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的是一個穿普黑色禮服的老男人。他很老很老,佝樓駝背,那張哭喪似的臉堆滿一層層皺紋。我好像從來沒見過這麼老的人,他看來至少也有一百歲,甚至有一百二十歲。
他沒起伏的聲音對我説:
“請進來參觀。”
我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他在我身後把門帶上。
“請隨便。”他的聲音有點令人不寒而慄。
畫廊狹長,好像看不見盡頭似的,面積比我以為的要大得多。從外面看進來,根本看不出。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店裏擺着的全是人像畫,每一張畫的主角都是年輕漂亮的男人或是女人,穿着久遠而古老的服飾,眼睛周圍沒有一絲皺紋。
二十年間,我看過無數的畫,我幾乎做得所有流派和風格。即使是新進的畫家,我也認得出來。然而,這家畫廊裏擺的畫,我完全看不出是出自哪一位畫家的手筆。
我心裏想,到底是哪一位新進的畫家,竟然擁有這麼不凡的功力?
當我轉頭想問問那個老人時,卻不見了他。
我只好獨自繼續看下去。
忽然之間,當我抬起頭時,他竟然無聲無息地站在我面前。
“請問這些畫是哪一位畫家畫的?”
“都是玫瑰夫人畫的。”他平板的聲音回答説。
玫瑰夫人?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他突然問我。
“夫人就在畫室裏,你要不要見她?”
我的好奇心驅使我點頭。
“請跟我來”
他在前面帶路。我跟在他後面,走下一條鋪上木地板的狹長樓梯。我沒想到這家畫廊是有地窖的。他步履蹣跚,走路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
我們穿過一條長而幽暗的走廊,走廊的每一邊都有一個房間,左邊的房間擺了許多木造的古典畫框,幾個男工默默地在那裏為畫框上漆,那些工人看起來跟走在前面的那個老人一樣老,全都哭着一張臉。右邊的房間有個個女工在裱畫,她們就跟那些男工一樣老,每一張皺臉都帶着哀傷。
這裏的工人怎麼都這麼老啊?
我猜想,那位玫瑰夫人説不定有一百四十歲。
走了一會,我開始,聞到一股甜膩的花香味兒。
當那股味兒愈來愈濃盈,我終於來到走廊盡頭的畫室。
偌大的畫室中央有一個直立的圓架,上面的畫布是空白的,旁邊一張鋪了紅絨布的桌上散滿了畫飛和顏料。
畫間架後面擺着一張高背扶手的絲絨椅子,房間裏插滿了紫丁香色的玫瑰,一小朵一小朵的,開得翻翻騰騰,怪不得那麼香。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攻瑰。
我正想回頭去問那個老人攻瑰夫人在哪兒,但他已經不見了。
我走到桌子那兒,拿起畫筆看了看,心裏覺得奇怪,那些都是很古典的畫筆,好像已經用了好幾個世紀,現在是買不到這種筆的。
玫瑰夫人應該真的很老很老,我放下手裏的畫筆,轉過身去的時候,一個女人已經站在我面前。
她到底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我完全不知道。
她一點都不老。相反,她年輕得很,看上去只育二十三四歲,身上穿着一襲波希米亞式的紅絲絨裙子,右手無名指上套着一顆月牙形的紅榴石戒指。
她美得驚人,一雙深黑的眼睛好像會把人的靈魂吸走似的。
“你想見我?”她説,聲音好像來自遠方。
“外面那些畫是你畫的嗎?”我驚訝地問。
那樣的功力,不可能是出自一個這麼年輕的女子之手。
然而,她點了點頭,説:
“是我畫的。”
“畫裏的人都很美。”
“而且還很年輕。年輕總是美好的。”她看我的方式,好像已經認識我很久了。
我傷感地同意了她的看法。
“喔,是的。”
我有問她:
“那些都是你的客人?”
她的眼睛在觀察我,回答説:
“是的,我都是應他們的要求畫的。你想我替你畫一張嗎?”
我黯然説。
“我沒那麼年輕。”
她在桌上拿起一根畫筆,説:
“那要看我怎麼畫,那些人本來也沒那麼年輕。”
“是你把他們畫年輕了?那就不是本人了吧?”我搖搖頭説。
她意味深長地説:
“我沒有把他們畫年輕,是他們變成我所畫的那個樣子。”
一瞬間,我驚住了。我似乎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
“坐下。”她看了一眼那張紅絲絨扶手椅,吩咐我説。
信生,我做了一個抉擇。
我毫不猶豫地坐到那張椅子裏去。我並沒有被迷感,我是自願的。
我想變年輕,那樣的話,我們再見的一天,或許有一絲機會,你會愛上我。
為了你,我什麼都不怕。
“你很漂亮。”她説。“要是年輕一點,你會比現在更漂亮。”
在那個畫室裏,時間彷彿是不存在的。
我不記得我到底在那兒待了多久。我想起跟你們識的那天,匆匆在你的書架上抓起來的那本《格留的畫像》。故事的主角格雷俊美無比,畫家把他的樣子畫在一張畫布上。從此以後,畫像會衰老,格雷卻永遠年輕。直到一天,格雷用把刀毀了那張畫像,畫像裏那個又老又醜的男子重又變回年輕美麗,格雷卻老朽不堪,死在自己的刀下。
我突然明白了命運那深沉的伏筆。
那一天,我為什麼剛好會拿起那本書?
早在二十年前,我已經註定是你的,只是我也必須苦等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