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裝傻應該是我做出的最明智的選擇。
沒有任何人防備我。
甚至是下人,當主子不在時也會有些鄙夷有些同情地看着我,説着“我”的身世和“我”的糗事。
我穿越來的時空,跟天修大法師説的數百年,相差了近千年。
因為此時,居然是大唐盛世。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十餘年,貞觀之治,已頗有成效,京城之中,路不拾遺,夜不閉户。
我穿越得到的身體和身份,居然是天下聞名的洛陽飛雲莊莊主容錦城的嫡女,可惜從小是個弱智無能的白痴女孩。
容錦城就是我醒來時見到的那個穿着錦袍的中年男子,家資鉅萬,是當世最具實力的皇商,許多高官甚至皇親都與容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容錦城的元配夫人,已在十五年前去世,只留下了當時尚在襁褓之中的我——或者説,我的現在的身體。容錦城共娶了三房夫人,另有十餘名姬妾,但子息不盛,只有三個女兒。我的大姐容詩兒是二夫人所出,嫁的是洋州刺史趙節。二姐容畫兒是三夫人所出,尚未字人,但聽口吻她對我的未婚夫東方清遙很是傾慕。東方家和容家一樣,是極有名的皇商,當年受過容家大恩,幾世交好,因此定了姻親。
容家這位父親看來是很憐愛他這個自幼失母的白痴女兒,並且相信受過自己恩的東方家不會虧待容家這個白痴女兒,方才給小女兒定下了這門親事。
他的白痴三女兒叫容書兒,很典雅很有氣質的名字。
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可惜這個名字讓我不得不裝成白痴。
幸好,我不會一直裝下去,我不會留在唐朝,我的根,我的夢,我的心心念念,都在二十一世紀那個遍地是花的南方城市。我這個二十一世紀的靈魂,一定要回到那個屬於我的地方,屬於我的家,找到屬於我的愛人。
我意識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如何去西藏,如何去香巴拉雪山。
可惜這是唐朝,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唐朝。
沒有飛機,沒有汽車,沒有馬路,沒有電話。
連馬車都不是尋常人家用的起的奢侈品。
我該怎麼去西藏,又該怎麼去向愛我的祖母、母親和景謙求援?
我只是一個飄泊在千百年前的孤悽靈魂,迷失在那簡樸而繁華的大唐盛世。到底該如何迴歸我的世界?
我一直在琢磨着。一邊琢磨,一邊休養着自己的身子。
經過一次生死劫的身子,實在是太弱了,不管將來設什麼法子去西藏,我都得不動聲色養好自己的身子,再暗中準備好去西藏的盤纏。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時的西藏,叫吐蕃。貞觀年間,文成公主入藏和親,下嫁吐蕃贊普松贊干布。既然大唐有公主在彼處,想來京城之中,必然有人來往於兩國之間了。
裝傻其實也是一件吃力的事。我一向安靜愛潔,卻不得不故意每日弄得蓬頭垢面,見人就呵呵傻笑,時間長了,真的快要傻了。
所以別人不注意時,我還是會悄悄走到別人不注意的花園背陰處,在那一大片的薔薇架下,盤算着我的出走計劃,思量着我回到現代的可能性。
薔薇花瓣在風在懶懶飄着,風中的氣息清新而芳香,有些像我們一家三口所居住的故園的味道。那個故園裏,後來多了一個人的氣息,那就是景謙。
景謙,現在應該也在數千年後的薔薇花下獨自徘徊,懷念着我這個突然死去的戀人吧!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出,他那温和漆黑的大眼睛裏,大滴掉落的淚珠的温度。和淚珠一起滾落的,應當是和我一樣的傷痛和失落吧。
不知不覺,淚水迷住了我的眼。
我含着淚,折了六十四根小小的樹枝作為籌子,把自己的八字一一排出來,以五行相生相剋和陰陽二氣銷長之理,細細推算。依舊是一副薄命相,二十四歲後,全然的一片空白,找不出一絲生意來。
但這空白又與一般全然的死去很有差別。徹底死去的人,會迴歸到幽冥地府之中,重新投胎。地府在八字中的顏色,是黑暗如無星無月的夜晚顏色。而我所排出的空白,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般的空白。
這是什麼預兆?祖母和母親把它看作了我的生機,我應該也把它視作我的生機麼?那遮眼蔽目的白!
然後我取出掛在脖子上的金鎖,看刻在其上的生辰八字。
這是屬於白痴女孩容書兒的生辰八字。我醒來時一直跟隨我的螭紋古玉已不見了,卻多了這把金鎖。這把金鎖挺沉,在現代可以換到不少錢吧,但要去唐時的吐蕃,恐怕還是遠遠不夠,得另想法子。容書兒雖出生於大富之家,卻未見有什麼值錢的首飾,多半因為是白痴的緣故,再值錢之物,也會給她隨手遺棄吧。
容書兒的生辰八字也很奇怪,她的命數應該屬於很清貴的那種,有錢有閒,能書會畫,並且頗有旺家之相,只是未成婚前運數有些迷濛,似一顆明珠飄着一層灰,只待成婚之後,即可塵埃盡落,還其本色,絕無短命運數。
可我既然已經佔了容書兒的身子,我就成了容書兒,真正的容書兒,一定是死了。難道我的八字推算,用在古人身上並不合適?
可八字推算,本也是古人傳下來的呀!
我默默沉吟間,忽然一個人影走了過來,往我排着的八字的樹枝上瞧,驚訝道:“姑娘在排什麼?”
我心裏緊了緊,若無其事把樹枝亂七八糟的撥弄着,然後抬起頭,用被淚水和污垢糊了的臉頰,衝來人傻傻一笑。
這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年輕人,身子高挑,着了一身石青色彩繡仙鶴的錦袍,容貌清雅,一雙明眸,如漆黑夜空的星子,清而亮。他打量我時,眼神開始很是驚喜,等見到我的傻笑時,才轉作驚訝。
我把污黑的手抓起一把樹枝,呵呵笑着:“玩,我們玩兒,這裏的木頭,很多。”
年輕人接過,看着目光呆滯痴痴傻笑的我,不知所措。
這時又有個男子聲音傳來:“蘇兄,世伯已備好午餐,先去用餐吧。”
年輕人應了一聲,又看向已被我撥亂的樹枝,卻沒挪腳。
那男子不耐煩,已走了過來,看到我時“呀”了一聲,道:“書兒?”
我一眼望見那走來的男子,目光卻真的呆滯了,那是,景謙?
彎彎細細略有些嫌小的丹鳳眼,配着高挺的鼻,微微上翹的唇的弧度,顯得整個人清爽温和,連看人的眼神都有幾分寵溺縱容,這,這分明是景謙啊。
這個温和的年輕男子之後,跟着嘴角含着嘲弄,卻極温柔地扶向我的二姐容畫兒:“啊呀,三妹,怎麼天天弄成這樣?東方哥哥,家門不幸,真是失禮啊!”
我沒去扶容畫兒遞過來的白皙如玉般的手,我甚至沒有看到容畫兒。我只是眼眶突然滾熱,忍不住跑上去,抱着那個男子伏在他的胸膛嗚嗚大哭。很久沒那麼寬闊的肩膀可以靠了,温暖而堅實,如我的景謙一般,真的很舒服。
年輕男子遲疑了一下,終於摟住我,寬慰道:“好了,好了,別哭了,書兒。我知道前些日子你受了驚嚇,這不特地來看你的麼?”
他叫我書兒。他認識容書兒。
那麼,他又怎會是景謙?怎會是那個深愛着云溪月的景謙?
我猛地推開他,定定看着那個男子,問:“你是誰?你是誰?我不認得你!”
這時我很慶幸容書兒是個傻子了。不管我説什麼,都不會有人來責問我的話是對是錯,是真是假,更無從懷疑這個身子下掩藏的靈魂,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後來的那個年輕男子,居然嘆了口氣回答道:“書兒,我是清遙。”
他回過頭叫了下人來照顧我,才又嘆了口氣,道:“書兒,我沒別的要求,只希望你能認得我,記得我是東方清遙。”
東方清遙!容書兒的未婚夫?這樣一個温和清秀的男子,與我的景謙長得居然有八九分像!
先來的那個蘇姓男子已微詫道:“她,她就是容三小姐?”
東方清遙苦笑道:“是,她是我的未婚妻,容書兒。”
蘇姓男子嘆道:“她,她原來是個,傻子?”
我不是傻子又是什麼?難道他也精通易理,竟然看得出我在排八字?
東方清遙道:“我們是自幼定的親,傻不傻,她都是我妻子。”
無來由的有些感動。在現代的社會,還有人肯娶一個自幼定親的傻子麼?還説的那麼理所當然,非我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