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一動,道:“你認識他們?”
紇幹承基懶懶笑道:“長安城裏有些名號的混混,我都有些臉熟。”
他抬頭看我,道:“我倒是極少看見你這麼認真地發怒。他們惹你了?”
我憤怒地冷冷道:“他們比你還噁心。”
紇幹承基笑道:“我很噁心麼?”
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一個很壞的人。他劫持我,羞辱我,強吻我,又和清遙蘇勖一直作着對,但那夜最終卻還是放了我。
要説叫我噁心的,還是那兩個險些污辱了我的混蛋。
紇幹承基留意看着我的表情,終於道:“莫非,你們曾欺負過你?”
我冷笑道:“還不是託你的福?那夜把我放了,卻在半路上遇上這兩個人。我一直在想着,他們是不是你特地找來羞辱我的。”
我當然知道這兩人絕不是紇幹承基派來的,但很樂意看到紇幹承基給我冤枉一下的表情。
紇幹承基的表情果然有趣,恨怒憐惜之色在瞬間幻了幻,便不見蹤影,可還是遲遲疑疑道:“你後來沒事吧!”
我一低頭,道:“是李絡絡救了我。”
紇幹承基想了想,道:“就是江夏王那小妮子?”
我道:“什麼小妮子,你真的是野人,一點規矩都不懂麼?絡絡是江夏王的女兒,早晚會受封郡主,你敢這麼不客氣?”
紇幹承基淡然道:“除了太子,我犯不着對任何人客氣。”
我瞪着他,説不出話來。
而紇幹承基正指揮着車伕,從哪邊往哪邊行走。眼看着人煙越來越少,竟是出了城,到了城郊了。
我無奈道:“你究竟把我帶哪裏去?”
紇幹承基笑道:“太子在前面有間別院,一向不去住,只有我們和太子幾個朋友有時在那裏歇宿。現在那裏的早荷開得正好哩,我們便到那裏歇息幾天吧,正好賞花,清淨地很哩。”
我實在不想理會這人,瞪着他説不出話。
果然,不久便在一個精緻的大院前停下,紇幹承基伸手扶我下車,我忙甩開他,自己跳了下來。門口堅硬的石板路,硌得腳底疼。
紇幹承基向那車伕擺擺手,道:“你去跟你家主子説,容書兒在我這裏做客,等過得幾時她玩得倦了,我再將她送回去。”
車伕極是焦灼,不安地看向我。
我料想他也是無法可施的,故作鎮定地笑了笑,道:“你便這麼跟公子説吧。就説我説的,腳在我自己腳上,我想回去自然就回去了,憑誰也攔不住。”
車伕猶猶豫豫,慢慢轉了車頭,往城中去了。
紇幹承基很是歡喜的模樣,拉住我手跑進了院子。
這座院落顯然是新建的,沒有太古老的樹木,樹齡大些的,可以一眼看出是從別處移栽而來。最招人眼的果然是荷花,白的紅的,或素妍或嬌媚。新開挖的池子極大,水亦極清,如大塊透明柔軟的琉璃,清晰地透出每支碧綠的葉徑,和成羣遊蕩的魚兒。沿着池邊小徑走過,果然極是清爽怡人,東方家的書苑裏的小小池子,卻是萬萬不能比了——如果不是想到身旁跟着個滿臉笑容的壞小子,我倒是樂意在這裏好好盤桓一番。
可能李承乾的確很少在這裏居住,大院裏的婢僕並不多,一路竟沒碰上幾個人。
直到轉到荷花深處的一處水榭,才有兩個丫環迎出,一面恭恭敬敬叫着“紇幹公子”,一面忙忙去備茶和點心。
在我面前一臉壞笑的紇幹承基,在丫環們的笑容裏卻顯得有些冷淡,冰冰涼涼看她們將茶和點心放好,很漠然地吩咐他們:“我有事,你們離遠點。”
丫環們顯然有些怕他,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紇幹承基見人都走了,才又有些笑意,將水榭的紗窗開了,正對着滿池的盈盈荷花;又將茶水和點心都移到臨窗的几上,道:“容書兒,到這裏來,正好可以看荷花哩。”
不知為什麼,他似乎很喜歡連名帶姓喚我,我卻聽得有些不自在。我皺眉道:“荷花麼,我在東方家也能看到,犯不着給你關到這裏來看。”
紇幹承基怔了怔,道:“我沒關你。”
我道:“難道是我自己願意來的?”
紇幹承基又顯出了委屈,道:“我在蘇府看到你,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就想着你一定喜歡荷花,特特把你帶來,倒又成我欺負你一般。”
我氣不打一處來,道:“硬把我劫到這裏來,還説不是欺負我麼?”
紇幹承基怔了怔,道:“如果東方清遙在路上把你帶回家,你也説他劫你麼?”
我怒道:“你怎麼跟他比?他帶我回家,怎會是劫我?”
紇幹承基道:“我跟他又有什麼不同?你又沒嫁他,憑什麼他能帶你回家,我不能帶你回家?”
我給這個不知道是太聰明還是太愚蠢的男人,氣得頭都暈了,滿池的荷花,看來倒像是滿天的星斗,晃悠悠亂轉。
紇幹承基看我立不大住模樣,忙來扶我。
我一把甩過他手,自己扶了頭坐下。
紇幹承基看我煩惱模樣,居然沉默了許久,才道:“其實我就是想看看你,跟你説説話,真沒想氣你。”
我哼了一聲,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歡來,硬逼着我來了,還想着我會很高興麼?”
紇幹承基嘿嘿一笑,道:“那就當我壞蛋好了。我想試試你心上人到底武藝夠不夠強,喜歡你夠不夠多,膽子夠不夠大,會不會來救你。”
“清遙自然會來救我。”我把點心抓了一個,揉碎,丟到窗下的池了裏餵魚。
那魚並不懼人,很快聚集上來,爭先恐後游來,成串在窗下吐着水泡。
紇幹承基把一隻手搭上我肩膀,温暖結實的身子也靠了過來。
我忙退後,不讓他碰我。
紇幹承基眼中閃過一絲怒意,道:“我又不會吃了你,幹嘛見我像見了個鬼似的?”
我怒道:“你以為你比鬼好多少?盡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我才懶得理你!”
紇幹承基笑容終於斂去,羞怒似的瞪着我,修長好看的指骨摳着茶杯,一用力,青瓷花紋的杯子立時裂開,滾燙的茶水全傾在他的手和衣袖上,細碎的瓷片刺入手中,竟有殷紅的血冒了出來。
我見他面色不對,心裏也害怕起來。對於紇幹承基這個少年,我雖知他的劍法深不可測,人品也不是什麼好的,可我畢竟救過他,他也曾放過我,又知他與于志寧的那段秘事,料他還不致是喪盡天良之徒,因此即便被他帶來這裏,也只是驚而非懼,大約就是篤定他不會拿我怎麼樣吧。
但此刻,他惱羞成怒的模樣卻着實有些可怕。想了一想,我慢慢走過去,不經意般道:“怎麼把杯子弄碎了?流血很好玩麼?”
我取了個絲帕來,握起他的手,輕輕為他包紮。
紇幹承基的怒意果然立即消散了。那眸子,又如當日我為他吸毒時那般純淨温和,卻少了幾分倔強驕傲。
雪白的絲帕,很快系在他的手上,手背上結了個很大的蝴蝶結。
紇幹承基出神地看着那個蝴蝶結,忽然冒出了一句:“上次你幫我包紮的背上毒傷,養得很好,幾天就好了,就是多一個寶劍挖出的疤。我常常照着鏡子瞧瞧那塊疤,想着你一個姑娘家當時怎麼敢下的手。”
我不想招惹他,強笑了笑,慢慢跪坐到幾前,啜着我的茶。
紇幹承基卻極認真地慢慢到我身側坐下,伸出手來,將我擁住。
我呼吸停滯了片刻,開始掙扎,用拳使勁砸他。
紇幹承基的胸脯和臂膀堅實得像鐵,我砸得手疼,他卻沒感覺一般,反把我扣得更緊了,緊得近乎窒息。
我急得快要哭出來,這時紇幹承基卻説話了,聲音出乎意料地柔和低沉,像一個初解人事的鄰家男孩:“讓我抱一抱吧,容書兒。我只抱一抱你,一定不做別的!”
在那樣鐵的手腕裏,再多的掙扎只是徒勞。我無奈地抬頭看向紇幹承基,好生恨怒。
紇幹承基卻只是閉着眼,什麼也不説,只有一顆心,正在我胸前砰砰跳動着,連軀體,也隨着心跳微微顫抖着。
我忽然間就明白了。
這個驕傲倔強的少年劍客,只怕,只怕是對我動了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