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並不是純粹的風寒,病暑原就不曾恢復,又受刺激過度,再加上身體受到了嚴重的摧殘,我居然病得差點死去。
當我躺在牀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紇幹承基喂的小米粥時,紇幹承基已完全不見了他劍客的傲慢風采,如同絮絮叨叨的鄰居男孩,傾訴着他守我三天三夜所受的苦楚。
他原是鐵打的身子,自然不會怕累。可他怕我死,他不斷呼喚我,連名帶姓地呼喚我,跟閻羅王爭奪着我的小命。
小屋依舊陳舊而簡陋,但我睡的牀上,已經換了極好的被褥,軟軟的,帶着太陽和清新的棉花味道。
紇幹承基自己已經邋遢得直逼大街上的乞丐,但我的手和臉都是乾乾淨淨的,連乾枯的頭髮都是很整齊地披散着。很難相信,這麼個握慣了劍的劍客,會每天定時為我擦洗着臉和手,甚至會用梳子細細梳我的頭髮。——他梳的時候,必是極輕柔的,我的頭皮的一大片,因被漢王用力拉扯過,依舊一碰着就疼。可我並未覺出疼痛來。
紇幹承基每天三次端來很苦的藥,我自然是不樂意吃的。紇幹承基必然先吹上一吹,然後喝上一口,展顏一笑,道:“容書兒,這藥不苦,你吃一口試試看,只吃一口,好不好?”
那話語聲,輕柔軟儂,卻接近哀求了,叫人心碎心痛的哀求。
我抵不住那份心痛,每每便端起來喝上幾口,然後皺眉,用力按住自己胸口,不讓藥汗在腸胃翻湧中吐出。
每當此時,紇幹承基必然緊握住我的手臂,有時甚至把我攬到懷中,輕撫我的背部。而此時,我已無力再推開一個如此温暖的懷抱了。
我看着他誠摯清澈的雙眼,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救我?又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紇幹承基默然,然後垂下藥碗,低頭道:“我不想見你哭,不想見你死,不想見你不快樂。”連滿臉的短髭都掩飾不去他那份少年的真摯温柔。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身子,輕輕又帶着些嘲諷地問道:“我?值得麼?”我簡薄的單衫下,被李元昌蹂躪過的傷痕根本掩飾不住。我已經不是個純粹意義上的好女孩了。即便在二十一世紀,大多數男人都或多或少有着處女情結,何況現在是大唐?任何一個清白的門第,都不會要一個失過身的女人吧。
即便,即便東方清遙。他説過,新婚之夜,他家的老夫人,甚至會驗一驗新娘子的落紅,以確認新娘的貞潔。我曾經以為,萬一我回不了二十一世紀,東方清遙會是我另一個幸福的等待。終於,這個夢,也已被蹂躪得完全破滅。
失去貞操並不是我的錯,最痛苦的階段過去後,我也不再為此有求死之念。但我不能改變旁人的觀點,也不能改變自己心頭對於自己這具身體的憎惡——只要想起那可怕的下午,那豬一樣壓上來的龐大身體,那可怕的疼痛和凌辱。從此我的所有自尊,都已被踐踏在溝渠的污泥之中,無法拔起。強烈的自卑和傷痛,螞蟻般撕扯着我的心,我,我污濁不堪的永遠無法潔淨的軀體,還值得任何男人的付出麼?
但紇幹承基卻只是搖頭,道:“容書兒,你放心,你還是原來那個最完美的容三小姐。我會幫你,幫你回到你原來的幸福生活。”
我原來的幸福生活?我茫然。
紇幹承基生怕我不懂似地補充道:“我把你好好地送回到東方清遙身邊,他自己一個男人家,沒能保護好你,想來也不會拿你的,你那個……事去怪你。他一定還會娶你,好好待你。”
我閉上了眼睛,心裏如刀割般疼痛起來。
東方清遙當然不會怪我,當然還會娶我,我便是那個痴呆的容書兒,他也會娶我。只是,此事以後,二人之間原有的默契和柔情,還會有嗎?他看我的眼神,還會是那不攙雜任何雜質的純淨愛惜嗎?
我何必留在異世,來成就這一段不會美滿不會純粹的愛情?
紇幹承基一定將我的痛苦全然看到了眼裏,焦急地保證道:“你放心,他若敢對你不好,我絕對饒不過他。”
我抬起頭,虛弱地問道:“如果我不想回到他身邊呢?”
紇幹承基眼中閃過星星點點的希望和悲傷,恍恍惚惚,叫人看不到他的內心。然後他道:“那麼,你想去哪裏?”
我吐着氣,竭力綻開一個微笑,但面部的僵硬,依然讓我的笑容異常苦澀。我抬起頭,抬起微笑的淚眼,向着劍客急切的目光,慢慢道:“我起去文成公主那裏,我要跟她入吐蕃。”
紇幹承基如給鞭子抽了一般,身子搐動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瞼,不讓我見到他目光裏的失望,然後捻着他的劍柄,道:“為什麼,要去吐蕃?那裏很遠。據説氣侯也不好,時冷時熱的。”
我竭力忍住眼淚,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狼狽,微笑道:“我想到遠些的地方去,換一換心情。”
紇幹承基道:“那裏麼?也太遠了。你的老家不是洛陽嗎?那裏離長安也挺遠的,環境也好,可以好好靜養。”
我搖了搖頭。洛陽?那裏給我的感覺,還不如長安。除了容錦城,只怕容家上下,還沒有把我當成人的。何況,在哪裏都一樣,確定連清遙也只是我曾經的幸福的夢後,大唐的每一寸土地,給我的感覺,都是離家好遠,好遠,遠得讓我感覺不到熟悉的氣息,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一堵陌生的牆,狠狠堵在我面前,出不去,進不得。
紇幹承基仍在絞着腦汁般想着:“那麼,我送你我的家鄉去休養一段時間,那裏很僻靜,民風淳樸好客,你去了,一定把你當仙女般看待着。”
仙女?一個被畜生糟蹋過的仙女?我突然間就激動起來,把枕頭狠狠砸到紇幹承基身上,叫道:“我不去,除了吐蕃,我哪裏也不去!我只想去那裏!”
紇幹承基沒躲,由着枕頭砸着了他,方才站起來,看着我,又是心痛,又是茫然,端正的面龐上,似要露出些委屈之色,卻又不敢,只別過臉,望了望窗外,自嘲般笑道:“哦,好,你説什麼都好。容書兒,你既要去李絡絡那裏,我自然會送你去。不過,你先把身子養養好吧。”
“不,”我疲憊地搖頭,道:“我現在就想見到絡絡。”我閉上眼睛,慢慢靠在冷硬的牀沿,淚水,又不爭氣地滑落面頰。
紇幹承基把枕頭揀起,塞到我的身後,輕輕拭我的淚。
他握慣了劍的手指好生粗糙,但觸着我肌膚時,他極是小心,生怕力道大了,就會把我的肌膚劃破一般。他的眸光也好生純淨,純淨得如無雲的晴天,蔚藍一片,卻深沉如水。水中晃動的,分明有種説不出的情愫。
撫過我的臉頰,穿過我的頭髮,紇幹承基將他的手攬過我的脖子,慢慢把我攬在懷裏。
雖然夏日未曾結束,可我的身體,這幾日總是冰涼的。當被那團温暖的充滿生命氣息的懷抱圍繞時,暖意,終於又絲絲縷縷漫到體內。我在那團温暖無聲地哭泣,然後是低聲的抽泣,最後是放聲大哭。
哭到盡情時,紇幹承基的胸口温熱潮濕一片,起伏得好生厲害。那個曾經的鐵打的少年,居然哽咽着説:“容書兒……容書兒,你別哭了。我給你哭得……心都碎了!”
我不知道紇幹承基在太子府裏究竟處於怎樣的地位。但顯然他也是太子的心腹之一。為救我,他幾乎連着數日夜守在我身邊;我醒來後,他也只在我睡着的時候才會離開;看來行動是相當自由的,並不隨時在太子面前聽侯差遣。——也許,是因為不放心我的緣故,才這般翫忽職守吧。
我在他的陪伴下度過了一生以來最難熬也最痛苦的半個月。他全然不見了當日的傲慢和野蠻,除了偶然的安慰式的擁抱,他也半點不曾非禮於我,居然頗有君子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