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回去睡覺,我卻睡不着了,到隔壁的房間看了田教授好幾次。他對我説:“孩子,我們聊聊吧。”
我乖乖坐到他身邊,低着頭説:“我曾懷疑過……現在終於敢肯定了。”
“你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如果想説,你自然會説了。”我並不急於知道答案。
“你媽是個很好的女人,是我對不起她……”他的聲音深沉而蒼老,在這寒冷的夜晚更讓人覺得悲涼,“我們是通過別人介紹認識的,她在醫院當護士,我剛考上大學,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我們互相都有好感就結了婚。”
他的神情似乎回到了當時的時代,“那時候,上學和不上學的人在思想上會有很大的差距,有很多事兒覺得沒辦法和你媽交流。我每次回家,她只會做家務,雖然把家裏收拾得非常整齊,把自己打扮得也很得體,但總是話不多。我覺得她太沉悶,沒有朝氣。當時,女人上大學的學理科的也不多,但我們班有一個,大家都跟她叫班花,班上所有的男生都去獻殷勤,可是她偏偏就看上了我。也許是年輕氣盛,也許是虛榮作祟,反正不知道自己被什麼鬼迷了心竅,漸漸忽略了家裏的她,和班花好上了。我大學畢業在研究所工作時,你媽提出分手。在那個離婚還不太普遍的時代,她毫無怨言地放了我自由……人是自由了,可心裏總空落落的,再回去找她時,她怎麼都不肯見我。再後來,她換了工作,搬了家,就杳無音信了。”
他困難地喘息着,換了口氣,繼續説:“我最後並沒跟班花結婚,是組織上給介紹了個人,也有了孩子……”
我認真聽他説話,不知道這個故事有多少是杜撰,又有多少是真實。畢竟,我沒有在那個年代生活過,也不瞭解那個時代的婚戀觀念。
故事講完了,我們都沉默了好半天。
他問我:“孩子,你能原諒我嗎?”
我固執地搖頭,“我從來沒怨恨過你,何來原諒?”我媽説她不會恨一個不相干的人,我當然也沒理由恨他。上一代人的恩怨,應該由他們自己去化解,儘管有些人、有些事兒早已經塵歸塵,土歸土。
“田教授,您累了,休息一會兒吧,明天讓團裏想辦法先送您回北京。”我給他掩了掩被子,然後回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一早,團長提出送田教授回北京,他死活不肯,非要留下來跟大家一起做完考察項目。
團長給我使眼色,偷偷地説:“這個老田的脾氣太犟,小田,你去勸勸。昨天你救了他的命,沒準兒能聽你的。”
我進去的時候,他正想吃藥,看到我就把開水放到了一邊兒,“你也來勸我回去?”
我點點頭,“您還是先回北京吧,免得整個團都跟着擔心。”
“你擔心我嗎?”他問。
我思考着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想了半天才覺得庸人自擾,就算團裏隨便一個人身體不好,我當然也會擔心,也會勸他回去好好休息。
“我當然擔心您了!”我坦然回答。
他欣慰地笑笑,嘆了一聲:“我真是老了……”
“回去吧,下午我陪團長去送您。”
送走田維年教授,我跟考察團在新疆境內停留了二十多天,才返回蘭州。
一路上風餐露宿,大家都吃了不少苦,所以到蘭州預定了最好的賓館。
剛來到賓館,就看到大廳裏站了幾個氣質不凡的人,非富即貴,尤其是一個穿玫瑰紅襯衣、黑色長褲的背影吸引了我的注意。看身形總覺得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他隨手將駝色的羊絨大衣搭在臂上,像時尚雜誌封面男模。
他轉過身,看到一雙凌厲的眉眼。我樂了,原來是章御。在異鄉見到朋友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兒。
不過章御居然對我視而不見。幾個人向電梯口走去,章御先進了電梯,其他人緊隨其後。
電梯門關閉的一剎那,我趕緊衝上去,“等等!”
還是沒來得及,電梯門關上的時候,我看到章御驚訝的表情。
錯過了就是無緣,既然這樣就別去打擾他了。
我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沒有共同的世界,終究無法相通。
我等着電梯下來,電梯門開了,卻看到章御站在裏邊微笑着看着我。
“笨蛋,上不上來?”我衝他呵呵傻笑。
章御的房間在頂層,我不知道是不是叫總統套房,但一個人住好幾個房間總覺得奢侈。
我懶洋洋地趴在他房間的沙發上,讓他幫我去切一個白蘭瓜。他切東西的功夫一流,生魚片能切得像紙一樣薄,切個瓜自然不在話下,放着這麼好的勞動力不用真是罪過。
他把瓜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塊,用牙籤插着遞給我,“吃吧!”
“呵呵,章御,你怎麼來蘭州了?”我邊吃邊問,白蘭瓜的確很好吃,清甜可口,怪不得全國聞名。
他也拿了一塊放進嘴裏,説:“我來搞點油!”
“你不是跟外國人做生意?來這裏幹什麼,你不會倒賣石油吧?”我問。
他笑,“倒賣石油賺幾個錢?我倒賣軍火!”
“媽呀,那可是犯法!”
他無奈地搖頭,“你也信?”
“騙我玩兒啊?不理你了!”
他趕緊説:“別,你都一個月不理我了,給你打電話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還以為你被火星人拐走了!”
“這段時間在西部,手機一直信號不好,後來乾脆關了省事兒。”
見到章御,最想問也最不想問的一個問題就是章騁。
我鼓了好幾次勁兒才開口:“章騁最近還好嗎?”始終沒給章御打電話也是因為怕他還在為班長的事情遷怒於我。
“不好,他要出國,到國外找個洋妞結婚生子。”章御説的半真半假。
不管怎樣都是因為我,“我希望他幸福!”
“這段時間懸,正被我們家老爺子逼着相親呢!”他幸災樂禍地説。
呵呵,看來,他有得忙了!
和章御嘻嘻哈哈聊了半天,章御不記仇,我更不記仇了。
看看時間也不早了,我打着呵欠説:“我要回去睡覺!”
他注視着我,“今晚睡這兒吧,這麼多屋子,隨你挑。”
“那半夜考察團該報警找人了。”我搖搖頭,拒絕他的提議。
“可樂!”他用喑啞的聲音叫我。
“嗯?”
“我想抱抱你!”他伸出胳膊將我圈在懷裏,用他男性的氣息魅惑着我。
我哈哈大笑起來,幾乎笑得沒了力氣,“章御,離我遠點,我怕癢!”
他故意搔我,弄得我咯咯笑個不停。
笑累了才停下,他似乎很是緬懷,説:“好久都沒聽你笑了。”
睡到半夜,聽到有人敲門,一聲一聲的,很輕。不會有壞人來打劫吧?我抄起凳子,站在門後,慢慢把門打開。
門口的人影晃動了一下,剛要往裏走,我抬起凳子便砸過去。不想,那影子用胳膊一擋,我的雙手迅速被鉗制住。
“你想謀殺?!”這聲音居然是章御。
“沒事半夜來敲什麼門?”我拍着胸脯給自己壓驚。
“睡不着,我們去看星星吧!”章御拉着我往頂樓走。
“這是半夜。”
“半夜才安靜。”
“我要睡覺。”
“不行,陪我去看星星。”他固執起來可不比章騁遜色。
“章御,我要殺了你!”害我有覺不能睡,我怎麼能沒點火氣?
“看完你再殺我行不行?”他拉着我的手,上到頂樓。
夜色很深沉,周圍異常安靜,只有啾啾蟲鳴。晴朗的天空墜滿繁星,每一顆都那麼清晰明朗。這是我這輩子看到過最美的星空,乾淨而純粹。
我不禁被這異常的美麗吸引了,靜靜坐在頂樓,仰視天空。
“怎麼樣?美吧?”章御坐到我身邊。
“快看,流星!”我像個小孩子,拉住章御。只可惜,那璀璨芳華只有一瞬間。
在這樣的星空下,我想起肖遠。我和他的愛情就像這流星,只有剎那的光芒,餘下的一生都黯淡無光,慢慢消失了。
“想什麼?這麼入神?”章御一直在盯着我。
我抱緊雙膝,輕輕吐出肖遠的名字。
再看章御,一副不耐煩的神情,“我約美女看星星,可不希望她心心念念都是別人。”
我甩甩頭,硬生生將肖遠拋到腦後。“嘿,聽説每顆星星都是一個人的靈魂,你幫我找找我媽那顆好嗎?”此時此刻,我情願迷信。
章御笑了,指着遠處一顆最亮的星星,説:“好像就是那顆!”
我衝那顆星星做了個最愉快的表情,“媽,您能看見我嗎?”
出來得匆忙,我只穿了普通毛衣,冷風吹過,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章御伸出胳膊,將我環在懷中,給我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