個端頭崖上扭曲變換,再也分不清東南西北,也分不清人間何世。
“真正的十分不捨劍,難道這就是真正的十分不捨劍?”追在魔人們身後的祖菁和魚韶雙雙仰頭望着在空中蔓延的劍光電影,猶如兩個陶醉在午夜流星雨中的小孩子,全然忘記了自己也破壞了不準觀劍的江湖規矩,更忘記了自己的周圍環繞着足以致人死命的魔人,只是痴痴地抬頭看着眼前如幻如夢的一切。而在她們周圍的魔人顯然也忘記了自己正站在他們的死對頭身邊,他們的全副心神都沉浸在眼前瑰麗絕倫的對劍奇景之中。
一聲沉悶的劍鳴在崖上猝然響起,宛若洪鐘大呂敲在眾人心頭。魚韶和祖菁同時彎下身,張嘴乾嘔了一聲,才消去了因為這聲劍鳴而產生的鬱悶之氣。當她們再次抬起頭,卻看到一片宛若牡丹花冠一般層巒疊嶂的劍華奔湧而起,好像在地上突然噴出一眼由劍影形成的噴泉。
“阿——!”數聲慘叫在崖邊響起,一羣想要登上斷頭崖從近一些的地方觀看比劍的魔人雙眼同時噴出兩股血泉,身子彷彿一個個沒有生命的木樁,相繼從崖上滾落梧桐嶺。這些痴於看劍的傢伙竟然在不知覺間已經傷在了荊風二人鬥到興起時激發出來的劍氣之下。
沒有人關心這些粗心喪命的魔人,前排的魔人倒下去,後排的魔人踩着他們的屍體繼續湧向前,每個人都彷彿着魔一般望着空中流光異彩的劍影,飢渴地期待着兩位劍法英才下一招的交鋒。
燦爛的金華突然在半空中綻放開來,形成了十一朵錯落有致的金色花朵,旋轉着圍裹向風洛陽月白一片的劍影。那是荊笑侯終於開始發動十分不捨劍中段八式劍法的標誌,三分不捨劍只能舞出五朵平花的劍法,在他手下卻綻放出十一朵平花。那些精巧雅緻的劍花此刻顯出的卻是氣吞天下的鋭勢,“相思焚作灰如雪”!星流激電,一往無回。
風洛陽手中的劍光忽然間散落一地,跳動的銀光化為一片明媚燦爛的滾滾光河,捲起一浪秀美悽清的韶華,迎面撞向滿空飛舞的點點金花。白河金影撞在一起,化為一片螺旋轉動的青藍色火光,甩着長長的紅色尾線,將碧空塗抹出一抹驚豔絕倫的亮彩。
荊笑侯的劍芒一顫,劍招已經化為一片烏雲蓋頂般的炫影,宛若一片在豔陽下滾滾而下的風雪。滿空躁動不安,隨風搖擺的詭異劍影從四面八方向風洛陽合圍而至。“思君唯得滿頭霜”的進手勢讓他使出了十二成的威力,彷彿想要將世間的一切絞成碎片。
風洛陽手中白光一湧,本來使得得心應手的“無定河上波光寒”順理成章變化為驚濤拍岸的“大浪淘盡夢中身”,氣勢磅礴的白色光潮正面迎向從天而降的金色雪幕,帶起滿空沸油一般爆響,盡破荊笑侯的攻勢。
“好啊!”祖菁和魚韶看在眼裏,禁不住瘋狂地扯開嗓子叫好。風洛陽從始至終都被荊笑侯高出一籌的同門劍招死死壓制,無論從劍速,劍意,劍氣,劍勁上都處於絕對的劣勢,但是他卻巧妙利用十分不捨劍劍招之間的相生相剋,苦苦維持住了棋逢對手的均勢,他顯示出的機智和頑強,確實讓人忍不住擊節叫好。
此刻的風洛陽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和自豪,只有一片浸滿悲傷的木然。只見他閉起一目,長嘯一聲,身子突然竄入了高高的碧霄。荊笑侯彷彿和他有了同樣的念頭,也同時高高躍起。兩人的長劍在空中發出一陣淒厲絕倫的劍嘯,刺目的白光金華同時爆炸開來,刺得觀戰眾人眼前一片紅光血影。
滿空驚濤駭浪的劍華彼此糾纏着,互相吞噬着,連綿激盪着,十分不捨劍的絕招猶如飛轉的走馬燈中的影像,突然亮起,又乍然湮滅。
“月華千里照一人”“青楓蒲上離人淚”“江流百轉空逝水”“雲雨巫山枉斷腸”“秋波婉轉欲傾城”“回眸羞見水中花”……
兩個哀牢山的劍客似乎想要迫不及待地將一生最得意的絕學在這千鈞一髮的瞬間使盡使絕。十分不捨劍終極必殺的禁招,三分不捨劍領悟巔峯的絕學,在半空中捨死忘生地碰撞在一起。這就彷彿是一場誰都不是贏家的戰爭,精兵鋭卒,盔甲華麗,駿馬馳騁,戰旗飄揚,卻要魚貫走入死地,燃盡燦爛的生命只為了一場荒謬絕倫的遊戲。
痛快淋漓的劍花流火鋪滿了東方的天際,當空的豔陽也被淹沒在刺目的劍芒之中。在那一瞬間,彷彿九個日頭同時在空中照耀,卻又同時被人從空中射下,狠狠墜落在梧桐嶺上。
魚韶,祖菁,以及所有捨命攀上崖來的魔人下意識地同時撲倒在地,用手緊緊護住面門和身上的要害,誰也不敢再用赤裸裸的眼睛去觀看空中那團令人睜目欲盲的光華。呼嘯的風聲在他們耳中迴盪,斷頭崖上最後幾棵只剩下半截身軀的殘松從土地中掙扎了出來,帶着根鬚上沉重的泥土在空中打了幾個盤旋,重重落到眾人身邊。天上下了一場土石形成的密雨,澆得人們皮肉生疼。空氣中橫絕的殺氣讓強絕的魔人們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祖菁第一個提起勇氣,拍掉身上的灰塵,起身朝着崖上望去。
遠遠的,風洛陽和荊笑侯默然對立。風洛陽的半邊身子被鮮血染得通紅,半截金黃色的斷劍深深刺入他的左邊肩窩之中。他的手上顫抖地握着自己的青鋒劍,劍鋒上閃爍着一線若隱若現的青光。荊笑侯手裏倒提着只剩下一半劍鋒的黃金劍,身上片塵不染,潔淨異常。
“小師叔!”祖菁心痛地低聲呼喚了一聲,淚水不受控制地從她眼眶中流淌下來,輕柔地灼燒着她的面頰。
魚韶和魔人們相繼從地上爬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風荊二人,一時之間誰不知道比劍的勝敗。
“好招!”
良久之後,荊笑侯忽然微笑着開口讚道。
風洛陽沒有説話,兩行浸着血水的眼淚緩緩從面頰上流淌下來。
“我本以為我的身軀已經刀槍不入,沒想到我最大的破綻居然是我用來殺敵的劍……”荊笑侯語氣輕鬆得就像一個下棋輸了一目的棋士,“你用血肉之軀別斷我的劍,趁我斷劍無力之時,挑下我鎮穴的骨針,這番機變,放眼天下,只有風洛陽才能做到。”
風洛陽仍然沒有説話,寂靜一片的斷頭崖上,只有他身上的血水濺落在地的輕響。
看着他的模樣,荊笑侯輕輕嘆了一口氣,柔聲道:“別為我難過,這是我一直夢想的結局。”
他轉過身,朝祖菁和魚韶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滿崖密密麻麻的魔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粲然一笑,雙手一抬,彷彿一個戲子,傲然站在燈火輝煌的舞台上:“到我謝幕的時候了。各位,來生再聚。”
他的話音一落,兩股烏黑色的血跡頓時從他鼻翼中奔湧出來,接着雙眼,雙耳和嘴角同時滲出血花。
“荊世伯!”“師叔!”魚韶和祖菁同時驚叫了起來,忍不住向前奔去。然而荊笑侯的身子已經霍然爆裂,化為滿天烏黑色的血雨,灑在斷頭崖本已經浸透鮮血的土地上。
“哇”地一聲,風洛陽狂噴出一口鮮血,雙膝跪倒在地。
“小師叔!”“洛陽哥!”祖菁和魚韶一左一右,搶到風洛陽身邊,同時扶住了他的胳膊。
風洛陽抬起手來,做了一個自己沒事的手勢,接着緩緩站起身,彷彿一個木偶一般機械地轉回頭,一個人蹣跚着朝斷頭崖下的山路一步步走去。看着他滿身鮮血,肩帶斷劍的猙獰模樣,看過他一劍縱橫,力殺荊笑侯的神武,再見他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來,崖上的眾魔人僅有的一點膽氣在此刻消失得一乾二淨。他們發得一聲喊,不約而同地轉回身,施展輕功爭先恐後地向梧桐嶺下奔逃而去。陽光照耀下的斷頭崖上,風洛陽一個人緩步而行,身前成百魔人狼奔豕突,彷彿一個牧羊人在驅趕着驚慌的羊羣。這一時無量的威風煞氣,本是每一個英雄豪傑的夢想,但是此刻的風洛陽心中卻只有一片茫然無依的麻木和無法承受的悲愴:他最尊崇的劍師,終於死在自己的劍下,盡他這一生,還要為天下第一劍之名付出多少犧牲,他已經無力再想。
在他身後,祖菁忍不住放聲哭泣,而那乘風會大當家魚韶亦無法忍住自己的淚水。這一日的梧桐嶺,山風嗚咽,一如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