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賣小玩意兒的小販雖多,但大多東西連我都看不上眼,更別説絡絡和戀花了。只走到一處賣陶土製品的地方,見到許多捏成形後燒製而成的陶土人兒和動物,上了色,甚覺可愛。絡絡買了一隻陶土的鷹,我和戀花卻一齊伸手,抓向一對攜手並立的老夫老妻。老頭鬍子雪白,一直拖到腹下,老太太的頭髮卻還有幾絲黑的,咧着沒牙的嘴笑着,額上眼角的皺紋多得有點誇張,偏生又有幾分嬌媚似的,看來極是可愛。
最重要的是,這相依相伴的兩個人兒,看來居然是那麼般配,無時無刻在傳遞着白頭諧老的幸福信息。
我和戀花看到對方都伸向了那對陶人,忙各自縮了手,向着對方微笑。
絡絡道:“這個老頭老太很漂亮麼?你們都喜歡?老闆,我們買兩個。”
小販笑道:“已經賣光了,是最後一個。若想要時,隔幾日再來拿吧,我叫人燒去。”
絡絡失望道:“誰有空天天來啊?”
我看着那對陶製的老夫老妻,心裏忽然一陣苦澀。白頭諧老,我和誰白頭諧老去?異時空的清遙?千年外的景謙?
我把那陶土人兒搶了過來,一把塞到戀花懷裏,道:“不是我想要啊,我也是想買了送給妹妹來着。”
戀花抱着那陶土夫妻,紅了臉,喃喃道:“姐姐人真好。”
我付了錢,心裏嘆氣。戀花真是個極温柔的好女子,將來不知誰有福氣娶到她哩!也不知我能不能見到她幸福的成親,快樂的生活呢!
正想着到隔壁買上幾炷香,忽聽得對面的茶棚裏一陣嘈雜。
一回頭,幾個彪形大漢圍繞之中,竟是那絕世美貌的稱心公子,又將一個女子捏在手裏,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明媚,卻淫穢無比。
正恨怒時,忽覺稱心身旁,有道眼光如刀般向我射來。
我一驚,忙注目時,那隱在大漢們身後端坐着的,竟是吟容!
此時地是很清爽的宮裝打扮,肩背俱是外露,顯出雪一樣的肌膚來,用一層極透的粉紗輕輕罩住。此時發現我看她,眼中的凌厲鋒芒立時隱去,很温柔地向我一笑。
那也是個温柔如水的女子,瞬間的凌厲鋒芒,恐怕只是幻覺吧。
忽然就又覺出了冷。
刺骨砭人的氣息,正在前方興奮縈繞着,似乎是某種異物,正帶着冰寒的笑容,欲擇人而噬。那是,是散落世間的遊魂!
許久不曾有這樣的感覺了。
入了唐朝以來,我的魂魄反似牢固了許多,那些在二十一世紀常出現的欲把我引作同類的鬼魂們再未在我身周出現過。而我上一次見到,還是第一次遇到紇幹承基的時候。
我所能肯定的一點,當這些遊魂出現時,必然會有人死。
這些異物對於死亡之神的召喚和敏感,根本就在世人的想象之外。
那面目姣好的女子,正在稱心公子的手中苦苦掙扎,淚流滿面,又向着吟容求援:“泣紅姐姐,請念在當日的情分,幫我求個情吧!”
吟容悽愴一笑道:“琴心妹妹,認了吧。我當日在花月樓的地位,不是也和你在飄香樓的地位一般?現在不也是跟了公子?得富貴時且富貴,得開心時且開心,又何須計較太多?”她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隱約的淚光一閃而逝。
我有些氣滯。吟容,跟了稱心?蘇勖不是把她送給漢王了嗎?難道漢王又把她轉送給稱心了?
絡絡找早耐不住,道:“喂,你那小子,快放開這姑娘!”
我因覺出情形不對,多半會鬧出人命來,並不想管這件閒事了,忙去拉扯絡絡,想勸她不要衝動時,絡絡已經衝了出去。戀花也踏前一步,秀氣的小臉漲得通紅,恨恨地握緊了拳頭。
茶棚裏本來茶客甚多,自稱心捉了那女子,膽小的便開始向外溜去,此時更是走得差不多,跑堂的也不敢留,躲到角落用汗巾子不斷地擦着汗。只有臨街的幾個異族茶客,仍自顧自往窗外看着,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談笑着,絲毫沒有走的意思。
莫非這些異族人,在他們的家鄉,早對這些血腥暴力司空見慣,所以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根本就無所謂了?
稱心見到我們,大是訝異,笑道:“如果是你們幾個來陪我一晚,我倒是可以放了這個琴心!”
絡絡一指稱心,厲聲道:“你別以為是太子府上的人,就可以胡作非為,欺壓良善!須知太子還沒有當皇帝,當今天下,還是皇上的天下!”
稱心怔了怔,籌奪良久,才道:“丫頭,你走你的路,惹了小爺,天皇老子我也不管!”
他肯讓我們走,估計心頭還是有些懼怕的。這裏畢竟不是酒樓裏的包廂,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中,他多少還要有些顧忌的。何況絡絡住在皇宮裏的事,他多半也有所耳聞,知道輕易惹她不得。
我一拉絡絡,道:“咱們還是先走吧,這裏情形不對,我們控制不了。”
絡絡猛地甩開我手,道:“那位姑娘不願意,我得把她一起帶走!”
稱心臉上泛出怒意,絕美的面容嫣紅一片,冷冷道:“姑娘,不要欺人太甚!”
絡絡哈哈大笑道:“你居然也敢説什麼欺人太甚!為何我只看到你欺人,看不到人欺你?快放了他,不然,皇上明天就會處置你!”
稱心冷笑道:“你不要拿皇上來嚇我!我也不是嚇大的……”
他上前一步,還要繼續説時,被他手下執在手中的琴心忽然叫道:“王郎!”
一個青年男子已飛快跑了進來,直衝向琴心,道:“琴心妹妹!”
大漢們忙不迭攔住那男子,雪白的刀鋒晃着冰冷的奪目光彩,映住男子蒼白清秀的面容。
稱心怒道:“你又是什麼人?敢跟小爺搶女人!”
男子叫道:“我是她的夫婿,她是我的女人!”
稱心哈哈大笑道:“誰不知琴心是飄香樓的紅妓,居然有夫婿麼?”
青年男子和琴心的聲音同時清脆響起:“我是她的夫婿!”“他是我的夫婿!”
琴心含淚道:“公子,請放過我們吧。你便是佔了我的人,也佔不了我的心。我跟王郎,早已定情,結下鴛盟,只等王郎湊夠我的贖身之費,便能廝守一生了。”
稱心惡狠狠地看着琴心,道:“廝守一生?那也容易,我不要你和我廝守一生,只須伴我一個月,你的贖身銀子,我來替你出。到時你和誰廝守一生都請便。”
青年男子叫道:“你做夢!”
他提起張凳子來,便向稱心砸去。
稱心的隨從又豈肯讓他傷着稱心?刀鋒過處,凳子已一劈兩斷,同時刀勢不減,斜斜一刀,狠狠劈在青年男子胸口,鮮血伴着慘叫,洶湧而出。
琴心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叫,猛地掙脱開來,撲到男子身上,大聲喚道:“王郎,王郎!”
男子努力睜開眼來,苦笑道:“我們到底沒能做得了夫妻啊!”
琴心道:“胡説,我們是夫妻,是夫妻!誰也休想把我們分開!”
男子也不知信還是不信,露出個無限淒涼的笑容,然後那笑容漸漸凝固,消散,只有兩眼還定定看着,眼珠兒映着琴心滿眼淚光的面容,卻已沒了焦距。
絡絡咬牙切齒道:“可,可惡!天下竟有這等可惡之人,簡直豬狗不如!”
琴心流着淚,喃喃道:“我們是夫妻,我們是夫妻!”她伸出沾滿愛人鮮血的手,輕輕闔上愛人雙眼。然後站起,盯着稱心。
稱心只怔了怔,笑道:“他是自己動了殺心,才被我隨從自衞殺死,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吧!”
他的隨從自是紛紛應和。
琴心冷冷一笑,道:“我們是夫妻,誰也休想分開我們!”
這話好生決絕,我覺出不對時,只見琴心已衝出了茶棚,衝向對面的石碑。
石碑上,刻了四個極大的紅字:“阿彌陀佛”。
琴心便狠狠地撞上了那個石碑。
鮮血如朱亦如注。日久褪色的四字佛家真言頓時給映得失去了顏色。
琴心滿是鮮血的面容正對着我們,臉上是淡漠的冷笑,似還在説:“我們是夫妻,誰也休想分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