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格列就恪守職責,步步緊跟着我了,連我在卧室,也會守在我的院中。
不但如此,只要見我在屋中悶做,他就開始整天在我耳邊絮叨着,要我出去逛逛,又説是贊普的意思,要我學學騎馬,鍛練身體。我已經到了吐蕃,又見絡絡開心,心情好了許多。雖還有些懶懶的,卻怕絡絡為我擔心,又拂不過那格列的一片心意,遂強打起精神來學學騎馬,也算是打發日子。
格列是個好老師,沒幾天我就能騎着馬在路邊漫步了,居然不曾摔過一次。
格列大是高興,我騎在馬上,卻想起當日被紇幹承基捉去,與他共乘一騎時的顛簸。那倔強深情的少年劍客,把我救出卻被我刺得滿心傷痕的劍客,不知此時還會不會想着我?還是又和漢王混在一起,拿了許多無辜女子取樂?
還有東方清遙,他還在為容書兒的死痛苦哀悼麼?
我回到我的時代,算是和他們永遠地一刀兩斷了。可是,我心靈的某處,是不是依然會為他們心痛?就如他們心中的某處,會依然為我心痛?抬頭望天,天空有鳥飛過,不曾留下半絲痕跡,便如歷史上從不曾有過容書兒和東方清遙的半點記載一樣。但事實上有些痕跡,卻已永遠留住,不在歷史,而在人心。
我手下慢慢絞緊了僵繩。馬兒一聲長嘶,驀地如離弦之箭射出。
但覺耳邊呼呼風聲,我神智頓時清醒,才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我回憶着格列教我的騎馬要訣,驚慌中將盡力身子後仰,使勁勒那僵繩,但那馬顯然受了驚,竟不受控制,越勒跑得越快,瘋了般向前衝去。
我聽到格列用吐蕃話在後面呼喊着什麼,卻聽不清楚,一顆心在馬上顛簸着,慌得似要跳出來,腿肚子也在劇烈顫抖着,終於手腳一軟,一頭從馬上栽了下去。
正以為要給摔個鼻青臉腫呢,被卻一個臂膀一手撈住,一回頭,已安穩被抓到了格列的馬上。格列的臉上滿是汗水,驚慌不已,連連問我:“怎麼樣?有傷到哪裏麼?”。
唉,我又欠了一個異世人的人情了。但是這人身手好生敏捷利落,如果有他護送我去香巴拉雪山,倒也不錯。
半個月後,江夏王帶了送親侍從,返回唐朝。返回的理由是:吐蕃贊普為人高潔有擔當,不必再為公主的前路擔憂。隨侍官員離鄉日久,思鄉情切,早日迴歸故土為佳。
絡絡雖是大大咧咧,但對父親感情深厚,此一別遠隔千山萬水,更不知何年才能再見,一時也不由眼淚汪汪。此時松贊干布已經不甚避忌,大大方方攜了絡絡手去送江夏王,眼見江夏王走了,見絡絡傷心流淚,嘆了一口氣,將絡絡的頭輕輕靠在自己肩上,滿眼愛憐。
江夏王心裏想也來也不好受,他不但捨不得絡絡,只怕心裏還有些舍不下我,好多次悄悄跟我説,要我心胸放寬一點,自然會開心許多,看來極不放心我。
我卻只是悵惘。悵惘地看着送我們來到吐蕃的一行人,沿着我們的來路,越行越遠,越行越遠。
第二日,吐蕃贊普松贊干布親自領着他的大唐新娘和新娘的陪嫁婢僕百工,加上三百精騎護衞,浩浩蕩蕩,直奔邏些城。
有吐蕃之主領路,一路的禮遇,自是不必説。不幾日,便已到了邏些,入了城,人馬在一座宮殿門前停了下來。
我見那宮門敞大,頗有王者之風,而建築房屋卻是全新的,飛檐高聳,雕樑畫棟,居然仿得大唐宮殿的樣式,色調卻以金黃和正紅為主,非常豔麗,透出些異域風情來。我心下正疑惑間,只聽絡絡問道:“贊普,這裏便是你的王宮麼?”
松贊干布微笑道:“這裏不是王宮,而是公主殿。”
絡絡奇道:“公主殿?你姐妹住的麼?”
松贊干布哈哈大笑道:“是文成公主的宮殿,小傻子!”
“啊!”絡絡叫了一聲,從車上飛奔下來,衝了進去。
松贊干布穩坐馬上,呵呵而笑。
果然,不一會兒,絡絡又衝了出來,衝着我們,——其實主要是衝着松贊干布喊道:“你太壞了,居然不告訴我!”
但她朝霞般的面孔,正在告訴所有人,她好開心,開心得把所有的幸福,全寫在臉上,恨不得全世界跟她分享。
數日後,贊普大婚。
而祿東讚的思想工作做得顯然是好,吐蕃人幾乎都知道了贊普所娶的大唐公主,是雪山聖母綠度母轉世,將為吐蕃帶來幸福好運。因此成親那日,吐蕃上下不論尊卑,一概盛裝而出,載歌載舞,甚至到晚上,也在四處遍點酥油燈,如星星般灑滿每一處人煙聚集處。男男女女們圍着篝火,吃着酸奶酪、飲着青稞酒,繼續白日的歌舞聊天,一連鬧了三日,方才安靜一些。
我立在燈火闌柵處,默默看我在異世唯一的好友正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幸福。
我該放心了。放心地繼續走完我在唐朝的最後一段旅程。
一個陽光很柔和空氣很清新的早晨,我向着我屋子中的偌大金佛,深深叩首祈禱,祈禱絡絡的幸福,和我的未來。那金佛,是絡絡從大唐帶來的,甚至她還帶了三百六十卷佛經來,排在金佛的腳下。
金佛,也是她的嫁妝之一。她的嫁妝裏,除了為數眾多的金珠珍寶,綾羅綢緞,和我提及過的詩書典籍,蔬菜種子,居然真的有一尊我有意不曾提及的金佛。
我問過絡絡,怎麼會想到帶尊金佛來?
絡絡反而很奇怪地看着我,反問我:“你不是一直都喜歡禮敬佛祖麼?假如吐蕃沒有佛堂寺廟,建一個就是,可吐蕃的工匠,一定不知道中土佛祖長什麼樣。我看你只有在佛前顯得特別寧靜安謐,所以無論如何要把佛祖佛經帶到吐蕃去了。”
原來,金佛來到吐蕃,居然也是因為有我。這尊金佛,分明正印證着歷史的準確無訛,卻讓我再次迷惘。歷史上,本就不該有我。可是,如果歷史上不曾有過我這個容書兒,史書上記載的那個被漢王看上的琵琶美人又是誰?把文成公主一手送入吐蕃的又是誰?金佛的出現,又是因為誰?
我不能掩飾我心頭的不安,因為着這不安,我更想盡早回到我的世界去。
我來到絡絡的新房。她正坐在繡金錦墊之上,對着鏡子,細細梳理自己的烏黑柔亮的髮髻。她的面頰,是嬌嫩的玫瑰色,依稀有種沉醉的愛意,在眸光流轉處閃動。
“絡絡,我要走了!”我幫絡絡用剔透的碧玉簪綰起滿頭青絲來,慢慢跟絡絡道。
絡絡一驚,正準備插到頭上的綠玳瑁珠花從手中滾落下來,掉在地上。她顧不得揀,握住我的手,問道:“你去哪裏?回大唐麼?”
我蹙起了眉,道:“我好容易來到吐蕃,又怎會回去?”
絡絡慢慢想起了一些事情,站起身來,鄭重道:“哦,書兒,你當時一定要到吐蕃來,説以後告訴我原因。我卻只顧着自己開心,把你忘了,是我對你不住。現在,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了?”
我推開窗欞,指着遠處的雪山,道:“有一座雪山,很高,很冷的,叫香巴拉雪山,是吐蕃的聖地之一,你知道麼?”
絡絡茫然搖頭。我也知道她多半沒聽説過。從入吐蕃以來,我向許多人打聽過香巴拉山,那座山,確實存在着,卻人煙杳少,更無人知曉,那裏有一個洞徹天地能耐非凡的有道高僧。想那天修大法師的祖師爺,一定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方才不為人所知吧。好在我是認識那座山的,那座將我前世的身體留下,靈魂拋入異世的神奇的香巴拉山。
“那座山上,有一個法師,他能將我送回到我來的地方。”我慢悠悠説道。
我的眼睛裏,此時必然閃動着異樣熱切的光芒,以致絡絡緊握住我的手,很擔心地看着我,許久才道:“書兒,你在説什麼?你不是容家的三小姐麼?”
我已不想再隱瞞什麼,也不管她能不能接受,直接説道:“我的身體,的確是容家的三小姐,可我的靈魂,卻來自另外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只有香巴拉山神廟的法師能帶我回去。真正的容書兒是個白痴,早就死了。”
絡絡眉頭挑了幾挑,嘴巴張了幾下,終於冒出了一句:“借屍還魂?”
我哭笑不得,細想一想,這句話也沒錯,遂道:“沒錯,只是這個魂,沒打算一直佔着這個身體。我要回到我自己的家鄉去了。”
絡絡嘴巴張得更大,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我嘆口氣,鬆開和她緊握的手,轉身離開。
如果是我,突然有人告訴我,我朝夕相處的朋友是個鬼魂,我也不能接受。
早就跟格列説過,今日要去一處雪山遊覽,可能要去到好幾天。格列雖是意外,但眼見我親自去找絡絡辭別,也不疑有他,備好爬山的一應用具,捆幾大包,全在他自己的馬背上。至於我的馬上,卻只有馬鞍,想來對我的騎術,還是十分不放心的緣故。
我穿了套水綠色的便裝,將頭髮盡數綰起,用水綠的錦帕包了,騎上馬背,正要離開時,忽聽得絡絡在後面大聲叫喚。
她叫喚的卻是格列。
格列忙跳下馬來,靜侯絡絡的吩咐。
絡絡眼睛通紅,指着格列道:“格列,你聽好了,你怎樣把書兒帶出去,還得怎樣把她帶回來!”