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花已衝上來,忙忙捂住我的嘴。
絡絡總算明白過來,壓低聲音道:“漢王和太子一路,平陽郡主如果能去吐蕃,從此吐蕃也算是太子的人,於太子的未來大有好處。而漢王如能擁立太子成功,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算是明白了,我這一當吐蕃王后不要緊,卻擋着人家的道兒了。”
戀花和絡絡都有幾分驚心之色,相視了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了我。
我強笑道:“看我做什麼?”但我心裏卻知她們多少有些了疑心。畢竟,我入宮之初,便曾説起漢王與太子交厚,平陽郡主入吐蕃對太子日後大有助益的話,去點醒李世民三思而行;又在李世民有意改選絡絡為王后之後,表現得十分積極踴躍,去加強李世民的信念。絡絡大大咧咧了一些,卻也是極聰明的,知我從來不肯多事多話,冒然出面,必然事出有因,多半是早有此唸了。
我正心虛時,絡絡呵了口氣,已伸手往我胳肢窩裏撓來,道:“書兒,你老實説,你是不是早想着讓我代替平陽去當那勞什子吐蕃王后?”
我卻最怕撓癢癢,忙躲閃時,戀花也從旁助着絡絡,把我按倒在牀上,撓得我笑得透不過氣來,連連求饒。
剪碧忙來拉道:“小姐們,別鬧啦,外面正吵,聽見你們笑,不知以為你們在怎麼着幸災樂禍呢。”
絡絡忙住了手,指着我道:“快説,你在打什麼主意?”她的模樣雖有些惡狠狠的,可明亮如寶珠般的眼裏卻還藴着一絲笑意,可見並不真的生我氣。
我只能苦着臉道:“我能打什麼主意?祿東贊要你做王后,難不成也是我引去的?這話一傳,那更好了,平陽郡主還不立刻把我吃了呢!”
絡絡將信將疑,終於嘆道:“其實政治與我們,實在是沒什麼關係的。書兒只是太聰明瞭,什麼事都似能預先料着一般。”
戀花也愁道:“現在怎麼辦呢?她們鬧得那麼兇,我們還出不出去了?”
絡絡嘀咕道:“我們還沒吃早飯哩,難不成一直縮在屋子裏?自然是要出去的。”
這時屋子外卻出奇地靜了起來。
我側耳聽了聽,道:“奇了,沒動靜了。”
絡絡叫道:“走,我們出去瞧瞧。”
走出房門,還沒到院子,便聽得齊刷刷的眾人聲音:“奴婢參見皇上!”“臣妾參見皇上!”
原來是李世民突然來了,平陽郡主再憤怒,也不敢再放肆無禮了。
我們想要退回房中時,李世民已經一眼看向了我們,我們不好躲閃,只得走出,恭謹施禮。
李世民的一襲家常錦衫在風中被吹得衣角翻飛,面卻沉凝異常,微有薄怒,反比金殿之上更具王者之威。他只對我們點了點頭,閒閒道:“大清早的,風華院裏就挺熱鬧了。”
平陽郡主早已哭得兩眼紅腫,鬢釵散亂,此時撲通跪在李世民面前,哽咽道:“平陽自知魯鈍,不足為一國之母,故而這些日子以來,兢兢業業,勤奮修習,自覺並未有何過錯,何以無故以絡絡取代我入吐蕃,甚至連個解釋也不曾有?”
李世民沉着臉,道:“你要解釋麼?倒也有!你自己且去照一照鏡子,看看你現在模樣,可有一國之母的端莊沉靜?”
平陽郡主想來也是高傲慣了,居然不理李世民語中凌厲之意,仰起頭來,道:“臣女自知失儀!可難道絡絡比我更有一國之母風範?”
她敗得本不甘心,可只怕更不甘心的是,居然敗在一個她從未放在眼裏的李絡絡手裏。以她的眼光看來,絡絡出身雖是高貴,可舉止粗疏,言笑無忌,連起碼的淑女風範也沒有,又能做什麼王后?
李世民搖了搖頭,道:“一國之母的風範,難道就在外表的端莊沉靜之上?文德皇后的十篇《女則》,你可有細看?不論為後,為妃,亦或為夫人,內在的修養和真正的知書達禮才是最重要的。否則縱有金玉其表,又有何用?”
李世民含怒拂袖,袖角甚至揮舞到了平陽郡主臉上。
平陽郡主臉上發白,終於不敢説話了。
楊淑妃忙上前微笑道:“皇上,且不要生氣,這一大早的,還沒用早膳吧,臣妾這裏新熬了薏苡仁粥,還有幾樣新巧點心,先用了早膳再説。”
李世民怒猶未歇,哼了一聲,才轉身由楊淑妃挽着,步入廳中。
平陽郡主的臉色由白轉青,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掉下,只那淚水後烏黑深邃的眸子,寒冰般瞪在絡絡身上,恨怒驚氣,俱在其中。
見平陽給罵得慘了,絡絡居然有些愧疚似的,遲遲疑疑道:“你瞧我做什麼?又不是我要去吐蕃的。”
我拍了拍絡絡的手,道:“我們也進去吃點東西吧。從此你也得學些東西了。未必要學禮儀談吐,只須多學學修身立德,也就是了。”
平陽郡主站了起來,衝向我道:“你算是什麼東西?什麼叫修身立德?我何處失德了?”
眼看她攥起的拳頭就要磕到我鼻子上來,戀花驚叫一聲,絡絡已踏步過來,伸手擋住平陽郡主,道:“書兒只叫我修身修德,又不曾説你立德,你便敢如此無禮麼?”
我因討厭漢王,本就不喜歡平陽郡主,此時見她居然動起手來,不覺冷笑道:“書兒本是一介平民丫頭,原不配指責郡主的不是。可皇上剛不是説了,女子之道,最重修養,要知書識禮,若不能做到,便是失德。郡主都揮起拳頭來了,能算是有修養麼?”
平陽郡主怒道:“對一個賤民,也用講修養麼?”
我高聲道:“郡主,不論你在大唐,還是在吐蕃,你要面對的,要尊重的,都應當是天下草民!自古萬民為重,民乃立國之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麼淺顯的道理,郡主學了這麼久,居然也不懂得麼?”
平陽郡主一怔,屋中已傳來李世民沉聲下旨道:“傳,即刻令漢王李元昌進宮,領回平陽郡主!”
平陽郡主淚珠終於蔌蔌掉下來,那恨毒之極的眼神,已不僅對着絡絡了。如果可能,只怕她真會跳起來,拿把刀子來,把我們兩人一齊砍死。
絡絡皺眉。我卻淡淡笑道:“我們且去吃早飯去。我早餓了。”平陽郡主再恨再毒,可絡絡會去吐蕃,她不會有機會報復到絡絡。至於我,我離我的二十一世紀越來越近了,才不擔心這女子會趕到千年之外去傷我分毫。
算來平陽郡主雖是囂張了一些,原先倒也不曾得罪過我。可我這個人,對我不喜歡的人實在不那麼厚道。從賤民扯到君民關係,以及御下之道,我的確是在刻意挑動李世民對她的不滿。
用了早膳,李世民又跟來拜見母親的吳王李恪,到風華院左近的一處亭子裏喝着茶談論起什麼來。
我們身子雖是倦了些,但皇帝既然在,倒也不敢便到房裏歇息去,只在左近跟着,只恐一時有事召喚。
果然,不久,隨侍李世民身畔的楊淑妃又向我們招手,忙去問時,卻是李世民想起昨日我的琵琶和戀花的簫,見今日天氣甚是涼爽,便叫我們再去彈上一曲。
我估料着李世民多半心情不佳,要散散心來着。便叫了戀花,一起奏了一曲《秋水》,很是綿邈悠遠,寧神靜氣的。
李世民的神色果然日趨平靜,慢慢立起身來,微笑着看向太極殿那高聳的翹檐,在慢慢從雲層透出的日光裏,漸漸閃出金色的光芒。
可惜一曲未終,漢王來了。
拜倒在李世民跟前,李元昌的身形更顯痴肥,真懷疑唐史是否記錯了。“有勇力,善騎射”,會是形容這頭豬的麼?但這頭豬偏還具備着豺狼般的惡毒貪淫,實在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
雖然知道在皇宮裏李元昌絕不可能拿我怎樣,可想起那日在太子別院的遭遇,我還是下意識地悄悄用琵琶儘量擋住自己面容,怕給他認出來。
可李元昌在立起身的一霎,偏又看見了我,居然不顧李世民在前,貪婪地向我直直盯來。
我心裏頭彷彿有毛毛蟲爬過,抱緊琵琶的手忽然就沁出了許多汗來,一種很不妙的預感,驀地冒了出來。
而且新唐史列傳上的關於李元昌的另一個記載,也竄到了我的腦中。
李元昌對支持太子所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帝側有宮人善琵琶,“事成幸賜我”。
而我,現在正坐在李世民身側,懷抱琵琶,面對着李元昌豺狼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