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站了起來,一字一字問道:“蘇勖,我再問你一次,你有見過吟容嗎?”
我的眼神想必也是少有的凌厲,蘇勖有些狼狽之色,居然不敢抬頭看我,只是抬眼,看着窗外黃鶯飛過,留下撲撲的扇翅聲,很久才道:“容三小姐,吟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能在花月樓那樣的地方待那麼久,又能在漢王和稱心之間遊刃有餘周旋那麼久,足見得絕不簡單。容三小姐出身大家,未必知道其中險惡,所以我勸三小姐,還是別管吟容的事了吧。管得多了,只怕會惹禍上身。”
我氣往上衝,道:“你既知她不簡單,還招惹她做甚?騙她為你做牛做馬,喪身譭譽,就是落得你對她這樣的一個評論!不簡單!蘇勖,我瞧來,唯一不簡單的人,只是你!”
東方清遙見我面色甚是可怕,忙拉我道:“算了,既然吟容不在蘇府,我們別處打聽去。放心,我一定幫你把她下落打聽出來,不叫你為她掛心便是。”
天知道我現在多麼感激我的未婚夫婿是東方清遙,而不是蘇勖那樣的政客。我噙着淚,緊握住東方清遙的手,身子已經承受不住地往他身上靠去。
東方清遙半擁住我,柔聲道:“我們回家去,回到家,我們再商議這事。”
我點點頭,狠命不讓淚珠掉下來,也不跟蘇勖道別,徑扶了東方清遙出了大廳。
蘇勖也不來送,只是木然地立在原處,拳頭攥得極緊,青筋突突地跳動着。
倒是那奉茶的小丫頭,垂了手在前,恭謹地領我們出去。
我們沿着夾道的花木,轉過一道彎,已經不見了蘇勖的影子。
這時那小丫頭忽然叫道:“容三小姐!”
我定一定神,看着蘇府這個乖巧聽話的丫頭,問道:“哦,你有什麼事?”
小丫頭道:“容三小姐,吟容姑娘回來過的。”
我一怔,忙問道:“吟容姑娘回來過?什麼時候?現在在哪裏?”
小丫頭道:“那個稱心公子被抓的那天夜裏,吟容姑娘就回來過,徑直找我們公子。公子把她帶到房裏,談了許久的話,吟容姑娘才出來,兩眼腫得跟桃子似的。接着就悄悄從側門走了。她走的時候,我就在旁邊,還聽得公子悄悄吩咐,叫跟着吟容姑娘,看她是不是進了太子府。”
我一抬頭,古木參天下,無數烈日的光圈透過樹縫在閃爍着。樹下的輕風,再遮不住了烈日帶來的火燒火燎的感覺,讓我目眩得頭暈。
一種深沉的悲痛,排山倒海般湧了過來,讓我原來的哽咽,變成了噴湧而出的憤怒和痛恨。
小丫頭垂淚道:“我叫小喜,從吟容姑娘來到府上,便一直侍侯她,她待我極好,我也不忍見她受苦。稱心死了,太子多半還會把她送給漢王。聽説,那漢王,根本不能算是人。落到他手中的女人,很少能不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容三小姐,求求你,想想法子,救救吟容姑娘吧!”
小喜跪了下來,額頭磕在青石的小道上,發出咚咚的聲響,淚水一串串落在被日光蒸得滾燙的石板上,又被石板無聲地吸乾,無影無蹤。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顫抖的身軀,然後回身,飛跑,在東方清遙的呼喚聲中,已跑回到了蘇勖面前。
蘇勖還呆呆站在廳中,看我回來,星子般閃亮的光彩,又開始綻放,瞬間又蒙上了一層不解,迷茫如霧的不解。
不管他覺得不解,還是無辜,我還是堅持了我心裏想做的事。
我抬起手來,狠狠一巴掌,端端正正甩在蘇勖的臉頰上。
蘇勖臉上,飛快浮起五道手指印,而蘇勖,只是無意識地撫摸住被打的面頰,那對閃亮的眸子終於變得黯淡,閃爍着無以言喻的痛苦和無奈,卻不見怒恨之意。
我卻依舊怒不可遏,如果不是東方清遙拉住我,我幾乎還想上去再打他兩下耳光。
我狠命控制着拼命往下掉落的淚珠,道:“蘇勖,我開始還把你當成一個清逸脱俗的高人,後來才發現你根本就是個俗人;到今天,我才知道,你,蘇勖,根本是個不折不扣的畜生!”
蘇勖如被人當胸擂了一拳,面色剎那變作青白之色,“騰騰騰”踉蹌連退了幾步,方才用顫抖的右手指住了我,眼神變幻,也看不出是慚愧,還是委屈,瞬間脱色的嘴唇蠕動着,蠕動着,終究卻一個字也沒説,垂下了頭,慢慢放下了指住我的手,扶着桌椅,邁開腿,慢慢退出了廳。那模樣,卻似一下子憔悴衰老了十歲。
我還是狠狠瞪着他離去的背影,想着當日那月下才子曾給我帶來的淡淡留連,和那曾經的留連在今日給我帶來的徹底殞滅之痛,想着吟容的悲慼和無助,和她那雙細媚無辜的含淚的眼。
月下那閃亮的星眸,在今日徹底化為幻影,甚至比天際的流雲,雪山的雪塵,更加虛幻遙遠了。
我的頭一陣陣發暈,幸虧有着東方清遙一路陪伴,不然我都不知道幾乎該怎麼回到書苑了。
直到回到房中,我還是一陣陣的暈眩,不斷冒着冷汗。
東方清遙很不放心,找了醫者來,把了脈,才知我有些中暑了。
我也不知自己是給氣的還是熱的,但不舒適卻是真的。唐代並沒有二十一世紀那麼發達的醫療技術,一次高燒就有可能要人一條小命。我不敢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只得躺着靜養,心裏卻始終煩悶得難受。
東方清遙叫人備了綠豆湯,將西瓜切成一薄片一薄片,親手將瓜籽一一剔了,喂到我嘴邊。我吃了兩片,只倦得想睡。遂含了幾粒人丹,迷糊睡去。
睡得卻不安穩。許多奇奇怪怪的夢,濃霧般湧着,擠兑得頭都炸開來。
有時,是景謙,一雙温柔的眼,卻焦急異常,無措地在漫天的雪地裏奔跑,口中一直到叫喚着什麼。但我始終聽不清他叫的是什麼,只從口形上猜,他叫的是我的名字。我奔到他面前,叫他,他卻似乎也聽不見我的聲音;我急了,伸手拉他,卻撲了個空,我的身子,如不存在一般,飄飄穿過了他的身體。
我是魂麼?我又回到現代了麼?彷彿有淚,滾燙落了下來。
“書兒,書兒!”有人低低呼喚。
勉強睜眼,看到了東方清遙。我給了他一個微笑,但面部的肌肉都似麻木的一般,想來牽扯得很是難看了。
東方清遙將我額上的毛巾取下,重又換了一塊用冰水鎮過的,才從丫環手中接過扇子,輕輕為我搖着。
絲絲涼意,慢慢從額上傳來時,我又彷彿回到那個晚上,月夜下的薔薇,薔薇下的鞦韆,鞦韆下的青年,明如星子的眼睛,專注在鞦韆上的白衣少女。
明月有知,四目相對時,有兩根情弦正微微撥動。
可那情弦,卻只是誤會,永遠的誤會。如琵琶上的兩根奏着不同風格樂曲的弦,始終不能和諧。
一個接一個的計策,一個接一個的圈套,那明如星子的眼眸,那清雅過人的面容,早已塗抹了一層又一層的灰暗。
有些想醉。
口中便有了水,卻沒有酒味,甜絲絲,涼沁沁。
抬眼,又是東方清遙,憐惜地捧着我的臉,用小勺餵我西瓜汁吃。
“你在做夢麼?一直在做夢?夢裏一直在哭!書兒!”清遙深深注視着我,向來温柔明澈的眼睛,也有了秋水的深沉和憂鬱。
我盡力坐起來,靠到他懷裏。
他的胸懷很寬,靠着時很踏實。有甜膩的汗味,和着安穩的男子氣息陣陣衝到鼻中,傳到腦裏。
抱着那温厚的軀體,我心中慢慢安靜下來,寧和妥貼的感覺,伴着絲絲倦意,慢慢襲上心來。我終於睡着了,不再有夢,無論是好夢,還是惡夢。
再醒來時,但見燭影搖紅,映着東方清遙的臉,卻見他雙目闔着,似快睡着了,雙臂卻仍緊抱着我,竟和我睡前一樣的姿勢。我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東方清遙立刻睜開了眼,“啊”地叫了一聲,道:“我竟睡着了麼?”
我微笑道:“我覺得好許多了。”便慢慢從他懷中滑出,倚到牀上。
東方清遙幫我把涼枕墊高脖子,扶我坐穩了,方才走到一邊,使勁地甩着手。
這麼長時間僵着不動,早該麻木了吧!
我責怪道:“你麼,只把我放牀上睡着便是,怎麼便這麼傻,一直讓我靠着,不累麼?”
東方清遙笑得兩眼彎彎的,如月牙兒一般,道:“誰知你到牀上睡,會不會再做噩夢?”
他也坐到牀上來,和我並頭靠着枕頭,慢慢揉着自己肩膀,道:“其實,我也很喜歡你睡在我懷裏的樣子。跟個嬰兒似的,還會有輕輕的鼾聲。”
我大窘,道:“我打鼾麼?”
東方清遙微笑道:“你不睡在我懷裏,也聽不出那鼾聲來。我聽鼾聲很均勻,心裏很高興呢,知道你睡得很香。”
我把頭靠在東方清遙肩上,神智依舊有些昏沉,身子依舊虛軟得很,可慢慢卻有一圈圈漣漪在胸懷間縈蕩。那圈漣漪如春風和日,吹走夏日的炎烈,帶去冬日的冰凜,熨温着我異世的冰涼靈魂,讓我猛然悟到,原來,那是絲絲的幸福。
又有淚水在眼眶裏温熱着,我盡力沒讓它掉出來,扶抱着東方清遙的一隻肩膀,綻開一朵祥和安樂的笑。
東方清遙輕擁着我,緊握着我的手,一句話也不説,面容居然也是説不出的平靜安謐。
燭影搖紅。
搖着並頭而倚的兩個人,那有些夢幻般的緋紅面容,如同永生於天際的兩棵樹,並着頭,等日出,看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