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那個變得柔軟而温暖的胸懷貼身摟着,身子飄了起來。一陣陣冰涼的風,慢慢灌進了我的耳朵。我終於有了感覺,冰冷的感覺。
勉強睜開眼,兩側的房屋樹木正飛快向後退去,黑暗中,那稜角不甚分明的各種黑影,在稀淡的月光下排出近乎妖異的奇形怪狀來,似上古的怪獸一般,隨時欲擇人而噬。
只有那星子很閃亮,滿天的星斗,晃得人眼暈。真想不出,為什麼連星星都可以這麼閃亮?甚至亮得比夏日的陽光還耀眼。
我想説話,卻説不出一句來,有温熱的淚水流出,滴下,滴在懷抱着我的少年的手腕之上。
紇幹承基頓了頓身形,很小心地輕喚着:“容書兒!”
我喉嚨哽着,舌頭也轉不了,無法回答他一句。我的沾滿淚水的面頰,正被夜風吹過,冰涼一片,又很快風乾。
“容書兒!”那少年又在呼喚,帶了一種説不出的痛心和焦急,有些粗糙的手撫摸在我的臉上,居然微微顫抖着。
我嘴唇也在顫抖着,終於還是答不出一個字來。
紇幹承基將他的外袍解開,儘量掩住我冰涼的身子,將我抱得更緊。而耳邊的呼呼聲,也更大了。這還是夏末的風麼?刮在身上,居然也是冰寒的,薄薄的夏衣,再掩不住那刺骨的凜冽夜風。
忍不了滿天的星斗亂晃,我閉上了眼睛,無力地呼吸着。呼吸出的鼻息,卻是滾燙的,一下一下地燒灼着口鼻,而唇邊,也越來越乾燥了。
我不知道我最終被帶到了哪裏,我只是安靜地躺在我被放下的地方,一動不動。這應該是張牀,簡陋的牀。我身下的牀鋪很硬,蓋在身上的被褥很粗糙,有些像記憶中祖母偶爾會翻出來晾曬的那些被子,據説是解放前和祖父成親時蓋過的。
祖母和母親慈愛的臉,就在那一瞬間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溪月!溪月!”那叫着我前世名字的遙遠聲音,穿越了千年的歲月,千年的滄桑,千年的夢幻,一聲聲温柔呼喚。
如果我死了,我到底能不能回到我的時代?還是依舊徘徊在千年之外,做那無依無靠甚至連清遙的温暖都已接觸不到的異世幽魂?
有人在焦急的説話:“大夫,大夫,你快瞧瞧,這姑娘是怎麼了?”
“好,好……”近乎卑微帶着恐懼的聲音應着,一隻抖抖索索的手搭上了我的脈。
“快説,她怎麼樣?快説!”那個焦急的聲音由低轉高,我聽出來了,這是紇幹承基。
“公子,公子,這姑娘可能感染了風寒……”我脈門上的手移開,手的主人正拖着顫抖的哭腔。
“感染風寒會燒成這樣?你看看她,她跟死了一樣!快去救她,不然,你休想活着出這個門!”紇幹承基的聲音更是凌厲,凌厲中卻帶着恐懼般的憤怒。
那人不説話了,有水滴滴落地上的聲音。
我竭力睜開眼睛,才算明白了原因。
簡陋的屋子裏,紇幹承基的劍光爍着冰涼明亮的光華,正指着那老年的大夫。
那可憐的大夫,已經嚇得褲管都尿濕了,瑟縮着不敢説話。我聽到的水聲,正是他尿水滴落的聲音。
燭光很暗,紙糊的窗欞外一片漆黑,有夜風透過窗欞吹進來,將燭光吹得更是昏暗不定。
只怕早是子夜過後了,這個大夫,多半是紇幹承基用他的寶劍請來的吧。
我伸出我的手,想指向紇幹承基,卻無力地耷拉在冰冷的牀沿。
紇幹承基發現我有了動靜,丟了劍,猛地撲過來,問道:“容書兒,容書兒,你覺得怎樣?你哪裏不舒服?”他的聲音好生柔軟,彷彿他面對的,只是個夢幻般易碎的泡沫,輕輕一吹,便消失不見。簡直無法相信,他那樣的一個人,居然會有那麼輕軟如春的一面。他的手正使勁揉搓我的手,想讓我的手温暖一些。我的手是冰涼的,身子卻已經滾燙。
我盡力捲動舌頭,道:“不要為難人家了,我死了,也只是命,不要連累他人。”
紇幹承基原本看來是那麼個如鋼鐵般的少年,此刻緊握着我的手,居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容書兒,是我不好,漢王和吟容鬼鬼祟祟的,我應該想到他們在算計你。可我居然沒想到,居然還讓他們把你算計了去。容書兒,是我不好,你不要死!”
他的流着淚的面頰,此時全然是孩子般的天真純潔,全然不像方才持劍而立的冰冷劍客。也許,他本來就是個孩子。
我眼眶燒灼得厲害,連流下的淚都是滾燙的。我嘆息道:“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我活着,本就是個異數了。”云溪月在二十一世紀早就死了,我在大唐度過的這些歲月,本來就都是賺的,我又何必再怨懟什麼?
從貞操被漢王奪去的一刻,我就知道,這個千年之外的世界,我不需要再去留戀什麼。連曾經興起的與清遙相守一生的夢想,也已破碎成秋天的落葉,失去了鮮活的色彩。美麗的大唐,盛世的大唐,開明的大唐,一樣有着難以忍受的污穢,而那污穢,已深深印記入我的身體,讓我痛不欲生。
如果我真要死了,那便死吧。便是靈魂流落異世非我所願,也只能認命了。
紇幹承基只是把我更緊更緊地摟住,生怕將我一放開,我便會如玻璃般碎裂開來一般——而我,我的周身的痛感開始恢復,神思也開始飄忽,總覺得自己快要散成一團破碎的工藝品。他瞪着大夫的目光凜冽得近乎瘋狂,高叫道:“你這個大夫,快再來細診!我絕對不允許她死!絕對不許!”
“是,是的,是……”大夫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挪着,身子止不住顫如篩糠。
這個少年的手腕剛硬,但胸懷卻好生柔軟,我可以聽得到那激烈的砰砰心跳聲,甚至比清遙跳得還劇烈。我依稀笑了一下,苦澀鹹腥的味道繼續在口中蔓延,壓迫得我越來越弱,越來越暈,終於失去了知覺。
我不曾再有過靈魂離體的幻覺,甚至不曾再做過夢,只是覺得夜很深,夜很沉,夜很長。我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沉寂着,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光亮,看不到未來,甚至看不到希望。
微微有意識時,覺得有苦的澀的鹹的甜的液體滑在口中,只得無力地吞落。
這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居然一直有個人在叫喚着:“容書兒,容書兒?”
我迷糊地回答:“我是溪月,云溪月。”
那聲音頓了頓,又堅定地叫喚:“容書兒,你是容書兒,快點醒來!”
云溪月真的死了嗎?我痴痴地在黑暗中流淚。
這漫無邊際的黑暗,到底把我沉浸了多久?
我慢慢有些恐懼了。我不想再在這樣的黑暗之中,我怕黑。誰來拉我一把?誰來拉我一把?
我的手指,觸着了温熱的誰的手掌。
帶我離開這個黑暗麼?我的手指顫抖着。
那手掌頓了一頓,忽然將我的手全然地包圍,包得緊緊的。
有人嗚咽似地在叫:“容書兒,醒來!”
抬起沉重的眼瞼,不再黑暗,卻是白茫茫一片,隔了厚厚的霧層一般。
我盡力聚集起焦點,終於看到一個男子,頭髮凌亂,滿臉短髭,眼窩深陷,面色青白地凝視着我,似乎一眨眼,我便會如幻影般消失。
我辨認很久,才反應過來,原來,他依然是紇幹承基。
這個年輕傲慢常常帶着嘲諷笑容的少年劍客,變成了一個看來好生憔悴蒼老的成熟男子。
我苦笑,慢慢抬起手。我的手好瘦,蒼白中更映出根根青筋無力地糾纏在手背,安靜如死;原來如青玉般的指甲,變作純然的蒼白。
當這隻乾枯蒼白的手撫摸到這少年劍客的面頰時,那佈滿血絲的黑眸波瀾湧動。紇幹承基緊握住我的手,竟然如孩子般嚎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